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E区,8月24日,上午9:57
做了一个梦。
梦的本质其实是神经系统的感知,记忆,储存功能等脑部作用下产生的一种现象,其中蕴含着人们在潜意识中的愿望或者渴望,和情感。
而从另一个方面,弗洛伊德给出的观点是,梦能够赋予解析人的未来福祸能力。
先不管这个观点正不正确,至少做梦这个事情本身对于人类来说正常不过。
但对于改造人来说,却不是这样。
自己从前从未做过梦。。。不对,应该说从被改造以来,自己原本的大脑在夜晚中的作用就显得没以前那么高了。在那之前,经历了意外的悲剧后,被捡走。待再次恢复意识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算人类了。
而周围则有着和自己一样的人。他们都是主动或被迫接受了改造手术,并且成功的个体。
在这之后,看到了从生理角度来讲理应感到厌恶的灭绝人性的场景,内心都没有任何特别的波动,只有大脑,理性告诉自己这么做并不是正确的,如此使用经历悲剧后得到的力量是对它的一种侮辱。
就连那个时候,都没有做过任何一场梦。
在梦中,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与自己身材相近,同样被改造之人。但他的脚下堆满的,并非是流出的内脏,而是被破坏的,发着电流的,产生爆炸的残块。
集中精神,仔细一看,遍地充满着被切下的头颅,它们睁着眼睛看着唯一一个站在现场的人。他的身体染上红色,手中握着还在滋滋作响的某改造人的残骸。
待那个人转过头来,金发绿瞳,充满嗜杀性的眼瞳。
那正是自己。
————
改造人被这个梦惊醒了。
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褐色的天花板,他躺在沙发上用手拭了拭自己的额头,却没有摸到一粒汗滴。
虽说是惊醒,但并没有出现突然鬼嚎的画面。就像从一场悠久的幻境中挣扎着冲出来一样。
改造人捂着眼睛,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由于昨天。。今天早上忘了拉上窗帘,导致突然招进来的太阳光异常的晃眼。
就算是改造人,也没有必要连眼皮部分都换成别的东西。
看向距离沙发不远的地板,那通往地下的楼梯依旧张着嘴,克拉伦特可能一整晚没有睡觉,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在解析打穿自己肩膀的那个子弹上。
“。。。”
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在意那个了,同样也没有什么必要再呆在这里了。身体的伤痕已经治愈完成,自己也捣毁了拉斯维加斯分部这个号称人体改造中心的组织重要地产。
已经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让克拉伦特费心的必要了。
自己这样的存在最好不要和正在努力生活的普通人走的太近比较好。至于今后该怎么办,也只能想一步走一步了。
可以留在这个城市找个维持生计的工作什么的,但自己除了一身只能用在战斗上的肉体以外没有任何长处,敲键盘的工作可能会不小心把键盘按烂,而且自己不是通过正规手段进入这里,也没有护照,自然也就无法办理这里的身份证,也就是非法移民状态。要回去也可以,但回去的话恐怕组织是不会对自己善罢甘休的,留在这里反而比较安全?但所有改造人应该都被摧毁了,只剩下中等级的黑衣执行者,或许趁这个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也是个办法?
总而言之,在如今已经失去威胁,就算知道自己逃进了伊维加,仅存下的组织成员是不可能随便闯入这里的,因为这会是对世界统一联合明面的反动。。。这句话好像已经在之前讲过了?
而且,由于加入组织的所有执行人员都被首领删除了原本的身份证明,导致了他们无法通过正规手段进入这里,从这一点来看几乎可以确定状况安定了下来。
“我做了些东西。”
沉浸在自己思考中的改造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克拉伦特早已经站在了他的不远处,并将一个盘子放到了桌子上。
“这是。。。。。”
“我试着做成北美洲人熟悉的口味,虽然大多数都是用培根鸡蛋和麦片粥凑成的组合,至少今天别奢求太多。”
盘子中摆着的是煎至金黄的两片鸡蛋和看上去油嫩多汁的四片培根,在旁边放置着用牛奶和燕麦片做成的麦片粥。
“吃完之后陪我出去一趟,要买一些置办用的东西。大多都是生活用品和被褥什么的,或者还要买个能当床的东西。”
改造人听到这些话,眼睛不禁瞪大了一些。
“等一下,这是要干什么?被褥的话你不是已经有了吗?还有床也是,你的卧室应该放不下第二张床了吧?”
这话说的仿佛是要把改造人留在这里一样。
“不是给我,是给你的。或者你想一直霸占着我的沙发?对我来说有损失。”
看上去自己的理解并没有错误,克拉伦特是真的想要把改造人留在这里。
“慢着,我好像没有说过我会留在这里吧?而且现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你也没必要一直揪着我不放才对。”
本身自己的闯入就是给正在平静生活的克拉伦特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他能修理自己就应该心怀感激,在此之上若是再添麻烦自己也过意不去。
而且,从最坏的角度来想,如果万一组织的人不顾与世界统一联盟明面对抗也要闯入这里,看见了和他们要追杀的目标在一起的人是组织的创始人之一,鬼知道会对他做出些什么。
“这也是个方法,或者如你所愿比较好?”
就这样切断与自己的联系的话,改造人就会就此消失,他会自己找到一个非常隐蔽,不会被任何人看出自己身份的地方,在那里勉强的活下去。
“那。。。”
“但你对之后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打算吧?反正你那颗还没生锈铁链灵活的电子脑和大脑能想出来的也只有作为非法移民者留在这里,或者直接回去把整个组织掀翻才对。”
改造人整个人就愣在了原地,他眼珠向着右上方看着,时不时眨眨眼后又看向克拉伦特。
为什么这个人会知道自己刚刚想的东西?难不成是用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机器?
“。。最好把你藏起来的发明拿出来博士。。”
“你的本事还没大到让我用上那种东西。”
克拉伦特转身走向衣柜,拿出了一件灰色的薄衣服,随手扔给了改造人。
“而且,这世上并没有能够读懂人心的机器。现在吃完饭把你那身像从煤油坑里爬出来衣服换了,我可不想和一个满身黑的家伙走在一起。”
克拉伦特那有较多皱纹的脸上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起伏,尽管他的语气听上去比较高昂,但嘴角却依旧是下垂着的,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处在哪个情绪中。
说到底,为什么这个人居然有了想留住改造人的想法,对于这个疑问,面前这个精壮的老人也只是略有深意地摇摇头,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
E区,8月24日,上午10:21
早餐的味道很不错,不过对于改造人这种一直靠营养液补充体力的家伙来说,在味蕾没有太多用处的情况下,就算你给他生吃鱼腥草可能都会让他觉得美味吧。
两人走在一起,克拉伦特的身高只矮了改造人半个头,这对于一个半百老人来说很奇特。
虽然脸上看上去很疲惫,但整个人却看上去很有精神,恐怕是由于直着腰走路以及他的身高才会让人这么想吧。
他们前往的商场距离克拉伦特的家有一段距离,只不过是可以用自己的脚走过去的程度。
商场看上去很大,如果和记忆中那寒酸的,只有贩卖鸡毛做的枕头的“商场”比起来。至少这里的枕头应该不是鸡毛做成的。
克拉伦特在过来的途中,也告诉了改造人一些关于这里的事。
E区,伊维加内犯罪率最高的区域,走在路上得小心自己的午饭钱不要被路过的人偷走。但这些都不算重要,比起他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在路灯下聚集的流浪汉用看猎物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最好别去在意他们,如果一直想着他们会不会突然攻过来,那也只能吓唬自己。多数情况下他们没这个胆量。”
“作为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法。。。我觉得就算他们攻过来也没有任何用处,只会大声呼喊着‘怪物’然后逃跑。”
他们甚至扳不动自己的手,那这些人会做何反应也就可以很轻易地想出来。
嗯,人类在面对无法理解的事物时就是回去全力否定它,这点是真理。
在商场里采购到足够的日用品外加一个单人床尺寸的床垫以及被褥后,他们就从商场里出来,没有多待半分钟。一方面是因为没有什么必须呆在里面的必要,用不着像陪女朋友的男生一样面面俱到。另一方面,就是改造人对于人多的地方实在感到心情复杂,他只是不小心轻轻碰了一下,用来展示服装的塑料模特就飞出去几米远。
他怕再惹出什么麻烦来。
而现在的场景是,改造人一个将床板以及床垫轻松举在头顶上保持着绝美的平衡,引来路人盛大的关注,有人甚至以为这是在大早上经行的杂技团游行。
“这个地方最好别出现打扮的像小丑一样的家伙。”
“那个时候没准你可以成为黑暗骑士。”
就像克拉伦特说的,这里随时随地充满着犯罪的气息,表面上繁荣的光景实则掩盖了背地里盛行的泥潭。
“听起来似乎并不是个好地方。”
“阶级差距加大了很多人心中的不满,但有的人选择忍耐下去,因为不这样就活不下去,没法得到应该得到的报酬。”
人对于人进行压迫,剥削。地位同等的人互相勾心斗角。这些都是每个国家常见的事情,自己没资格也没必要对此说三道四。
只不过现在,改造人似乎有了什么新的看法。
在自己这种,存在即象征为“恶”的事物面前,区区人类之间的小斗争,不伤及人命的犯罪似乎也不过是残羹剩饭般的存在。
“嘿!给我停下来你这个该死的小畜生!”
街对面某个男人的咒骂声传了过来,让改造人和克拉伦特的视线被吸引了过去。当然不知他们两个,周围的人都闻声去看了看,随之又像是习以为常一般继续忙各自的事。
带着卓别林式帽子的男人似乎被一个迎面撞上他的小孩偷走了钱包,正在追赶着已经冲向后方的小孩。
“看来又是一个倒霉的家伙。不过按照那个速度,不一会就应该能追上吧。”
“我。。。我见过这样的场景。。”
改造人依旧高举着床板和床垫,但他的目光却向着奔跑的男人和小孩追寻而去。
“我。。我在那里。。在那个时候。。。。。”
话到了嘴边,但却突然堵塞。改造人不知道该如何用话语说出来。
他的嘴一直在发抖,似乎拼了命地想要传达什么。
克拉伦特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改造人。
“在。。。执行命令的时候。。看到过类似的。。孩童为了。。为了活命只能去偷窃,去犯罪。”
“你觉得那是正确的事吗?”
“什么?不,绝对不是。。。但是。。。。。。”
改造人似乎的眼睛从奔跑的男人处转移到了自己的脚下,带有着迷惘。
“但是,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去做‘恶’事。。成为‘恶’。。。”
“所以说,你觉得需要原谅那种‘恶’?还是说去阻止这种‘恶’的‘善’,才是正真正确的?”
无视了改造人表现在脸上的不安和迷惘,克拉伦特没有顾及他的感受,用一句话直刺向改造人的内心。
“对。。不。。。不对。。。”
改造人语无伦次,口中仅仅吐出了几个简单的词语。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当他说出口时,却又将自己否定。
而克拉伦特,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焦急,仅仅是安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说出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到底对不对。。。我知道他们是恶,就算只是听从命令,但草芥人命的人就是十恶不赦的‘恶’,但是。。。他们。。。和我一样拥有着生命。。也许也有的人是被迫去执行他们的命令。。。我是说,我没有为他们辩解的想法,在手上染上血,夺走生命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最大的‘恶’。。。”
改造人的语气有些哽咽,但这并不是因为他哭了出来,他的眼睛没有一滴眼泪。可是,却能从中看到,本不应该属于他这样的人的怀疑与恐慌。
就连被追杀的时候,都没有如此感觉。
“但是。。。可以说夺走那些。。身为‘恶’的生命的我。。我知道这是对的事情。。但。。难道可以被称作为‘善’吗?难道我不也只是一个。。擅自杀死他们。。。我的同胞的罪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吗。。。”
改造人想到了今天早上的那个梦,
梦中的自己站在一片由和他相同的人,他的同胞的残缺身躯组成的大地上,脸上露出的表情和那些沉溺于杀戮的改造人一样。
享受着同类互食的血味大餐。
“善恶由谁来决定,怎么决定,听起来似乎很深奥,但可惜的是,决定这个命题的却是人。”
克拉伦特用平稳的语气诉说着,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声音,那拗口的德语在现在,在改造人的耳朵里,却可以让自己平稳下来。
“你消灭了他们是因为他们对于生命的不敬,随意去屠杀去虐杀,证明你认为那就是‘恶’,这一点没有问题,你的理解很正确。”
但是说到这里,克拉伦特低下头思考了几秒。
“但对于你自己,孩子,究竟是‘恶’还是‘善’,这一点没有人可以帮助你,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你,这个答案只能你自己去思考,去寻找,知道那个时候,这个心魔才有可能解开。”
无法确定所作之事究竟是对是错,也无法知晓天平将会把自己裁决到哪一边。
怀疑着自己的做法,抱着不安观察着过去,带着只属于自己的课题寻找那也许要花费一辈子才能找到的答案。
而那个答案,甚至不知道是否正确。
但是这个问题又是否有真正意义上的正确答案?
“博士。。。你觉得我是一个生命。。。我是在‘活着’吗?
克拉伦特将眼睛移到一旁,思索了片刻。
但那并不是回答。
“你觉得他们,其他改造人有在‘活着’吗?”
生命活动的基本条件,活着。对于他们,改造人来说,究竟什么才叫做活着。
又或者说,“活着”是否有其他同义词?但同义词的真正意义又是否和这二字一样?
来到这里,又会将问题拉回最基本的层面,
什么才是活着?
这对于改造人来说,这似乎是一个连标准答案都没有的问题。
克拉伦特只是看着改造人,除了提出几个他本身就得到答案的疑问外,没有进行任何引导。
这个世界上有“改造人”的出现,全部的功劳都要归功于他和他从前的搭档。
但是,克拉伦特能够确定,眼前这一个改造人,与其他改造人之间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并非是能力的高低,性格的独特性之类的,那些东西现在在他看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组织在他离开了之后制造了将近200个数量的改造人,而其中,按照他的描述,大多数人都只是一心一意地执行着被下达的命令,哪怕是如何疯狂的指令,他们都会毫无反抗地去执行。
唯独只有他,他对于命令感到了不满,感到了疑惑,甚至是愤怒,他认为做这些事不合理。
简直就和二十多年前,被看作是奇迹诞生的第一个“他”一样。
和无法忍受人心黑暗涌动而离开,消失踪迹的“他”一样。
“我们是永远无法完美控制活着的‘人’的,你什么时候才能理解到这一点,盖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