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死人之国,终日暴雨。那雨浓如油墨,厚如腥血,从地面升起,涌向黑云密布的漆黑天空。
苍白的雷霆划破云层,劈垮了支撑着世界的巨树。黑色的巨龙浮出云面,张开双翼足以遮云蔽日。浓密的雨丝连成雨幕,狂风呼啸,卷起血的狂流。
黑龙舞动龙尾,如上帝手执惩戒之鞭,缠绕住世界之树的躯干,将世界之树连根拔起。
“让我们制造一场焚烧一切的烈焰,毁灭犯下罪行的恶人!”
火焰,世界树的伤痕里燃起熊熊烈火,灼烧了枝叶,灼烧了黑龙。
“毁灭他们的家族和亲信!”
伴随着如地狱深处传来的凄厉嘶鸣,黑龙化身火焰巨龙,仰天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
“烧掉他们的名字!”
怒吼点燃了黑云,火焰席卷了穹顶。
“烧掉他们的文明!”
火焰席卷了黑雨,火陨降临,顷刻间整个世界都被世界树、被黑龙的狂怒、被雨落狂流点燃!
“烧掉关于他们的记忆!”
天空、大地和其间的万事万物,都将被焚烧得一干二净。
“将犯下罪行的恶人,驱逐出世界!”
脑海中的声音逐渐狂躁,失去理智,混杂成爆炸的声音。林煌猛地惊醒,他的瞳孔皱缩,双目瞪圆,全身僵硬,不自觉攥紧的拳头在手掌内侧掐出血印。
“你还好吧?”科尔斯关切地询问道,“‘回响’又发作了吗?”
“是啊,我没事。”林煌深呼吸了几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原来只有在做梦时才会发作,现在越来越频繁了。”
“血之眷顾……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吗?现在的你,不依靠药物注射随时可能失控。”
科尔斯从一个由晶蓝色玻璃制成的柜子里取出一支注射器,里面螺旋灌注着一蓝一绿两种药水。他把它递给林煌。
“拥有血统的衍变者,将会被血统另一端沉睡着的神明所呼唤。血之眷顾是纯种衍变者的特权,我这个普通人是不可能有的。我的症状,只是身为灵感学者的代价罢了。”
林煌接过注射器,卷起袖子把针头扎入静脉血管。随着蓝色药水的先行送入,林煌的眼瞳从虹膜外缘燃起苍白的银光;然后绿色药水注射完毕,银光熄灭,眼瞳变回了幽邃的墨绿色。层次分明的虹膜纹理如从瞳孔向外绽放的结晶花朵,仿佛整个眼睛都是绿宝石堆砌成的。
“我至今还没搞懂什么是「灵感学者」,和他们所说的一样吗?即使并不知晓某件事情的任何细节,只要你想,曾经发生过的真相就会以闪回的形式,在梦境里出现。”科尔斯问道。
“解释起来挺麻烦的,你就这样理解吧,也没什么错。”林煌非常讨厌向他人解释复杂的知识,模棱两可地应付过去,“就像克苏鲁神话里获得禁忌的知识一样,在无垠的时间之中,这个世界发生过的事情汇聚成深不见底的海洋。灵感学者操控自己的意识潜入深海,寻找被人遗忘的,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
“那你的幻觉是这个世界上真实发生的历史?”
“只是捣乱的臆想而已,我不信鬼神,更不信这世界上还会有龙类生物。”
“和血之眷顾同样的幻觉吗?但灵感学者本质上也是衍化能力的一种啊,并不是刑侦学里的‘侧写’。”科尔斯的语气里充满着焦虑,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最关心林煌了,“即使是工具,也要保养才能经久耐用,更何况你不是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
“血统的衍变是无法逆转的,所以越是症状加重,就越不能停下脚步,病入膏肓也要和死神赛跑。直到自己曝尸荒野无人问津,或者失去理智彻底衍变成……”林煌拔出注射器,在指尖旋转玩弄,又恢复了昔日的活泼。
“你还真像他们所说的,离弦之箭。”
“那可说不准。曾经有个人和我这么说过,弓箭比之于我,太过脆弱,随风不定,不够致命。”
林煌抿了抿嘴唇,微笑着说下去:“他说我更像是英雄用尽全力掷出的投枪。”
“穷尽生命贯穿一切邪恶,把罪人钉死在忏悔台上吗?”
科尔斯也苦笑起来,权当这句话是调侃的玩笑。确实,林煌可以轻易的说出自己的过往,却从来不会在意任何人的话语。无论是赞扬、忠告、评判,亦或者诋毁。
“我不认为他的话是赞美,反而话里充满着讥讽。”林煌眺望窗外,也眺望着自己脑海中久远的记忆原野,“所谓投枪,一生不问本我的出处,不求生命的意义,只在意终点的去向。他那短暂的生命,全部奉献给了一往无前的战斗。而至于是谁让他战斗的,又为何而战斗,他不在意;他是划破夜空取敌首级,还是偏离方向泯然众矣,他也不在意。”
就像是着急忙慌的赴死一样……
科尔斯看着他的背影这样想到,看来说这句话的人,对林煌知根知底。
“但人不能作为纯粹的手段,”林煌打破了沉默。“我准备动身去海黎市。”
科尔斯只是点点头。
“我还期待你能说些什么。”林煌有些扫兴。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不知生来的投枪,肯定有决定的归去。”科尔斯笑得更盛了,“虽然海黎市不是你真正的故乡,但是在你被收养之后,也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家’的所在。”
“家啊……”林煌惆怅的抬头望天,“都说有家可以回是最令人幸福的事,可是说真的,我巴不得幸福的泡沫赶紧破碎……这次是Ark机关的派遣,我要去追查死域毒株。”
“如果真如研究所教授们的推算,死域毒株扩散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如果无法尽快处理,恐怕衍化病将会大规模感染。”
林煌离开窗台,攥紧拳头:“我绝不能允许「坏死」的灾难再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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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02
他被发现于一片荒芜的海滩上。
渔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尚未彻底失去意识。恍惚之间,他的眼睛闪烁着琉璃般五彩斑斓的光。
当他再次醒来,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记忆。脑海中对于“过去”唯一的认知,就是前一秒,医院病房那柔和的灯光,和米白色的墙面。
人们都不知道他是谁,面对人们的疑问,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说“失去记忆”让一个人拥有了重活一次的新生,那他从出生开始,就置身疑惑的漩涡里。
他没有任何随身物品,大海无情的把他拍打在沙滩之上时,只给他留下了蔽体的衣物。
人们能知道的,只有他衣服口袋里那唯一一张身份名片。
「海黎市联合安……」
后面的字被海水腐蚀,完全辨识不出。
这是个好兆头,起码我们知道了,他来自海黎市。
人群之中有人这样说道。
可是当他们找遍了所有以中文作为官方语言的区域地图之后,另一个疑惑重新摆在他们面前。
这个所谓的海黎市,究竟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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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失去言语的能力,他也没有失去“记忆”二字在脑海中的全部工作流程。
名词:记忆
释义:铭记-保存-播放-再认
——将所见的印象化为信息输入大脑。
——记住信息。
——调出保存的信息。
——确认播放的信息是否与之前相同。
所以理所应当的,他并没有失忆。
可是,他却没有任何感觉,没有对于记忆存在的踏实感,没有对于记忆失去的恐惧感,缺乏身为自己的真实感,也没有回忆与叙述的动力。
名词:维格干扰
释义:对精神、意识、记忆与情感进行干预扰乱的衍化能力
衍生词:衍化能力
释义:……
衍化能力……
这个词仿佛一根针,他的大脑被这根针刺激着,一段记忆,如火花般在神经递质间迸发,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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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船歌,从静谧的雾霭中传来。
“海黎、海黎”
海黎啊,海黎……
苍白的大理石地板铺向视野尽头,刺破黑夜的巨大灯光从整面玻璃墙外投射进来,把一切都变成阴冷的白色。只有他身旁的汽车,地面上烧出的细长轮胎痕迹,漆黑的对方和这一切无限拉长的黑色影子。
“你不应该来这里的,更不应该命丧于此。编织者描绘的未来里,还有你的一席位置。”对方这样说道。那人一袭黑衣,从高筒靴子到羊毛围巾,从打底衬衫到防风雨披。还有手里紧握的长棍——漆黑的佩刀。
他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在他的认知里,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如此白到刺眼的地方。
风很大,空气中夹带些许咸腥味,这风是从海港上吹来的。吹乱了他的头发,吹散了对方的声音。
“我一直很好奇,平日里把‘伸张正义’挂在口头的正义使者,窥见了这丑恶的真理,被扭曲的根源夺去一切梦想之后。是会绝望疯狂,还是奋起反抗?”对方拔出长刀娓娓道来,“这也是我甘心辅佐编织者的目的,哪怕这个目的看似幼稚可笑,我也希望有人能解开我心中的困惑。”
对方述说着,他无法理解的话语。
“而扮演那只困兽的最佳人选,正是你。”
对方握着长刀的手缓缓在空中划出半圆,刀尖落在视线和他相交的直线上。
“窥视过真理之人,是不会心甘情愿缩回牢笼中,装作若无其事度过余生的。最好的证明,就是出现在我面前的你。”
“海门啊,海门。海黎啊,海黎。”对方口中嘶吼起船歌,“猎杀之夜已经降临,鲜血和灵魂不断升温,任凭海风拂过如何冰冷刺骨,也无法冷却毫分。挡不住血管中沸腾的猎人血脉,挡不住饥渴的猎人们践踏一切的步伐。”
对方突然高举双手,向天空中无尽的白夜张开怀抱。嘶吼抹去最后一丝理性,变成了野兽尖厉的嚎叫。他在欢庆,他在迎接着什么的到来。
“听啊!钟声!那亘古的鸣钟!回荡在云端,回荡在我们的脑海里!世界树的呼唤步步紧逼,死域结束蛰伏,吹响侵袭的号角!漆黑的真理之光刺破虚妄的迷雾,真相将展示在每个人面前!”
“而你……”
对方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嘴角挑起癫狂的弧度。
“向你——向开辟者复仇的时刻,来临了!”
其一「炽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