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的也没必要再想了。
记忆的画面消退，浮现眼前的，依然是刑房漆黑的四壁。
帕斯卡咽一口唾沫，湿润已经干枯发疼的嗓子。几乎用尽全部胆量，才憋出一句略带颤音的请求。
「加洛林大人，请放过她，这和她无关。」
「这取决于你，帕斯卡先生。」
「您想让我做什么？」
「不是我请你做什么，而是，你该如何赎罪。」
卡尔弯腰，用暗灰色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位已经慌乱不堪的男人。
「帕斯卡先生想必和辖区主教有所交集，希望你能约他出来，当然，不是以我的名义。」
「我......我和主教不熟。」
「真的？」
「千真万确，我不能......」
「先生可能记性不好，让我帮你回忆一下吧。」
卡尔手托下巴，做出近似戏谑的思考状，
「先民区，那家做不体面生意的旅馆，当时是有三名圣座骑士和你搭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很可惜，再过两天，他们三位就会被当地的老鼠活活打死......」
「嘛，那种地方，露财总会被贼惦记，发生这种事也不奇怪，主教大人也会理解的。」
无根据的话，透露的信息则是赤裸裸的威胁。
这意味着，卡尔对帕斯卡的背叛知道得一清二楚，也有把握拔掉圣座教团的眼睛。
说不定，索菲亚现在就在加洛林家族的手里。
「那个，我可以试试，把主教大人......」
绝对，绝对不能让索菲亚受到伤害。
面对卡尔近乎卑劣的威胁，帕斯卡只好退缩。
「还请大人网开一面，我愿用余生来侍奉......」
卡尔将食指竖在嘴前，打断他的话，摇了摇头，轻声宣判他的死刑。
「背叛自有代价。」
加洛林家族不会允许叛徒的存在。
也许，悔过的帕斯卡会对加洛林绝对忠诚，但必须要让其他手下明白，背叛必须有生命的代价，否则威严无从树立。
卡尔给出了新的提议。
如果帕斯卡能引出辖区主教，加洛林家族将赎出索菲亚，并给她在邸宅工作的机会，若她执意离去，则会得到五个金币的馈赠。
若作为启动资金，可以干几票不小的生意，若是作为生活费，这笔钱足够她数年的开销。
「但是，帕斯卡先生，你愿意吗？」
「失去了你，索菲亚大概会找到新的男人，组成家庭，寻求与你无关的幸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那个女人的未来，即使她和你毫无关联。」
帕斯卡内心挣扎着，闭上眼，索菲亚的样貌浮现在脑海中。
枣色的辫子、淡蓝的裙衣、可爱的雀斑还有，那满是杂乱笔记的童话书。
「我愿意。」
帕斯卡低下头，苦笑着说道。
卡尔端起桌上的茶水，轻抿了一口，说实话，他不喜欢审讯。
用力量与恐惧强迫他人非他所好，更何况，这个男人曾是家族的忠实仆人，从十岁穿越那年开始，他就得到过帕斯卡的关心与陪伴，如果可以的话，他本可以原谅这个本性善良的叛徒。
他可以原谅，但加洛林无法原谅，至少，把这笔账算在圣座教会头上吧。
卡尔在心中叹了口气。
一直沉默着的吸血鬼少女上前，径直走到叛徒的身边。
她弯下腰，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下，将嘴巴凑到帕斯卡的耳边，轻声低语着。
「！？」
先是疑惑，后是惊讶，帕斯卡的嘴半张着，眼神呆滞，仿佛被注入魔力一般。
他又猛地望向银发的少女，仿佛索求什么答案，希尔莉雅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加油哦，先生。」
少女说完，挽着卡尔的胳膊，两人并排走出审讯室。
......
审讯结束后，卡尔回到卧室稍事休息。
帕斯卡能愿意答应自己的条件，想必名为索菲亚的女人在他心里不可替代。
尽管如此，也不能排除他再次叛逃的可能性，至于将辖区主教约出来，则需要至少一天的时间，等待令人折磨。
另外，他很好奇希尔莉雅对那个男人说了什么。
「言灵哦~~他将成为我的眷属。」在走廊上，希尔莉雅如此回答。
「言灵？是吸血鬼对人类的咒语吗。」
「不，是女人对男人的咒语。」
卡尔对她抛去疑惑的眼神，并看着少女的眉头舒展，戏谑的笑颜时有时无。
「哥哥，那个叫帕斯卡的男人并非庸才，相反，他聪明得很，可惜犯了个错误。」
「嗯，他不该在没有后路的情况下背叛。」
那个男人令他反感的，不是背叛本身，而是行为的愚蠢。
「可能吧，但在我看来，他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在做出抉择时，将心爱之人纳入了考量。」
「也对，若是一开始就没有索菲亚，他也不必铤而走险。」
他为那人感到可惜，他不清楚他们俩之间的故事，但通过手头的情报能略知一二，那个名为索菲亚的女人，冥冥之间决定了他的命运。
「如果有一天，哥哥也面临着抉择，你会把我纳入考量吗？」
卡尔听明白了，之前的话，近一半是对自己说的。
「也许吧，不过，家族利益远高于个人情感，这是我们的传统。」
他本想说点好听的，但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他与希尔莉雅多少有点隔阂，但至少，他不想对她撒谎。
这是隔阂吗？换个角度想，他不愿意像讨好一般女性那样来对待希尔莉雅。
卡尔摇了摇头，准备好接受希尔莉雅的殴打、斥责和玩笑，虽然相识才一天，他竟然有点习惯这种吵闹了，甚至觉得还不错。
出乎意料的，女孩只是静静地走在她身旁，脸上是一种难以理解的释怀。
「这样就好。」她嘴角上扬，轻轻笑了笑。
......
家族午餐如约而至。
一个月的奔波以来，卡尔第一次又有机会，能与家人们围在同一张桌上用餐。
这份向往亲情的激动，很快就被不安感所掩盖。毕竟，多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没有提前招呼，她便闯进了家族生活，甚至还突然出现在了家族的餐桌上。
桌布垫着长形的方桌，银质的餐具与花瓶按次序排列。
餐盘中是数量极少的小饼干和冷盘作为开胃菜，原本的酒精被替换成果汁，主菜未上，连餐桌上花卉与手帕的数量都远多于食物。
卡尔、爱莲、希尔莉雅，还有加洛林的族长克罗迪翁，按照次序围坐在方桌边。
显而易见，家庭聚餐的目的，并不在进食。
在主菜来临之前，平时忙碌而各奔东西的加洛林的成员们，便会有机会围坐一桌，商讨事宜并联络感情。
走廊禁止通行，仆人绝对忠诚，邸宅的餐厅堪称完美的会议室，每一次用餐，实质上都是一次家族会议。
正因如此，这是“交流”的环节，没有人有足够的闲暇时间与心情，吃太多正式用餐前的开胃菜，这些饼干和点心往往会被原封不动地撤走，分给那些仆人们。
但是，希尔莉雅不懂这个规矩......或者说，装作不懂的样子。
她埋头开动着，冷盘与点心被她消灭了一半，小饼干更是几乎被全歼，她还颇为“贴心”地为其他人留下了三块饼干，而这三块幸运的饼干，又时不时地吸引着希尔莉雅的眼神。
其余三人则喝着果汁，一言不发，场景诡异且微妙。
卡尔在桌下抖动的双腿，视线从父亲与希尔莉雅之间来回跳动。
他觉得尴尬无比，这份尴尬，堪比决定出柜的自己带着男朋友回家过年一般。
作完奇怪的比喻，卡尔准备打破沉默。
不过，父亲却先一步开口。
「卡尔，说说昨晚发生的事吧。」
「好的父亲。」
卡尔将昨晚的经历娓娓道来，从坠入河流到被圣座的骑士袭击。不过他隐瞒了希尔莉雅的身份，卡尔称之为“多年的合作伙伴”，并在危急时刻救了自己。
卡尔的语气认真且紧张，仿佛是一名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
克罗迪翁公爵细细聆听，没有插嘴，听到某些地方时微微皱起眉头。
「你的伤不碍事吧。」
「没问题，已经处理过了。」
「那就好。」
克罗迪翁语气冷漠，卡尔也不奢求从父亲那里得到过多关心。
父亲总是待人以严肃和冷漠，无论是陌生人还是家人，都是如此。
非要说有什么例外，那就是爱莲了，对待这样可爱的妹妹，冷漠如他也会试着扮演温暖父亲的角色。
「希尔莉雅小姐，感谢您搭救犬子，加洛林会回报您的恩情。」
「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
若不是她边咀嚼着饼干边说话，卡尔本想表扬她的语言礼貌得体。
「请问小姐来自哪个家族，是东境人吗？」
「父亲，希尔莉雅是平民，帝都本地人。」为了防止希尔莉雅说出“布灵布灵塔家族”，卡尔抢着回答道。
「原来如此。有些贵族们满嘴血统法理，用不属于自己的光辉来凌驾于他人之上，只因为他们除了这些便一无所有。相反，小姐您虽没有漫长的头衔，但忠勇程度不输于骑士，真是令人放心。」
父亲，她有漫长的头衔，甚至比您想象得还要长。
卡尔暗自吐槽道。
「您说的‘有些贵族’，也包括加洛林吗？」她笑道。
希尔莉雅的反呛一口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坐在她身旁的卡尔拼命扯着她的衣角，小声地吼道，「喂，你在说什么？」
少女悠然自得，并踩了卡尔一脚。
「哈哈，希尔莉雅小姐相当有趣，有您的辅佐，我对犬子也十分放心了。」
不知是夸奖还是挖苦，克罗迪翁说着，轻抿了一口杯中果汁。
「小姐所言极是，即使是加洛林，也离不开祖辈的积累，我们出生的起点便比绝大多数人要高。只不过，靠血统耀武扬威的家族成百上千，加洛林却只有一个。了解我们的行事风格后，您的评价一定会有所改观的。」
「求之不得。」她的语气充满着轻蔑。
若早知会产生这种火药味，卡尔怎么说都不会让希尔莉雅接受爱莲的邀请。
她为什么会这样明显地冒犯，是别有用意吗？或者只是单纯的发泄......卡尔一时难以分辨。
克罗迪翁皱了皱眉头，不知是疑惑还是恼怒，他没有过问太多。不知是为了给卡尔一点面子，还是说，他对这位少女产生了点兴趣。
他的所有感情被隐藏在冰冷的表情之下，旁人难以洞察。
父亲侧脸坚毅且谦卑，沉稳而非忧郁，眉宇之下闪烁着炯炯的光。
加洛林族长，帝国首相。卡尔与父亲相处十年，即使如此，也有那么一些时候，他觉得父亲的形象站在遥不可及的高峰。
比如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