我的奶奶经常将自己的相机拿给我看,次数如此之多,也成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总是向我讲述着这部相机的历史,并坚信我能为此而将其传下去。

“去发现吧孩子,”她说,“用相机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有趣一些。”

这句她从我上小学就一直念叨,说过了四季,甚至到了来年的春天,仿佛孜孜不倦,永远不会停下来。就是待到她躺在病床上,瘦骨嶙峋,被疾病折磨得毫无生命力时,这句话也还是留在了嘴边。

“一定要记住啊.....”眼神中的光逐渐远去,最终化作了昏暗。

而奇怪的是,那一天我并没有哭。

(1)

“不行。”

我有些尴尬,望着那位穿着灰黑色便服的女孩有点不知所措。她那螺旋状的眼瞳仿佛怀有某种神奇的.....力量?或者是.....恐惧?总之,让我感到十分不安。

“记者先生,有些事还不是你能了解的。”她说。窗外的阳光轻撒进来,她的话也让气氛愈发紧迫,“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还请你不要坚持查下去。”

“哦,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原本想要这么说,但她螺旋状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将我从内到外一层又一层地剥开,观察着我的内心。眼眸中散发着无可名状的恐惧,仿佛能将人碾碎。

我的手摸到了挂在脖子的相机,便决定从现在开始,我不能再退让了。“警官女.....秦海女士,我明白这听起来有点无知,甚至于到了存在着某种愚蠢的程度,但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明生的具体下落。”

说完的同时,我想起了当初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你掺和的话,会死的.....”那位叫明生的人说。很富有复杂情绪的劝阻,但当时的我被那个奇妙的黑影所“折磨”,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而现在,她却成为我了解那场大战背后真相的唯一途径了,因此——

——因此,我绝不后退。

“事实上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掺和进来。”她的笑容与其说是嘲笑,不如说是某种假笑,那种了解事情的观察者特有的笑容。这让我回忆起一年前与社长见面的场景。

“事实上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加入这个报社。”社长摸着自己的胡渣说道。在思考某种抉择时,他总是会这么做,这也是我能记住他的原因。

“客观,对于新奇事物的客观。”我说,“现在的网络媒体,充斥着数也数不清的非黑即白、真假难辨的对事物的报道,这种行为严重透支着人们对于事物以及彼此的信任。‘推翻原有的一切,将事实摆在大众的面前’,社里的座右铭就是这个吧,这也是我想要加入的原因。”

实际上,这句话是我当场想出来的,更像是一种发泄,因为这个问题使我对于现代网络社会所存在的“爆料”有种扎在内心底部的不信任。得益于社长提的问题,我能将心里话用一种合理的方式说出来。

“嗯,很好的理由。但希望你记住,现代的媒体——不管是传统媒体还是新媒体——都有会犯错的可能。我想你刚刚进来报到的时候有看到吧?”

“啊,就是将员工轰出去的那个时候?”

“还记得前几天的音乐会吗?那家伙试图将音乐会往政治上引,还夹杂了很多自己的私货,这是现在大众痛斥媒体不准确性的一个最严重的问题之一:无意义的夹带私货。还是最令人恶心的政治私货。”社长停顿了一下,接过办公桌上的水瓶,喝了一口水后又接着说,“这就是我想要你能记住的,现在的媒体没一个是完全清白的——记住,是‘完全’——所以还请你别把社里的那个座右铭太当回事了。”

“所以这段话就是.....让我认清事实?”我问。

“是的,”他回答道,“所以,你还想加入吗?即使自己内心中所要求的新奇事物事实上只是某种幻想,即使我们不会让这种幻想成为你去写报道的理由?”

我咽了口气,低着头思考接下来的回答。虽然在面试的时候我已经想好的答案,但社长的这番话还是给予了我不小的冲击。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对他说。

“是的,我要加入。”——

——“记者先生?”

我回过神来,只见秦海直勾勾地盯着我,还露出不知内部藏着什么的微笑。她那高中生的模样一度使我产生了某种不协调感。

“啊,抱歉,刚刚说到哪儿了?”

“已经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你别想骗我。”

她听闻叹了一口气。

“你们所谓的媒体还是真是难对付,你的社长支持你这样做吗?”——

——“普通人的生活?”

“是的。”我对社长说。某一晚,我来到办公室,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给他。

“也就是说你的第一篇入职文章的内容就是这个?”

在社里加入新成员的时候,都会被要求计划入职的第一篇文章,算是游戏中的新手任务。

“我认为你可以写自己的。”他半开玩笑地说。其内在意思就是试图测试我对这件事是否有自己的看法。

“这个我有机会,但太少了。我要写的不止我自己。”这个理由还不够。

“.....唔!按理说,我是希望你能将入职的第一篇文章放在某些大事件上,比如军事要闻、纯政治新闻,又或者某些大明星的有用的内部消息,但也是按理说,社长并没有强行介入新入职员工的能力。”

我忐忑不安,迎合着点了点头。

“所以,行,你可以去写。但这期间的费用还得你自己出。”

“好的,谢谢社长。”——

——“是的,我是征求过的。”

“那我先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她抓起一旁的电话,拨动号码并放在耳边,但见我毫无反应,没过多久就迅速地挂断了电话。她“哼”的一声,笑了。

“唉,你的娱乐程度根本没法和那家伙比。”

“你是指被娱乐的程度吗?”我当然不怕她的愚弄,因为我有充足的理由。

“不过,虽然我很高兴你没有那方面的天赋,但我还是不能透露关于明生女士的信息。”

“为什么?”

“这不是为什么不为什么的问题。”她笑着说。她总是带着这种富有压迫感的笑容。

我望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闹钟。时间到了。

“怎么,要走了吗?”见我站了起来,她问。我还以为她会给予不恰当的嘲讽,可并没有。

“我自己规定的时间到了。既然问不出什么,那我自己来吧。”

离开之间,我回头望去,那位女孩依旧没有放弃那种谜一般的眼神。在窗帘造成的阴影之下,我出于礼貌地向她道了声晚安。

夜晚的城市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感,特别是在霓虹灯下观察,就更能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因为钱的原因,我短暂居住在朋友家,她那里有个放杂物的小房间可以腾出来给我住。还是高中生的她这几天正在预备高考,但还是好心地借地方给我住了。

越过迷幻的都市,目的地就在其角落。那是一个小巷,一旁由红砖与碎玻璃组成,另一边则是灰白色的水泥大楼,看上去很是单调。但我倒是不在意。

她似乎知道我回来,于是便将钥匙藏在了家门口的春节对联的缝隙里。我向上抚摸,最终在大约中央位置摸到了。

里面静的出奇,只是来自于厨房的滴水声还在证明着这里还有人住。

我看见卧室大门底的缝隙处溢出来灯光,于是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小房间。她的确整理了出来,但还是有几件比较繁琐的物件还堆放在那儿,例如几个堆在一起、成叠罗汉似得的行李箱,大米与未开盖的食用油,被好几个大纸盒压在底下的装有衣服的透明塑料箱。风扇靠近大门口,而其前方向下望去,可以看见一叠空调被、软床垫,以及草席。她将能空出来的地方都空出来了,可还是太小了。

“.....嗯,好的,那道题我明白了,谢谢老师。”背后传来声音,我见她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哦,记者先生?”

“嗨.....老孙?”

“是的,就是这个代号!咱们就不用真名了,就用这个代号吧!”

我原本以为她只是在提防着我,可现在看来,她只是单纯地感到很刺激、很喜欢。

我和她是在一间咖啡店里相遇的。那时的我还以为她那种装扮应该游离于夜店或者是酒吧。

“老板,就这了,就把咖啡送到这里来吧!”我环顾四周,发现的确没位子了。橙色的灯光下,她瞥了我一眼,露出了极其微妙的笑容,“能一起拼桌吗?”

“啊,可以的。”我点头答应,转而开始看手中的租房广告。在遇到她之前,我在一家小型旅馆里住,一晚63块,但没住几天就被里面的环境所“赶”出来了:我是没想到晚上睡觉还能听到老鼠的声音。

她就这么望着我,好似我的身上有着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眼神中的那一段温柔与不知名的好奇令我感到莫名的紧张。

“为什么不用手机看?”这时,她突然问.....还真的是挺突然的,因为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把口袋里的小灵通拿了出来,接着和她说,电脑也太麻烦了。

“噗!”她大声笑了出来,“还行,还行.....啊,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很有趣。”

她也不是那种美到可以原谅这一无礼行为的人,只是我没有太在意。

“怎么,在找能住的地方吗?”

“啊,是的。”

“看你的行头,像是位.....我猜猜,摄影师!”

“记者。”

“唉,猜错了!”她歪着头说。我有点看不明白了。“那要不要.....来我家住,我刚好有个小房间。”她建议说。

“我没有住陌生人房子的习惯。”

“我告诉你名字,就不再是了!”说完,她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但我的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没能听清楚她叫什么。咖啡店里的顾客都看了过来。

“很有趣的做法。”她想让我产生.....某种羞耻感?可看样子并没有获得她想象中的效果,因为我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时就是她变得尴尬了,人们投来的目光使她红着脸坐了下来。我继续看着租房广告。

“看,看来你很难对付啊.....”

“我觉得你还是把自己那红得像刚熟的苹果似的脸整理一下比较好。”

“不,不用你管!”看样子,好像从来没什么人能挡住她的这一击。除了我。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

“总,总之,我这里有免费的住房。我知道你有兴趣的!”

“并没有。”

当时的事情发生在战斗前,也就是我遇见那玩意儿的前一周。从咖啡店出来并甩掉她后,我就马不停蹄地前往广告介绍的那个住房。然后质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差,老鼠、蟑螂、翻开床垫内侧还可以看到霉斑与密密麻麻的木虱。这使得我又重新思考她所说的话了。在几周后,我联系到了她。

“这里没问题的,虽然很小,但至少没有螨虫虱子、蟑螂老鼠这些烦人的东西。”说实话,她在自己家和在咖啡店里完全就是两个人——文静、好读书,连刚见面时画的浓妆也消失了,而她素颜其实也挺好看的。

“谢谢了,我可能会在这里住很长一段时间,麻烦你了。”

“没事!我巴不得多一个人呢。”

我思考了一番,“你都是一个人住吗?”

“不不不,大概两周之前和男朋友住。”

“男朋友?这么早就开始同居了?”

“这是父母同意的,而且他人很好的。我们可没有做什么龌龊之事啊,你可别想歪了!”

“被你这么一提醒,脑子里能不想到嘛。”

我躲开了想要发动制裁的老孙。

“所以到后面就.....分手了?”

她的确很想和人聊天,以至于聊到这种隐私的问题都没有什么回避,“啊,是的。”

“看来是他父母不同意呀.....”

“只是因为高考而已。”她的表情中带着失落。我在想还要不要继续聊下去,可一说完原因,她就盯着我,仿佛在“强迫”我继续聊下去。

“高考呢.....一般人际关系在高考期间很难维持平衡的。”

“你别说这种很复杂的话,咱们说白话好吧。”督促完,她又继续说,“不过你的确说得对。”

我将被子和软床垫整理好,接着把电脑放在一旁。

“其实还有其他原因。”她靠着墙壁说。

我顺着她的意,问,“什么呢?”

“你知道吗,我是全校年段第一。”

盯着电脑的头缓慢抬起,随即我发出一阵“哇哦”的感叹。这是真的在感叹。

“但他呢,排在年段中下的水平。你也知道,现在的异地恋很少有结果的。”

“看来你是真喜欢他,”我说,“因为什么,温——?”

“是的,他对我很温柔,那种超越一切的温柔。”

虽然我很想说这太夸张了,但还是咽了回去,“啊,明白了。不过你们要是真的爱着彼此,异地恋也没什么。”

气氛甚是微妙,过了些许片刻,她问,“你有谈过恋爱吗?”

“有,和你差不多,不过那时候是在中考。我想考到和她同一所高中,于是拼命,结果连那所学校分数线能录取的最低分都到不了。”

“差多少?”

“二三十分呢。不过为了这个目标,我进步了四十来分,要不是这四十来分,我就没学上了。”

“那也是好事。”她笑着回答。

“唉,总之,好好学习。他如果爱你,肯定也在偷偷努力呢。”我试着说一些能激励她的话,但其实只是在转移话题。她也许有和人谈论隐私的习惯,不过我没有。

“哇哦,谢谢了。那你先慢慢弄,我继续学习去了。”说完,她走出了房间,结果却在快要出去的时候停了下来。

“怎么了?”

“对了,其实从第一次见面就很想问了。”

“问问题吗,什么问题?”

“既然你是记者,那一定有要记录的东西吧,我想知道你到底是在记录什么。”

我愣了愣,接着解释道。

“如果事情还没有结束,那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大家在讨论晓红的事情时,总是会带着关于自己的那份情绪,这使得每个从嘴里说出的意见都是不同的,而那些相同的意见却很难得到大众的喜好。这是我在社里呆上那么几周里知道的,虽然并不明白这是否能成为某种真理。

晓红的事情在我们眼里比不上其他的大事,总的来说,就是太小了、太平常了,能让人关注的点也太少了。大多数人对其只是微微惊叹一声,接着就在网络上讽刺这讽刺那,而后一转头,就想到今天中午该吃什么。当然,并不需要每个人记得,那种硬性要求是这个社会所排斥的。

老孙于清晨还很模糊时便从床上爬起,泡了一杯咖啡后,就在电脑桌前坐了下来。网课的时间比她要晚那么十几分钟,这倒是可以把手中的咖啡喝完。我整理着自己的被子,也和她一样泡了杯咖啡,决定为自己补充能量。

“怎么早?”她问。

“约了人了,所以就早了。”

她转过头,喝了一口咖啡,“昨天晚上一直在想你说的话。”

“记录的事?”

她点了点头。

“我来到这里当然是有任务在手的。”

“哪一个?”她向后仰着看向我,“自己的还是工作上的?”

我没什么理由拒绝说这些事情,于是就问,“你还记得学校是为什么关闭的吗?”

她的表情一沉,像是在思考该不该继续说下去。“知道,”最后她说,“不过那不是什么大事,对吧?”

我将其潜在意思理解为:单纯得不想提起。不过其实也算半个正确,因为放在高考以及那些明星要闻与政治要闻中,会显得太微不足道,甚至有种侮辱的感觉。“所以你是想查那件事?”她问。“只是想理解而已。”她收回身子,说:“啊,那明白了。”

于是我穿上鞋子,出了门。计划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访晓红的父母,他们在晓红逝世后就搬了回来。据秦海说,这些信息被有意的隐藏了起来,为的就是让大家好好管理眼前的事,所以我联系了一位在她的组里工作的熟人。

仁作为组里的成员,其行头与秦海一样,穿着黑色风衣,在溽热的天气中却感受不到热。她是我在初中便认识的同学,应该算是身边比较要好的女性朋友了。当然,能在这里遇见实属幸运。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在电话里,她说,“还是不要过分得打扰到人家,事情都过去了,让晓红的事沉到历史的长河里也是件好事。”

“这正是我想说的。”同时,我的脑海里闪过明生的脸。

晓红父母的家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同时北面靠近一处正在装修的大厦。他们“继承”了晓红独居时的房间,内心里倒是没有其他想法。

我趁着朦胧的清晨前进。街道早已有学生越过马路,转而走向自己的学校,一个接着两个,一堆接着一群。我找到了一处公交车牌底下,动手拍了张照片。照片中,学生们懵懂的面颊转了过来,身后是被霓虹灯的余光映照的天桥,也不知有谁能注意到他们。

学校与这里连接着一条石孔桥,桥上有处裂痕,从痕迹来看,撞击的力量还是蛮大的。在阻碍阳光的乌云下,我为此拍了张照。桥底上传来声响,是一位着着沾满泥土的西装男正躺在桥底下的石椅上休息。我也拍了一张,不过这种没有经过人允许的照片过不了多久就删了。

学校在乌云的笼罩下显得格外暗淡,仿佛失去了颜色。大门周围竖立起黄色的警示牌。我在距离大门不远的一处小巷子里拐了进去。

晓红的家就在居民楼三楼,被近乎生锈的铁门所隔开。在我上楼时,有几位穿着校服的学生冲了下去,向着楼下的黑暗中前进,默不作声。楼上传来他们父母的声音:“记得吃早饭!”

我往门上轻轻敲了几声,而后,在闷热的大楼内部,晓红的父母开了门。他们像是刚睡醒,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而更要说的是,他们对我的到来表达出了强烈的认同,甚至写在了脸上,但很快就将身子缩了回去,用近乎狼狈的眼神望着我。有个小孩从我们身边闯过,走下了楼。我猜那是晓红的弟弟或者妹妹、要不然就是堂弟或者堂妹。

“那咱们进来聊吧。”她父亲说。在较为昏暗的灯光下,他摸着自己的胡渣,皱着眉头。我回应了一声,走了进去。

晓红家里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即使将其中住的人换成某位博览群书的才子,或者是富豪,也许也没什么人能察觉。她的母亲从桌上到了一杯水递过了我,我接过喝了几口,并将自己的目的告诉给了他们。

“是为了晓红的事吗.....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天了。”她说。

“只是件小事。”父亲说。但我能看出他们脸上不同的表情。

“只是想来看看。”我将自己写文章的事告诉给他们,并承诺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或间接的利益。他们表示理解。

“在我看来,这可不是小事。”自杀的内在很难理清,若能用最基础的语句就能形容的话,那就对逝者太不尊重了。

“能让记者来,那的确不算了。”父亲改口了,“但还是希望别把些莫须有的东西摆上架子。”

“这几天有别的人来吗?”

“有,”母亲回答,“大多都是同学,前前后后有那么十几个吧。我和他们说,你们先高考,有什么悲伤的事情以后再说。”

“那有其他人吗,比如像我一样,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的人?”

“这倒是没有。”

“没想过联系新闻媒体之类的吗?”

“没有,那没什么用。”

但实际上,从表情来看,他们是多希望能有个人来为自己的女儿讨个公道,虽然我自认为,自杀是最不需要讨公道的一种行为,特别是像晓红这样。

我被允许进入晓红的房间,而她的房间,说实话也是很普通,没什么可留意的地方,只不过我在其写字桌上拍了张照片,用于记录。照片里,文具盒与相框合在一起,里面存着的是她与某个穿着白大褂的教师的合影。那是明生。

“你们认识她吗?”我指着明生说。

“啊,明生老师。”但后面她就没说什么了,“她没和我们聊过。自从自己住以后,就很少联系了。”

“因为工作,”也许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父亲在一旁说,“虽然这和抛弃并无二样。”

“也是为了工作,为了能让她变得更好。”她并没有哭。说到底,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期待着当她说出这句话后,得做出反应。

“我能理解。”这是实话。我的父母也是这样的。

“需要别的东西吗?”父亲问。我摇着头,但过了一会儿便请求他们让我看些别的地方。

他们将我带到另一间小房间,这里曾是她和同班同学住的地方。我并不没问他们同学到哪里去了,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而如果再去找秦海或者仁,情况也是一样的,就是对待的表情不同。

小房间里也没什么值得观察的地方,直到我望见挂在阳台上的一株多肉植物,长势很好,看上去主人很在乎它。于窗外逐渐升起的阳光下,我拍了张照片。父母没有说什么,或许在他们眼中,这能让人记住很久之前有个普通的女孩,她沉默寡言、郁郁寡欢,直到高考那一刻再也坚持不住了,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

太奇怪了,也许是因为我本身没对这件事上过心,只是感觉她的事也许是我了解事情全部的接口。这种想法出自于在我将其记录到相机,而父母却并没有觉得这是在侮辱死者。

而后,我来到大门口,准备离开。

“不再记录多一点吗?”母亲的话近乎于恳求,似乎正承受着巨大压力。

“还请多多再拍点,”父亲也说,“或者.....就这样吧。还请你能记住她。”

我点着头,没说什么。

老孙自己吃完饭,便突然出门去了,而我也在外面解决了晚餐问题。于是我打开电脑,希望这时能写出点什么:

(在这个社会上.....)

但过不了多久便又删除了。因为就目前看来,我长到两个月的旅行快要到了尽头,而就在中午,我才举起相机,拍摄那些在城市里生活的普通人们。于是我写:

(现代的社会最需要,也是最不需要关注的人就是那些身处在反反复复的日常中,却无法脱身的普通人们.....)

我想到了晓红。也不知是怎的,一个人的生死变得不再重要的时候,不管与她是否亲近,我总是会感受到一股想要由内到外的呐喊。而晓红的事,在我负责报道的那一刻,这种感觉就演变成了某种触觉、味觉,甚至是嗅觉。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都明白脱离这个社会的坏处,却还是兼程前进,从而向人们证明他们的存在.....)

他们的存在真的很重要吗?比如那些在某个网站上写着连载小说的人,又比如那些用自己的文章发泄情绪的人,说到底也不是同一个,更像是两种不同的个体。那晓红是这样的人吗?

(.....关于晓红的事,其中能说道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她将是我们深入目前社会普通人的尴尬地位最好的一个例子。)

我将“例子”删掉,因为这不太能表达出自己的情绪。我相信,“定位”可能更适合,可万一那件事情还未结束.....

(.....大家都会发现,这个世界总是充斥着某种恶意,在那些恶意席卷过来时,我们却感受不到,又或者说,是接纳不了。它们存在于其他的空间,而作为普通人的我们,能想到的只是今晚的晚餐是什么、晚上该与哪位朋友出门。

而晓红的自杀.....)

不,我想,以这种方式写下去,只会让其表现出不必要的发泄,而纯无意义的发泄并不是文章能存在于这个世上的证据,拿着那些莫须有的“罪行”作为文章的出发点甚至是吸引点,本身就是种对文章自己的嘲讽。

(.....而晓红的自杀,表现出一种独有的方式,城市里没有报道、没有新闻对其产生兴趣,最主要的是,其父母有着相同的想法。)

我一直认为——实际上只是刚才——晓红的父母对待晓红的逝世有着不一样的反应:他们没有哭,看上去很坚强。也许他们总是在忍耐,可我瞧不出来。大家似乎都对死亡有了个准确的印象,以至于真正来临时,对那些才不会感觉到害怕。

(.....这座城市里的人们郁郁寡欢。大多数人都无法享受到自己的快乐,而很多人——并不是大多数——都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我不该说这是正确的,就像一部分的人会认为我对城市里的人们的叙述掺杂了太多的主观感受。

前几天在街头,我撞见一位窝坐在马路旁的男人......)

我开始回想,因为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还拍了张照片,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

(.....那个男人拿着从工地里“偷”来的石头,向着那冲满呕吐物的人行道表面漫无目的地敲打着。他身材不高,背部向前弯曲到几乎变形的状态,近似扭曲;胸部仿佛只是层皮,而“排骨”清晰可见——因为他上半身没有穿衣服。

他就那么敲打着,无所事事、对那些即将到来的未来没有任何准备,这是不行的。一个人,若只在乎眼前的一切,总会迷失方向,从而来不及接受移动迅速的未来。)

我停下手,想起是否要将她写入文章中。但以我之见,她可不算普通人。那明生呢?自从那场战斗后,她就消失了,而无论是在中途死了还是因为事情尚未结束,也许她还在战斗,为了某种东西。

“你掺和的话,会死的.....”

但她也掺和了。她就没想过逃跑吗?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某天中午,说实话,那种场景还真是奇妙。那也是我长久以来的梦魇,因为我总是忍不住去思考她的真实,或者说,像那种机遇没必要降临在我头上。

机遇来得甚是奇妙,说实话。但第一次,我并没有清楚地看见那个东西的具体轮廓,只是感觉黑色的不可名状之物从大楼之间掠了过去,就像一只飞速穿过眼角的蚊子,你还没看见它的样子,却知道刚才有东西从眼角一闪而过。我呆站在原地,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也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我的这种行为与感情——接着,在再三确认自己没看错之后,一股说不清的力量驱使着我向前追了上去。一路小跑,我来到了一栋居民楼的门前。这栋居民楼大概有七层,从刚刚那东西的落点来看,应该就是这里了。我没有多想,直奔楼顶的天台。

终于,我到达了目的地。

“在哪里?”夕阳西下,橘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天台。但是,即使如此,我依然没有看到方才所见的黑影。

我其实是相信自己出现了某种幻想的,可内心的力量还是决定我再四处好好找找。

可是,结果却是再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如果没看错的话,那黑影应该是离开了。

“逃走了?”阳光消失了,带着几颗星星的夜空出现了。在空无一物的天台上,唯有微风吹拂着我的衣裳。

我应该感到愤怒对吗?可我又讨厌愤怒,那是世界上我少有会感到厌烦的情绪。她的出现,似乎还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这更像是她在追逐我而不是我在追逐她。不过没过多久,我便放弃了这种想法。

之前将其比喻为蚊子,我自认为这并不是个很好的比喻,更像是一种嘲讽,因为那个身影太美了,超越了一切,仿佛一股力量,把我内心中的某个情感撞开,而后,生活就此改变。

然而我并不认为自己的生活需要改变。我有了工作,用自己的兴趣赚钱,这就足够了。可我还是无法将其忘却。她并不重要,但内心中的某个部分让她变得如同晚上睡觉一样重要。

早上的某个时辰,老孙将我叫醒,让我帮她拍几张照片。

“怎么了?”我试着问。她说是为了我的素材,作为普通人之一,她想在我的文章里留个地方。“但你可是学神啊,那可不是普通人的级别。”我说。“通过努力得到的天才,也是一种普通人。”“那行吧。”我让她坐到临近窗户的学习桌旁,让她看着窗外。窗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乌云密布,城市呈现出灰白的色调。

“这样可以吗?”她指着身上的睡衣。

“也行。”

“会不会太普通了。”

“我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说完,她会心一笑,像是得到了礼物。脸颊微红,双眼入神般的望向窗外的天空。我按下快门。完成了。

“完成了?”她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嗯。”

“再拍几张吧。刚刚我没有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

“什么情感?”

她忽而不说话了。

“.....行,那再拍几张吧。”

“不,不用了.....”

我收回了相机。她低着头,盯着学习桌上的某个点。我问是否需要帮忙,她摇了摇头。我又说,下午想出去走走,她点了点头。

出了门,我感受到了阳光的炙烤,一抬头,天空还是被乌云所占领。街道上贴着横幅,是关于高考的,挂在大楼上,出现在广告牌中。石桥下的那位西装男消失了,椅子上除了被水浸湿的公文包,也没看到其他东西。

学校被薄雾笼罩,若隐若现。我穿越黄色警示线,又一次来到了这里。四下无人,就连小卖部也关门了,连着食堂也是。整个学校弥漫于死一般的寂静。

我望向一处教学楼,随即决定走向天台。脚步声在此作响,悠扬与漫长。大门就在前方,每向前推一步,生锈的铁门滋滋作响。

最终,我到达了天台。而那里站在一个人。全身漆黑,风衣包裹着瘦小的身体,手中还拿着武器。我愣了一会儿,说:“战斗结束了?”

“啊,结束了,”她的声音慢慢悠悠,夹杂着莫名的温柔,“危机解除了。”

(2)

冬季的老家也许是我最为向往的地方了。

奶奶总是会掏出柜子里的老式照相机,对雪景有着迷一样的追求,仿佛那里曾经经历过什么。受她的影响,老式照相机在我手中的时间比在她手中的时间要多上许多,家里也因此多出了十几张照片。我喜欢日常照,夜晚读书的哥哥,在橙红色灯光下打麻将的爷爷,帮忙清理院子里的雪的大姨等等,他们的身影都定格在了照片里。

而另一些照片就很奇怪了,是奶奶拍的,是关于街对面尚未冰封的河面,好似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又或者是挂着枯枝与鸟巢的枯树,仿佛那只鸟与众不同。这些照片越多,家里人倒是越为之担心,因为照片里的事物愈发奇怪,有时仅仅是半开着的衣柜,也成为了照片的一部分——没有灯光,衣柜中散发着危险与黑暗。

其中有一张照片极为有趣,它甚至成为了奶奶进入养老院的唯一一件藏物。那是一张合照,存在于很久之前,前前后后大致算了算,也许有几十年了。在年轻的奶奶旁边站着的,是一位坐在电动车上,头戴护目镜的女孩,微笑着望向镜头。奶奶将其称之为“特殊的朋友”,与她那些照片一样,充满了天马行空。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从我遇见这张照片起,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事物总是会感到疑惑,一些似有似无的问题会在见到事物的那一霎时出现,以至于等到我继承了奶奶的相机,随着社会与工作的需要,我逐渐放弃了这种想法,转而去思考那些更为现实的、更加能让我的生活变好的需求。

所以,在遇到影,以及那些奇奇怪怪、时而感到天马行空,时而感到莫名其妙的事物后,这种需求又一次浮出脑海,手中紧握着相机,势必想要将那些问题探究出个答案。

影的故事,来自于一些都市传说以及我的看法。我对她的了解还远不止那些真正在追寻着她的人。

在那一次巧妙的相遇后,她似乎成为了我幻想中必不可少的常客,我经常能在闲暇之余或者是夜晚,去思考关于她的问题,这似乎成为了某些时候,我前进的动力。

“过去了很久了。”我窝坐在天台围栏旁,“你这样子不怕被人看到吗?”

“人们也许只会将我的身影当作一只掠过眼角的蚊子。但好处总比坏处多。”

她说话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仿佛无尽的黑洞,而其中是散发着比太阳还要真实的光芒。

我为此感到失落,于是又问,“战斗真的结束了吗?”

“怎么,你看上去很失落。”

“只是在想事情。”准确来说,是关于那天晚上的。

那是相遇的后几周,时间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而城市中人们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完全按照着某种形式来运转。店铺早早打开了大门,等待了几个小时却没有客人上门;公司大厦里人头攒动;交警整理自己的衣领,管理着逐渐增高的交通峰;学生于清晨穿过马路,前往学校。我本想找个好一点的位置拍摄,却被交警拦了下来,他认为我的行为过于可疑,虽然做出了相当多的解释,但他似乎仍对我怀有戒心。

城市永远沉浸于迷雾中。一旁的护城河卷起土黄色的水流,无休止地前进。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有一两小黄鸭蹲在河畔,不停地发出“嘎嘎”声。我试着拍摄了一组“黄鸭”照,在经过反复查看后,决定将其作为个人的收藏。

我望见一名学生正举着自己的背包,看样子是要下雨了,于是抬起头,却没有见到雨滴滴落的痕迹。我决定拍张照片,因为刚好找到了一处合适的位置。

这时,镜头对准的那一瞬间,只见一位黑影越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而原来的学生消失了。只见那黑影一越而上,径直跳过了不远处的写字楼,接着跳过了几座三十米高的居民楼,逐渐消失于远方。

我愣了一下,忽而反应过来,向着大概的方向奔跑!穿越过咖啡店、撞开拥挤的人群,甚至还没有等到绿灯出现便穿过了斑马线。现在来想,那时的我一定存在着某种力量,在望见那个黑影时就自然而然出现了,根本没有任何预兆。一切仿若幻想,讵料现实给予了这个幻想实现的可能。我虽然未深入其中,却还是追了上去。

一转眼,脚步逐渐放慢,黄昏刺破乌云,但转瞬即逝。夜晚来临,霓虹灯下皆为行人;又跑了几条街,向前看去,行人消失,空旷无人的城市显现在我的面前。我手握紧了摄像机,坚信能把黑影拍下,那将会是我的一生中,曾见过或曾记录过最美丽的事物。

此时,前方传来爆炸,剧烈的火光冲入黑夜,划破星辰。我不想再让自己的努力白费,一直以来,那个幻想就折磨着我的脑子。而现在,危险与希望并存,当机会出现在面前时,任何阻碍都是无形的。

我的目光陷入火光之中,沉沦于此。

“啊,啊!你没事吧?”由于太过专注,我撞到了行人。

第一次见到明生时,脑子中只有一个词,那就是普通,穿着普通、长相普通,连说话的语气也是。可是,她却会说出那种话。

“你掺和的话,会死的.....”虽不懂她在干什么,因为自奶奶还在世起,她便一直教导身边的人要勇于攀登,追求生活中的荒谬。这种行为使得家里人以及那些朋友对我的态度都是:“若有危险,就迎然而上吧!”

而她是唯一劝我回到现实的人,所以我才会表现出如此的惊讶。

在那之后,我似乎多次看见她,在公园的湖边,在某条人行道上,或者是在电梯里。她总是带着一副面具,漆黑无比,充满了危险性,但一想到面具下只是一副学生脸,淹没于大众之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总是会感到失望。

“我也是需要休息的。”有一次在护城河边,她对我回答道。

“我还以为.....抱歉,那都是刻板印象。”

“你也有这种东西吗?”

“每个人都有。当见识过一件事物太多次,内心总是会遗留些疙瘩,再次遇见时,那玩意就会出现。”

“‘以偏概全’呢。”

“事实上我很讨厌这种想法。我不想成为那种人。”

有一次在街边的小吃车旁吃宵夜时,她又一次出现,而摊主像是当她不存在似的。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感到自己才是那个脱离世界的人,而她则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幻想。

“事情办完了?”

“当然。”她坐在我的旁边。我注意到,她的肩膀上有伤。

我将薄外套脱了下来,递过了她。

“真是谢谢呢。不过我并不需要这个东西。”

她真是充满了太多魔力了,仿佛是这个世界的一道裂口,往无聊的日常上揍了一拳。有时候我会亲口和她说这种想法。

“为什么会讨厌呢?”她那似问非问的语气让我难以做出判断。

“一个人的时候,你总是感觉会无聊吧,然后没人明白为什么,这种日子过久了,一方面会适应这种生活节奏,另一方面则期盼着能够打破这种循环。”

“我看你并不是这种类型的人。”

“这是每个人都有的。你看,我现在找到了工作,还是自己喜欢的,社长也对我很好,同事们时不时会聚在一起聊着天。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不满足。我会去想未来发生的事,即使对其他人,或者对那些将来能读到我的文章的读者,我只会说,自己早就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再去奢求那些幻想,那些就留给小孩子吧。但是,成年人才是那个最需要幻想的生物。”

“真是贪婪呢。”

“.....随你怎么说。”

她总是带着那种事不关己的语气,冷漠,同时又很冷静,就像那些电影里的话外音,负责观察与浏览。但其中还是有带着感情的。冷漠便是。

就这样,彼此聊天多了,也就熟悉了。但说到底,每个人都会有所保留,我想,她也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就比如那把刀,她一直握在手中,而我却感受不到任何威慑。

总之,她的身上有太多谜团了.....太多了.....

“看上去像是要下雨了。”她抬起头,面具下的语气显得十分沉闷。

“总感觉你很失落。”

“我没有失落的理由,记者先生。正相反,事件结束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你一个人完成的?”

“不,是所有人,还包括很多朋友。”

她曾经说过,我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位朋友。能结交更多,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人类的力量还真是可怕。”她说。

“还在说这么奇怪的话呀。”

“怎么,你想治好我吗?或者说,你有过这种想法。”

“从来没有认为这是个病,应该说,这是你的一个特性。”

“你看起来很为此开心啊。”

“只是感到莫名的安心。”因为一切都在不知情下结束了,而我却难以见上一面,这种情况难免会产生失望,“所以....你要离开了吗?”

“事情已经结束了。”

“但我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大家都不会记得是谁拯救了他们。”

她沉默了许久,直到天空中下起了小雨。

“能拯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哦,记者先生。”

待我转过头,却早已看不到她了。

那位奇怪的人就这么消失了,连带着我的疑惑与不甘,一同融化于雨中。

晚饭交给了老孙来处理。她非要我品尝一下新开发的菜系。

“所以就这个蛋炒饭?”我望着饭桌上就只有一碗蛋炒饭,陷入沉思。

“你需要尝试一下新事物了。”她笑道。而我并没有告诉她,这蛋炒饭在奶奶还在世之前,就经常能吃到。

于是在目光灼人地盯着我长到半分钟后,我便败下阵来,但这蛋炒饭并没有看出哪里不对,所谓的“阵”到底是什么,我还尚未搞清。

刚开始是一股焦味,我猜测是她把蛋煎太久了,导致了有些地方焦了。接着莫名的干燥,饭太干了。

“怎么样?”她问。

“还行。”

“怎么只是‘还行’?”

“我想不到别的词了。”

她感到一阵开心,我也不懂她在开心着什么。

“总之谢谢评价。”

“哦。”我边吃边回答。

她望着我,像是在观察着我。

“你在想什么?”她忽然问。

“没。话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东西的。”

“我最擅长的就是观言察色了。赶紧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她边说着,两手交叉抵着下巴,颇有当初加入报社时社长的模样。

我环顾四周,像是害怕被人发现似的。

“你有没有曾觉得,自己太普通了,嗯?”我将心里话说出来。这是自从遇到影之后,我便在想的问题。

当时也是我思考晓红事件的时候。刚开始不明白晓红事件会给这个城市带来什么,而略加思索,总会觉得不太对劲,像是睡觉时的灵光乍现。我甚至会感到羡慕,但不清楚是羡慕她的死还是羡慕所带来的其他东西。但现在,在事件完全结束后,我可以说,她的死意义重大。

“太普通?”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过我会问这个问题,“其实,还行吧.....普通人没什么时间去思考自己为什么那么普通,他们——就像我——总是去想着眼前即将发生的事,那就没有能力思考这种问题了。”

“那如果我说,世界上存在着这么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

“不管是什么,旅行也好、谈话也罢,最重要的是,它能带领你逃离眼下的普通生活.....你会怎么样?”

“那还用想,肯定是接受了,若真的有机会离开这个重床叠架的日常,我一定会把握的。”

“你不会感觉到害怕吗?”我试着问。

“我连高考都不怕,还会怕这个?”半开玩笑的说完,她咧嘴一笑。

“还是在高考上上点心吧。”

“我们的心理老师说,在高考期间有压力的话会影响心态的,所以还是得轻松面对。”

收拾餐具时,我听到了她与其他同学通电话的声音,虽然偷听别人讲话是件很美有道德的事情,而她的声音又如此大声,以至于我怀疑她是故意的。

“连七点也起不来吗?”老孙说。

“明天可是周末,休息时间可得好好安排。”

“你早点睡不就行了?”

“你觉得周末有多少人会早点睡?”

“也是.....”她摸着额头,“那活动只能定在中午了。”

“行。”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你有什么活动吗?”放下手机后,我向她问道。

“只是跟同学的约定,这不快要毕业了嘛,就想着高考完聚个会。”

“想这些东西,还不如想象高考的事情,还有你男朋友的事。”

“放心,我会安排的。”

夜晚,我决定出门取点材。既然事件已经结束了,那我的全部心思都可以放在别的上面了。

那位曾经窝躺在桥底下的西装男再也没有出现,而紧接着代替的便是位经常于城市里穿梭的流浪汉,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更像是和父母赌气而跑出家的学生。而身上的那些破旧的、充满补丁与泥水的衣服,也说不清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有几个学生聚在对面的餐厅里,穿着露脚踝的九分牛仔裤,嘴边的香烟所造成的烟气让头顶的黄色卷毛显得更彻底、更具有个性了。他们也许只是出于好奇,也许正在讨论自己的未来,也许只是为某位女孩子而高谈阔论,但这些都只是我的主观印象罢了。

当我要求为他们拍张照时,他们显得很有礼貌,还各自半开玩笑地互相推撒。其中一位一直说这身并不是自己最好看的那一份,而另一位则在讽刺着他那奇怪的搭配选择。我找到了一个好位置,于是摆出合适的姿势,他们一惊,推推嚷嚷的,直到最后也只是边抽着烟,边笑着看向镜头。在灯红酒绿的都市的映照下,他们的面孔变得更年轻了。我在想,他们这个岁数应该在学校里度过,而他们回应,说自己想为家里出点力,能赚到钱比什么都好;想要学习的东西,社会都会给你。

“因为这是我的人生——!”一位突然大声叫喊着,整个餐厅的人都看了过来。身边的两位轻轻敲打着他的头,笑着让他别做这种傻事。

警车穿越过还算拥挤的街道,紧跟在其身后的是发着刺耳噪音的救护车。我突然在想,她是否还在某处望着这样的场景。她曾说过自己的来历。

“我也不懂自己怎么会出现,也许是那颗彗星,也许只是人类对于某个事物的期待太过巨大了。”在天台上,她这么说道。

“所以你还不会消失,对吗?”

“也许我可能会在任何时候看着你们。”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为了什么而战斗的,倘若还有一次见面的机会,我也许真的该好好地问问。

(3)

在我将文章交到报社的第三天,社长打电话过来,说文章审核通过了,希望继续努力,但别再塞这么多的私货了,人们不想看到这些。

“不过,挺令人惊讶的。”

“怎么了?”我问。

“只是感觉晓红这件事件放在心里就会有点堵。”

“毕竟没人关心一个陌生人的自杀。”

“但她的母亲,她的朋友也是这种.....总之,也许是我太讲究逻辑了。”他说着有点丧气的话。我能理解这种感觉。

“还是别入脑,社长。”

“我们这些媒体,不就是来干这个的吗?”

“为了某个连姓名都不认识的普通人?”

“我就是这个意思。”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叹了口气,对于这些谜团,我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这时,我发现老孙就在一旁较低的位置,她就那么蹲着,打电话时没有发现她。

“怎么了?”

“没,抱歉,偷听了。”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说的话你也别太在意,只是.....”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晓红原来是自杀的呀,我一直以为,她是被人谋杀的。”

“她有仇人之类的?”

“有,但大家边表面都很尊重她的。大家都明白这件事情不能放到明面上。”

我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看来大家都很会隐藏。”

“社会本能罢了,说白话的都会消失。”

“那的确。”因为有些时候,太白的话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这只是个本能而已,“晓红在班上表现得怎么样?我不是在调查她,只是.....想听听她的故事。”

“普通人的故事哪有那么好听。大家都喜欢天才,却不懂那些天才背后究竟有多努力。”

“努力型的天才喽。”

“只是位比任何人都努力的普通人。”

晚上,我照常出门。虽然素材都收集齐了,但经过筛选,仍有很大一半被去掉了,因为大部分都是镜头与光影的问题,所以工作还没有结束,我得再补拍一些发过去。一般来说,审核过完就不用担心了,但还有二审,还有三审,一连串的麻烦手续后,也许文章就变得不像样了,不过能正确传达自己的想法就行。

老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入住以来,我也没听过她和晓红的事。也许她们是好友,也许只是因为大家都不太了解像她这种人在社会上的处境。

都市几乎一成不变,仿佛镜子。行人像水流般流过马路,其中有一两位小孩仰望着天空。我随着也一起跟了上去。

那是彗星吗?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彗星。蔚蓝色的尾巴划过星空,象征着生命。她曾经说过自己也许来自彗星。远处的群山被雾气所吞噬,向上的那一部分早已消失,化作人们的臆想。

有几个老人坐在小面摊处,一边摆弄着手中的风扇,一边聊着家常,头顶是火红的写有“高考加油”的子样,而因为前几天凌晨的雨水,边缘开始脱落,变得模糊不清。

“家里就一个大学生了。”当我试着请他们在镜头前留念时,反倒会聊起来了,“就在隔壁上学,高三了,过几天就高考了。”其余的老人指着头顶的横幅。

“我孩子理综不好,家里人看得心疼,就.....那种一百多分。我当年也没有考过一百多分,顶多两百多.....对对对,记得很清楚。

“于是就和他说,那种苦口婆心地说!孩子啊,要好好读书呀!结果他还不怎么听,还想报个差了几十分的大学。后来问问,才知道是为了某个女孩子。

“但几十分,这几个月的模拟考里他都没怎么进步,怎么考几十分呢!这种年龄的孩子就爱幻想,一点都不考虑现实。所以,记者先生,记得把这段录下来,我好在他长大的时候播给他看!”

“会的会的。”我应了几声。

“把这句话写到文章里,让大家都看看孩子。”另一位老人建议。

“家丑不得外传,家丑不得外传!”

说完,他们呵呵一笑,摆出平常的姿势。我按下快门。在镜头里,在飞舞着蛾子的灯光下,三位老人笑眯眯的露出皱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进入小巷,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大厦,车水马龙,夜晚总是这么热闹。小摊的吆喝声、家家户户的谈话、摩托车穿过小巷的引擎声,都与另一边的都市里有着鲜明的对比。

有一家五块钱的快剪点,不过是户外的,客人仅需带着围布就行了,师傅一来二去,就好了。我站在一个自以为合适的位置,抓拍到了镜头下,老师傅抖动围布上的头发。我将其拿给他看,他还害羞的捂着脸。

我在想,在这种情况下,她还会在吗?我是说,想象中,像她这种人,应当尽职尽责、行侠仗义,像那些武侠片里的主角一样。但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自身存在的意义更为复杂。

接近凌晨,我决定吃个夜宵再回去。

来到一家面馆,我找了个靠近大门口处的位置坐下。

“老板,来一碗扁肉和拌面。”

“来喽!”店长的叫声力量十足。

稍微等待了半许,一碗扁肉和拌面送上桌。

“谢谢。”

“不用谢。”

我没太注意那个声音的由来,只是无意中听到了店长的呼喊。

“明生,把这两碗清汤面送到三号桌。”

我转过头去,愣了半分钟,而后又转了回来,心里暗暗计划。

大概凌晨一点多,周围都静下来后,面点关门了。明生与店长道了晚安,便看见我在店后门守着她。

她的反应还是挺快的,猛地扭过头去,转身准备离开。

“明生,还记得我吗?”

谁料她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不,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在那天晚上见过面的,还记得我吗,带着摄像机的,还和你说过‘你是第一个叫我回来的人’,还记得吗?”

她停下了脚步。

“‘我可是一生都在寻找着啊,如果能在努力的道路上死去,说不定还会是件非常美妙的事’。”

说完后,她转过身。

“那位记者?”

回去的路上,我问明生。

“所以,事情真的结束了吗?”

“嗯哼,当然。”她笑着回答道,“怎么,我看你有些落魄,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我可是一直都在找你啊。”我把话挑明,“我想知道那天晚上之后,事情究竟发展成什么样了。”

“.....你可以去问秦海,她知道一切,是所有的一切。”

“我早已问过了,但她不告诉我。”

“这就对了,这件事情没必要让其他人知道。”

“我需要。我是记者。”

“记者又怎样?”她停下脚步,凝视着我,“一切都结束了,你还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我也回了她一个眼神,“全部,事件的全部,包括晓红事件还有影的。”

听到影,明生立马反应过来,双手叉腰,半信半疑地问我:“她信得过你?”

“我能保证。”

明生低下头,似乎在做出某种抉择。月光消失了,城市陷入了寂静,霓虹灯失去了光芒,就连路灯也是。远处不断出现摩托车的声音,还有一阵嚎叫,一群骑着五颜六色的改装电动车的年轻人飞驰于无人的公路,并深陷其中。

“所以还有多远?”她问。

“很快了,过了那座桥就到了。”

“啊,这是通往学校的路。”

“我这几天都从这里经过去学校。”

她“哼”了一声。

“一切都太平常了.....”

过了石桥,又过了一个小巷,目的地就在眼前。

“这不是孙淼的家嘛。”

“那是她的真名。她一直让我用‘老孙’这个代号互相称呼的。”

“原来她喜欢这个。我和她的好几次谈话都没看出来。”

“谈话?”

“嗯哼,就是单纯的心理辅导。那孩子明明是全年段第一,却还会有压力。以她的成绩,已经可以考上比理想学校还好的大学了。”

“看来每个人都有。”

“我在想,要是让压力消失,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小区里传出几声狗吠,一只小泰迪坐在阳台的洗衣机上,朝着我们大声嚷嚷。上了楼,我指着那一扇铁门,接着敲了敲,不过没人回应。明生略带紧张地望向铁门,不过,老孙还是在老地方放了钥匙。

进了房间,发现灯是关着的,只有从卧室里渗出的微小亮光。

“我这次就不准备笔和照相机了。”我将软床垫摊开。

“就坐着吗?”

“怎么,会耽误你的时间吗?”

“这倒不会,店现在都不怎么在早上开门了。”

她望了一眼窗外,那里正发出夜空中最后的微光。

“那么,”随即,她又转过头来,“我就长话短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