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加洛林定了罪,罪名是背叛。

冒犯的是最强大的家族,触碰的是最禁忌的底线。

帕斯卡望着四周,他被绑在地下室的刑房,火把昏暗的光,在墙壁上投射审讯者与嘲笑者们的阴影,扭曲而高大。

虽然活着,他已经与死人无异。

在什么时候出了差错?就在昨天,他还是一名光荣而忠诚的仆人,眼前的审讯者们,也与帕斯卡有说有笑,相敬如宾。

是我疏忽了吗,最近?

不,帕斯卡明白了什么。

他们分明在嘲笑自己啊,从一开始,加洛林就察觉到了他和圣座教团的勾结,从来没有什么背叛,只是他们刚好利用了自己的欲望与虚荣。

「可怜的帕斯卡,真相也许会对你很残酷,但你的表情真的很好笑呢,哈哈哈哈。」

男人扯住帕斯卡的头发,抬起他的脑袋,撕扯头皮的疼痛,让他几乎要喊叫出来。

「两个月来,你和圣座的勾当,加洛林早就一清二楚,之所以把你留着,就是为了让你把宝贵的‘情报’送给那些教士们。」

「他们要是提前知道你是这么的无能,恐怕更愿意收买宅子里的那条看门狗吧。」

一阵哄笑。

是的,两个月来,本以为万无一失,找到了靠山的自己,其实是无处遁形的小丑。

圣座会派人救自己吗?

可笑,没人会在乎阴沟里的老鼠,没人喜欢叛徒,更何况。

据他打听,圣座内部起了争执,一半人对皇帝和贵族卑躬屈膝,另一半人则颇有些激进。

内部分裂,而且,他们的敌人可是加洛林家族,那些神棍教士们恐怕自身难保。

感到后悔不迭,他低着头呜咽。

帕斯卡几乎要哭了出来,如果能够重来,他甘愿一生为加洛林做牛做马......但是,索菲亚,他心中想起了那位枣红色头发的女子,这是他唯一放不下的人。

索菲亚是一位先民女子,挣扎着生活在肮脏黑暗的角落。

哄笑声突然消失,传来皮靴紧靠的声音。

「加洛林阁下。」

他听见男人们行礼,恭敬中夹杂着敬畏。

加洛林阁下,莫非是克罗迪翁本人?

帕斯卡艰难抬起头。

站在眼前的,是一名身着白色绸衫与浅色马甲的年轻男子,漆黑披肩上的金边,组成加洛林家族的雄鹰。

暗金色卷发,冷漠的神态,立体的五官,几乎看不到什么胡须,仿佛清秀的女子。

但他不卑不亢的姿态与气质,引起旁人的忌惮与敬畏,暗灰色的眼眸深得几乎墨黑,仿佛能洞察一切。

卡尔·德·加洛林,克罗迪翁的次子。帕斯卡知道他的名字。

在为加洛林服务的十几年里,他看着克罗迪翁的孩子们逐渐长大,加兰勇猛而活泼、爱莲甜美而开朗,唯有卡尔,这个据说小时候待在雄鹰堡,十岁才来到帝都的孩子,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阴暗。

这种阴暗,曾让帕斯卡感到好奇和害怕。

不过,现在只剩下害怕。

至于跟在他身后的陌生女子,红瞳银发,美丽得令人沉沦。恶魔般的女孩将手背在背后,好奇地大量房间中的一切,稚嫩的微笑显得甜美且令人恐惧。

帕斯卡不认识她,其他人恐怕也一样,眼神中都带有一丝迷惑。

卡尔没有介绍身边的女孩,径直向叛徒走去。

他用悲悯与嫌恶俯视着名为帕斯卡的叛徒,后者除了脸部,已经满是伤痕。

「帕斯卡·热诺,你的父亲是加洛林的仆人,三十年前不幸遭遇车祸,家族于是收养了年仅七岁的你,并让你继承父亲的工作与薪酬。」

「三十年里,你为人憨厚忠诚,工作认真,深得家族的信任与赏识......直到两个月前,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

「我的描述没有差错吧,帕斯卡先生?」

听着自己的过去被剥丝抽茧般得讲述,他只是麻木地点头。

「我原以为,家族对你的恩情,能让你有廉耻之心。我很好奇,你背叛的原因是什么?」

「钱......圣座答应给我钱。」

「撒谎吗?或许,我可以问问你的家人。」

帕斯卡心头一紧,要用家人来威胁自己吗?但是,年幼丧父的他并没有家人,即使有远方亲戚,他也几乎不认识。

「家人?我没有别的家人了,加洛林先生。」

「是吗?」卡尔嘴角上扬,凑到帕斯卡耳边,

「索菲亚,你认识吗?」

帕斯卡颤抖着,大脑内忽然轰的一声,理智的防线慢慢崩塌。

「慢慢想,我不着急。」

索菲亚,并不是他的家人。

三十年来,帕斯卡与加洛林们生活在一起,忙碌的工作与并不讨喜的性格,让他一直未曾婚嫁,保持单身。

年轻气盛的他,和很多男人一样,常会用金钱去换取鱼水之欢。

而最近的欢愉之所,则在先民区内,狭窄街道的尽头,嘈杂、肮脏,但便宜。

半年前,在那里,他结识了索菲亚,一位风尘女子,一位先民。

「那是什么?」

一次光顾后,帕斯卡一边穿着衣服,指着床头柜的一本书,问道。

「那个......那是我的学习课本哦。」索菲亚回答着,羞涩中带着一丝骄傲。

「课本?」

他拿过书本,仔细看了看封面。

「这不是小孩子看的童话书吗?」帕斯卡笑道。

「不是的!」女人涨红了脸,

「上面的字......一般人读不懂的吧,至少,姐妹们都看不懂的,我已经很努力了。」

索菲亚低下了头。

帕斯卡在心理暗笑,就这?果然是先民,和教士们说得一样,愚钝而无知。

他从小在加洛林家族受到教育,认字对他而言小菜一碟。

他翻开书,眼前所见却让他大为吃惊。

书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号,读音、停顿、含义,各种多余但又认真的标注,还有一些满是语法错误的注释,虽然笔画稚嫩,但无不透露着索菲亚的执着与努力。

哪怕这书上的文字,对他而言,过于简单且直白。

她究竟花了多长时间学认字?另外,认字对她这种女人来说有必要吗,而且,买书和笔也是不小的花销,尤其是在先民区,要好几枚银币才能弄到这些东西。

「是爸爸教我的,他说,识字的人能改变命运,就算是先民也一样。」

有趣的想法,帕斯卡心想,并产生了一点好奇。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我的爸爸是一名老师,他特别崇拜皇帝曼勒尔......」

「是曼努埃尔。」

「啊,对.....抱歉。」女人涨红了脸,「爸爸总说,皇帝陛下创办平民教育的举措,虽然只是个开始,但一定是改变世界的一步,他常说自己是小有名气的教师,总有一天,皇帝会邀请我们全家离开先民区,去帝都中心的学院教书......」

「然后呢,他如愿以偿了?」

「他死了......」

「咳咳,对不起。」

女人将书本抱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回想起过去的记忆。

「爸爸空有理想,但什么都不懂。平民教育的诏书下达数年来,我们先民区没有任何改变,仿佛我们不属于这个国家,不属于这个世界......」

「有一天,爸爸和疯了一样,冲到检查站那里,想离开先民区,他说,皇帝陛下需要他。士兵和教士们对他的高谈阔论无动于衷,还给了他一顿毒打。父亲想用十枚银鹰贿赂——那几乎是我们的全部财产——结果还是被赶了回去。」

「贿赂士兵,需要私下打点,他们不敢直接接受钱财。」帕斯卡传授着经验。

「对啊,所以啊......爸爸什么都不懂。」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后来我们在巷子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说到这里,女人再也不能压抑住悲伤,倒在帕斯卡怀里哭泣,身体随啜泣声抽动。

一个生活在先民区几十年的男人,竟然不知道露财会招致麻烦,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帕斯卡心想,不过,换成相同的情况,自己未必能做得更好。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客人,与她毫无瓜葛。而且,这种场所的客人,大多不是正派角色。

对自己这样的人随意敞开心扉、毫无防备,这样天真单纯的女孩,在先民区真的能生存吗?他表示怀疑与同情。

他摸了摸索菲亚栗色的头发。

「读书认字这东西需要天赋的,像你这种人,估计学了也看不懂,干脆,让我来讲一下这篇故事吧。」

「你......你真的能认字吗?」

「哈,小菜一碟。」

单纯地怜悯或者炫耀,抑或是有更复杂的感情?

帕斯卡没法解释自己的动机,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开始给这个不认字的女人讲起她读不懂的故事。望着索菲亚的难堪而担心的眼神,帕斯卡从衣兜里拿出十个铜币。

「加时,不过这次,只读这些书。」

几个月来,帕斯卡总会来到这欢愉之所,完事后,多付几枚铜币,增加时长,教索菲亚认字写字,读书中的童话。

他讲了丑陋的小鸭最终变成美丽天鹅,他讲了三只会说话的小猪与大灰狼斗智斗勇,他讲了平民的姑娘被王子赏识,最后过上幸福的生活。

美好而纯真的爱情,最终萌发在这个肮脏黑暗的角落。

贵族邸宅的仆人,爱上了贫民区出卖身体的女人。

帕斯卡的脑中不止一次地浮现美丽的画面,他驾着马车在郊外的小路上颠簸,而索菲亚坐在后面,光着双脚,对着道路两旁的麦田唱歌。

他决定带着索菲亚离开帝都,没有了加洛林的工资,生活想必会更加困难。可以去考虑投奔南境的远亲,帮他们工作,又或者,前往东境的山区,和山民们居住在一起。

据说,那里没有红死病,没有对先民的歧视。

「呐,我也会遇到王子吗?」索菲亚眼里亮晶晶地,扯着帕斯卡的一角。

「当然。」

很可惜,虽然在她眼里,帕斯卡是王子,但他还是明白,自己只是一个仆人。

但是他想试一试。

「什么,把她赎走?不玩就滚!」满脸横肉的老板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们会给出个合适的价格。」帕斯卡说着,拿出一枚硬币,上面是加洛林的徽章。

偷偷跑到先民区享乐本就是违纪行为,透露出加洛林仆人的身份,倘若东窗事发则后果不堪设想,但为了索菲亚,他愿意赌一把。

「这样啊,该死的贵族。」老板的眼神软化下来,

「反正那个女人是别人拐来的,也没花我们多少钱,但是,如果你要赎走她的话......」

「说吧。」他忍住满腔怒火。

「一个金鸢尾,如何?这个数字对加洛林来说够小了吧。」

「这!?」

尽管很快平静内心,老板依然察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仿佛知道了他的弱点般,得意地笑着:

「看来,先生您和您背后的老板没商量好呢......不过啊,这不关我的事,一个金鸢尾,不允许讨价还价。」

帕斯卡脑袋嗡嗡作响,一个金币,对他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因为一直在加洛林邸宅包吃住工作,家族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可支配资金,而他平常的不检点和浪费,使得他几乎没有多余的存款。

他将口袋打开,将所有的现金,三枚银币和十五枚铜币,倒在满是油渍的桌上。

「几个月后,我带着钱来,这些钱算是承包,在这之前,任何人都不许碰她。」

果然,赚钱比想象中的难多了。

被邸宅工作捆绑的他,只能用很少的时间打打零工,来赚取一点可怜的铜板。

找家族要钱?怎么可能,仆人私自偷跑找乐子,能不被惩罚就是万幸了。

两个月,他才赚到八个银鹰,是目标的二分之一。

而且,就算赚到一枚金鸢尾又能怎样?

索菲亚是先民,不是帝国人。

帝都先民如果想离开先民区,必须在脖子上佩戴圣石,且通过圣座的考核。

圣石也是笔不小的开销,大概十几枚银币,至于圣座的考核......她这种身份的女人,怎么可能被允许离开那里,就算能和教士打通关系,也得要不少的钱。

留在先民区?他不能允许,那是一个黑暗且毫无希望的地方,留在那里,她随时可能变成一具躺在沟里的尸体,步他父亲的后尘。

更可怕的是,莉莉丝的诅咒,肆虐的红死病。

事到如今,帕斯卡为自己夸下的海口感到绝望。

两个月前的一天,帕斯卡瘫坐在先民区肮脏的街道边,思考着未来的打算。

三个身着白袍的男人围住了他,高大的身影挡住阳光。

「你是加洛林的手下?」

他拔腿就跑,可三人死死挡住自己并将他逼到角落,帕斯卡这才发现,他们腰间佩戴着火枪与长剑。

为首的男人露出自己的项链,深红的十字架仿佛在滴血。

他们是圣座的人,帕斯卡倒吸一口凉气。

「名为索菲亚的先民,从出生起就堕入黑暗与罪恶,但,并非完全不可拯救。」

为首的男人将什么东西塞到帕斯卡手里,定睛一看,竟然是两枚金币。

帕斯卡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他问道。

「加洛林信任你,你留在他们身边,当我们的眼睛,替圣主监视堕落的凡人,唯有如此,索菲亚方能得救。」

「不过,半年内,你不允许赎走她」圣座骑士补充道。

「如果你拒绝了我们,或者违反我们的约定。那很遗憾,你常光顾的那家店有我们的眼线,索菲亚这样的女人,什么时候死掉,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吧。」

骑士露出渗人的微笑,拍了拍腰间的剑柄。

倘若答应,就能带着索菲亚离开这里,倘若拒绝,她可能就永远堕入黑暗。

他明白的,加洛林是最强大的家族,背叛是最禁忌的红线。

但是,他还有什么选择呢?威胁与诱惑,击垮了帕斯卡所剩不多的理智。

「我答应,帮你们监视克罗迪翁。」

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