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杰拉尔一向认为，在国王这个普遍缺乏职业操守和敬业精神的行业里，阿历克斯二世是个异类。
杰拉尔和伊哥达二人获准进入国王办公室的时候，阿历克斯二世正坐在办公桌后，周围是比山还高的书籍和文件，几乎已经把国王埋起来了。
年轻的国王胡子拉渣，头发乱得如同乌鸦巢，两只眼睛都带着明显的黑眼圈，神情仿佛一周没睡。他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亚麻衬衫，上面的纽扣至少扣错了三枚，外面胡乱披了一件丘斯特克尔长衫，不但严重掉毛，而且还脏兮兮的，如果不是染着王家特有的紫色，这样的衣服扔大街上连流浪汉都会绕着走。
每次觐见阿历克斯二世的时候，杰拉尔都会想起某位帝国政治家对他的评价：“作为国王，阿历克斯二世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像国王。”
事实上，杰拉尔就不止一次看到过，在深夜召开的紧急御前会议上，枢密院重臣们激烈争论，彻夜不休，气氛紧张万分，阿历克斯二世身穿睡袍，脚搭拖鞋，一边挥舞着牙刷一边振臂咆哮，那副慷慨激昂的滑稽模样令杰拉尔肃然起敬。
站在国王身后的是首席宫廷魔导师兼首席辅佐官吉尔·贝瑞。
与邋遢的国王形成鲜明的对比，吉尔·贝瑞一身肃穆的黑色魔导师长袍，手上是黑色的皮手套，脚下是黑色的靴子，就连法杖也是通体黑色的。再加上他那一双罕见的黑色眼睛和一头油亮的黑色头发，全身上下几乎都是黑色的，简直就像是送丧队伍里的人，出门就能直接参加葬礼了。
首席魔导师右手持着六腕尺长的黑色曜石法杖，左手深深藏在怀中的口袋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完全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他的两眼直直地平视着正前方，视线连一点歪斜都没有，甚至连眼珠都不移动一下，就如同没有生命的魔法人偶一样。
伊哥达以标准的军姿在办公桌前立正，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额前，昂首挺胸行了个军礼。
“王家骑士团阿尔法中队所属，见习骑士伊哥达·佐兰下士向您报到，陛下！”
杰拉尔打了个呵欠，很敷衍地鞠躬行了个宫廷见面礼。
“见习宫廷魔导师杰拉尔·汉斯向您报到，陛下。”
伊哥达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低声斥道：“这是在国王陛下的御前，严肃一点！”
但是阿历克斯二世完全没有介意。
“人们都说，好消息和坏消息就像孪生双子，总是一起出现。我看这话一点也没错。”国王疲惫地叹了口气，望着杰拉尔和伊哥达说道。“我这里就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杰拉尔大大咧咧地说道：“当然是先听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国王说道，“兽人愿意和谈了。”
伊哥达瞪大了眼睛。
“雷汗大草原上的兽人部落民们？”他有些不敢相信，“陛下，是真的吗？”
阿历克斯二世点点头：“是真的。它们派出的和平谈判特使昨天刚刚抵达里雅。”
“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杰拉尔不知为何也有些激动起来了。“那些野蛮的家伙总算愿意消停一下了。一个千年纪以来梦寐以求的和平啊！亲爱的陛下，您会被载入史册的！我觉得您现在就可以开始考虑将来历史书上的称号了。您认为‘和平缔造者阿历克斯’这名字怎么样？或者‘兽人征服者’？”
“我喜欢‘和平缔造者’。”国王说道，“听起来温和一点。”
“英明的决定，国王陛下！”杰拉尔赞道。他洋溢的热情分毫不减，不过却话锋一转：“对了，亲爱的陛下，我能顺便问个问题吗？那个，停战和平之后，军费应该可以大大削减下来了吧？节省下来的军费是不是可以让我们见习宫廷魔导师的年金稍微上涨一点呢？您或许不知道，现在物价上涨得厉害，而我们的年金已经很多年……”
“坏消息就是，”国王脸色阴沉地打断了他。“兽人派出的和平谈判特使失踪了。”
伊哥达再次瞪大了眼睛。这一次，连杰拉尔也僵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仿佛被扣掉了整整一年的薪水。
“失踪了？”伊哥达有些难以置信问道。
“是的，失踪了。”国王站起来，烦躁地在书桌后踱起了方步。“非自愿的那种失踪。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可以用另外一个更悲观的说法——绑架。是的，就在我们的保护下，就在我们的城市里，就在今天凌晨，兽人的和谈特使失踪了、消失了、被绑架了！更可恶的是，那些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愚蠢，还自作聪明地在给我的报告上用了很多花里胡哨的描述手法——好像这样能让事情显得没那么严重一样！我花了整整一顿早餐的功夫，才总算弄清楚他们到底搞砸了什么——那些杀千刀的竟然把兽人特使弄丢了！”
阿历克斯二世咒骂了一大通之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停了几秒钟，叹了口气，神色忧郁地继续说道：“我们现在不知道是谁、怎么样、为什么绑架了特使。我只知道，眼下的状况非常要命。兽人特使是在我们的城市里、在我们的保护中消失的，如果几天后不幸发现了它的尸体，或者它从此不再出现，那么按照兽人部落民们的看法，这就等于是我们谋害了特使。”国王摇了摇头，“老天，谋害了一名和平的使者。无论在哪个兽人部落中，这都是可怕的罪行，甚至比弑杀酋长还要可怕。我们这么多年来为和平而付出的心血将付之流水，北方边境将再次爆发大规模冲突，并且可以预见到，一千年内不可能再有和平了。”
国王停下踱步，转头望向杰拉尔和伊哥达。
“这就是我找你们来的原因。你们的任务是，在和平谈判的期限之前找回兽人特使。当然，我希望到时它还活着。但如果不幸已经发生了，你们也必须找到它的尸体。明白了吗？”
杰拉尔和伊哥达对视一眼，然后杰拉尔提出疑问：“我有个疑问，陛下。恕我直言，比起只能找回尸体，我觉得还不如让它继续失踪呢。毕竟，从逻辑学上讲，失踪的人可能还活着，尸体却肯定是死透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杰拉尔。”国王说道，“但兽人部落民的传统观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无法将我们那一套愚蠢的诡辩逻辑用在它们身上。总之，你们的任务是找回特使——无论死活，剩下的事情由其他人负责。”
杰拉尔好奇地问道：“兽人特使如果还活着倒是好说，但如果兽人特使死了的话，一切不都完了吗？还有什么剩下的事情？”
“剩下的事情多着呢——外交官们要撒谎，祭司们要祈祷，将军们要战斗。而我，”国王咬牙切齿地说道，“则要亲手将绑架特使的人绑上火刑架，让那个混蛋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好吧，我明白了。”杰拉尔叹了口气，然后又问了一个问题。“还有一件事情，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是我们俩？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又’是我们俩？”
阿历克斯二世看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伊哥达姑且不论，但我只是个小小的宫廷魔导师，而且还是见习的，只能领一半年金的那种。这种又辛苦又麻烦而且听起来还有些危险的事情不像是见习宫廷魔导师的工作吧？要找回特使的话，首都治安厅的人呢？司法部的人呢？星室法庭的特别检察官呢？”
“我现在正式告知你们：首都治安厅、司法部、星室法庭都不会参与这件事情。负责寻找特使的，就只有你们两个。”
伊哥达吃惊道：“您在开玩笑吧，国王陛下？”
“‘国王不开玩笑’。”阿历克斯二世严肃地说，然后他解释道：“和谈是秘密进行的，现阶段知道的人很少。你们应该也知道，在军队和贵族中有很多保守派，他们一向反对和平谈判，认为这是对兽人们的妥协。所以，没有取得一定进展之前，和平谈判的事情不能公开，否则我将面临很大的压力，同时还可能发生很多宫廷阴谋——这些事情你们可能不会明白，也用不着你们明白。你们只需要知道，调查特使失踪的事情不能大张旗鼓，只能暗中进行。”国王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至于为什么选择了你们，是因为没有比你们更合适的人选了。你们之前处理的几个事件我非常满意——顺带一提，哈姆斯老师也很满意。再加上你们没有显赫的名声和头衔，没有人会过多地注意到你们，因此我认为你们是暗中调查特使失踪案的不二人选。”
“那王家骑士团呢？”杰拉尔还是没能完全释怀，他指着伊哥达问国王，“伊哥达他们那里不就专门负责这种事情的吗？而且王家骑士团的话，总不用担心他们的忠心和他们的嘴巴了吧？”
阿历克斯二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伊哥达。
“佐兰下士。”国王轻声叫道。
伊哥达条件反射地一个立正，昂首挺胸地军姿敬礼。
“佐兰下士为您效劳，陛下！”
国王温和地问道：“我记得你是隶属于王家骑士团阿尔法中队的吧？”
“是的，陛下！”
“这次我绕开你的上司，直接把你找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伊哥达有些紧张：“不、不是很明白。请陛下明示。”
国王冷冷地说道：“特使失踪之前，一直是由你的同僚，德尔塔中队的人负责保护的。”
伊哥达一愣：“呃？”
“德尔塔中队的潘恩中尉对自己的失职非常懊恼。但是我有理由怀疑这不仅仅是失职的问题。”阿历克斯二世锐利的目光盯着伊哥达，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很怀疑王家骑士团里同样有人不希望看到和平降临。”
伊哥达有些愕然。他迟疑了几秒钟，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国王陛下，我认为您多虑了。王家骑士团的每一名成员都绝对忠诚于陛下、忠诚于王国……”
“我知道。”阿历克斯二世打断了他。“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骑士团的忠诚。但是伊哥达，你要知道，每个人忠诚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而有些人的忠诚……会显得非常偏激。”
伊哥达还想说些什么，但国王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问题了。
“德尔塔中队的人就在特使失踪的现场，你们可以首先去询问他们。”国王说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就由你们自己决定。记住你们的任务：在和平谈判期限之前找回兽人特使，不管死活。明白了吗？”
伊哥达再次立正敬礼：“明白了，陛下！”
阿历克斯二世望向杰拉尔：“那么你呢，杰拉尔·汉斯？”
杰拉尔满脸笑容地说道：“请您原谅，亲爱的陛下。我的话倒是还有几个不明白的地方……”
“说吧。”
“亲爱的陛下，我刚才仔细回忆了一下宫廷魔导师的有关工作条例，《詹姆斯三世钦定宫廷法师宪章》、《1453年版宫廷魔导师规范守则》之类的，但我发现啊，无论按照哪里的规定，调查失踪人口这种事情都不在宫廷魔导师的工作业务范围内哦？”
伊哥达急忙用手肘偷偷撞了他一下。
阿历克斯二世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杰利，”国王笑着用起了杰拉尔的昵称，“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杰拉尔搓着手，一脸谄媚的笑容：“陛下，你看，我的意思是，既然是工作业务范围之外的任务，我想是不是应该有一点……那啥，薪酬？还是叫做奖励来着？”
“我记得我从未拖欠过宫廷魔导师的薪水。”
“但也从来没有过奖金。您是知道的，额外发奖金是提高工作效率的有效手段。我想，对于这么一件迫在眉睫的任务，提高工作效率是非常有必要的……”
“三百金塔隆。”国王打断了他。“三百金塔隆足够你表现出必要的工作效率了吧？”
杰拉尔高兴得当着国王的面打了一个响指。
“足够了！非常足够了！”他欢声说道，“请您拭目以待吧，我们很快就可以把特使找回来的！”
这时，一直静静站在书桌后面的吉尔·贝瑞突然开口说话了。
全身黑色的首席宫廷魔导师在刚才全程没有说过一个字，没有动过一下身体，甚至连眼皮似乎都没眨过一次。他自始至终就这样直勾勾地平视着正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黑色雕像，静悄悄地藏在国王身后的阴影里。
“请记住你们的任务，”黑色的首席魔导师说话的时候视线依旧没有分毫偏移，仍然直直的望着正前方。他的语调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冰冷得如同无机质一般。“‘在和平谈判期限之前找回兽人特使，不管死活’。”
杰拉尔看了他一眼。
但吉尔·贝瑞像是没有看到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我明白。”杰拉尔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