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成长,无非就是看见过去的自己一点一点腐烂,直至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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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对我而言,并不是一句空话,甚至连一点虚构或者抒情的部分都没有。

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自从双亲离开这个破屋子之后,我总是在六点准时醒来。

如果是夏天,那时苍白的阳光已经照进了屋子;冬天的六点,则还陷在黑夜的余韵之中。每天早上醒来,我总是能看见——

床上躺着一具尸体。

货真价实的尸体。

如果要我更详细描述,大概就是我的尸体。

再准确一点说,是多年以前的、我的尸体,这具尸体瘦小的身形,显然和现在的我格格不入。但他的五官、他纯黑色的头发,毫无疑问就是我自己身上的特征。

那幅相貌,我曾无数次在镜中看见,绝对不会出现判断失误。

那么问题就来了:

既然那是我的尸体,那就说明我已经死了,而且身形瘦小,这就说明我已死去多年。

那为什么我现在还活着呢?至少我能感到痛,能看见光线,风吹过皮肤的时候也有反应,这难道不是因为我还活着吗?如果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出来揭穿事实,说“你已经死了”,我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绝对不能接受。

因为我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能够看见、我摸到我,如果我是幽灵的话,那么这一切显然是不成立的。

“你究竟是什么?”

这句话既是问他的,也是问我自己的。

这具尸体大概出现于三个月以前。

现在的话,皮肤已经有些腐烂了。

因为找不到福尔马林,只好随便弄了一点消毒水喷在上面。不过近来连消毒水都用完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尸体腐烂掉了。这个和曾经的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就这样逐渐消失,还散发着浓烈的尸臭味,真是一件令人不快的事。

有时候,真想把这尸体埋了,但不知为何,又没有勇气把它丢掉。人还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那天,晴空如洗。

我走出破屋。

看似灼热的阳光,在临近冬天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热度。或者是因为热量太过于稀薄,我的皮肤无法察觉。无论如何,此时都冷得可怕。

我不得不把门帘拆下来,裹在自己身上。门帘的保暖效果可谓糟糕至极,不过至少能抵挡一些寒风。这就够了。

穿过光秃秃的褐色土地,然后抵达了垃圾站。

垃圾站——也正是低地最富裕的地方——城里人丢来垃圾里总有一些好东西,我们也只是靠这些垃圾,才活到了今天。听起来有些伤自尊,不过在抢垃圾的时候,一般来说都不会在意自尊——这种无聊的事情。

最多是闲来无事,仔细思考了一番之后,才得出一个悲哀的结论——我们在捡别人的垃圾,说不定我们连城里人养的狗都不如。不论做了多么深刻的思考,最终也是无济于事。面对这种境遇,低地只能不了了之。

我们从出生就住在低地。

城市是什么样子的?似乎是一个永恒的难解之谜。

有一些曾抵达城市边境的人,回来的时候总是很兴奋,向我诉说他们的所见所闻:

浮在半空中的高楼,黑色水晶般的建筑物表面反射着太阳光,像鸟一样的人们在天上飞来飞去。华美而无上,这个修辞一点都不夸张。仅仅是从远方看一眼,只看一眼,那景象大概就能永生难忘吧。

我走上垃圾堆,试图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大概搜索了半个小时,差不多该收工了。

除了一个破损的skyerV设备的头盔以外,再也没有找到别的东西。

看上去,这边已经被别的村子的人搜罗过一遍了,我来迟了。不过,即便只是捡到了这玩意儿,也算是狗屎运了。能换几百个通币,至少一个星期之内的饭钱都不用担心了。

我拿起这个头盔,似乎上面还卡着一点头发,很长很柔软的一根,说不定对方是女孩子。

不过,我们永远不可能相见的吧。

我住在低地。

她住在城市。

这是一段不可跨越的距离。

一条永恒的鸿沟。

风从远方吹来,吹过垃圾场,带来的味道很臭,但不知为什么,又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仿佛自己依赖上了这里的一切。这大概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吧。

我向远方眺望。据说只要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就能看见一座繁华的城市。但那离这里很远。即便现在万里晴空无云,也看不到一点城市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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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地虽然破败不堪,但人们依旧满怀热情地生活着,坦然地接受着眼前的一切。大概是越是身处困境,越不会思考绝望究竟为何物。

虽然低地几乎没有大城市,但有学校和诊所等设施,尽管相当简陋。但正因如此,正常的生活和教育才能维持。

人们通常把村落和镇子设立在大型垃圾站旁。尽管我们也生产一些技术力比较低的产品,但大部分物品还是要从垃圾堆里搜出来,然后卖给回收组织。回收组织是实际上的政府。回收组织设立在各个村落和镇子上。

在回收组织的内部,有一种特殊的职业,叫做解析员——

专门用来分析搜集到的科技产品,研究它们的用处和原理。是一项很繁琐的职业。

这个职业也正是我的目标。

“为什么?”

曾经在一个美丽的黄昏,有一位女生在树下问我。对于她的印象,我只记得一个大概。

“因为我想要了解城市。”

“只是这样吗?”

她大概希望得到的回答,是为了人们的幸福之类的,但是我既不擅长撒谎,也并非是那种大公无私的人。

所以,只是这样如实回答了。

“只是这样而已。”

现在,我又经过了那株树下。不过,她再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了。她永远地、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才过了两年而已,一切都改变了。

而我照常经过树下,呼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白色。

冬天就快要到了。

或许很多事情都会改变,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树的改变远比人的改变慢了许多,听上去有些不公平。

沿着羊肠小道前进,很快便看到一个红砖头堆砌而成的、一层楼的建筑。那里便是我读的高中。我加快了脚步。穿过葡萄藤缠绕的走廊,旁边的丛林在秋风的袭扰之下露出褐色的皮肤。枯枝败叶到处都是,踩上去会发出吱吱的响声。

“黑。”

我从后门走进教室。木门被推开时吱吱作响。

坐在我后桌的男生喊了我的名字。

“嗯,没迟到。”

“你每次都来的很早,不记得你迟到过。”

——黑。

那是我的名字。

至于我究竟姓什么,我并不在意。我父亲姓“欧阳”,但自从他盗窃的事情败露,便背井离乡。在那之后我母亲也离开了这里。从此我便觉得,欧阳这个姓带有一点屈辱的意味。

老实说,我并非讨厌双亲。相反,我相当想念他们,但依然忍受不了他们的所作所为。

但一定要叫我欧阳黑的话,我也不介意。

“喂,阿黑——”

坐在我后桌的男生,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接着问,

“我好像看见,你在你家旁边挖了一个坑。昨天刚好路过那里。什么情况啊?”

“坟墓。”

“谁的坟墓?”

“自掘坟墓而已。”

他一时间没缓过神来。

“你要把自己埋了?别想不开啊。”

我则保持沉默。

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

但终究还是开口了——

“埋的确实是我。但那是以前的我,与现在的我无关。”

“什么意思?”

我没有继续回应他的问题,而是把头扭向了窗外。

枯枝向天空延伸,鸟巢空空,看不见一点活物的痕迹。

大概深秋就是这样的季节,也无可厚非。

后桌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这样的沉默,也识趣地停止了追问。

果然,最让我感兴趣的课还是电路学。

但逻辑学其实也不错。

如果只是一心埋在学习中,想要熬过这段时间,真的不难。但有时我会想,我们学了那么多东西,知识量的堆积越来越多,究竟有什么真正的意义呢?

即便我内心真的有一股——想要去了解一切的冲动——但是那是否就是正确的呢?

因为科技的发展,城市和农村永远割裂了开来,二者越来越远,仿佛两个世界的产物。

这大概也是印证了马太效应。

但无论如何,利用科学的狂飙突进,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科学是没有目的的,但人却是有愿望的,我们似乎永远无法战胜内心深处的愿望。无法否定自己的正义,就无法接受别人的正义。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但是人却不能超过自己。

放学之后,我和我的后桌留下来打扫值日。他叫道钢,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而我站在他身边就略显瘦小。

“我说,你最近真的没问题吧?感觉你有点怪怪的。”

“谢谢。不用担心。”

我放好扫帚,最后一个走出教室,把摇摇晃晃的木门合了上去。刺耳的摩擦声让人很不舒服,不过我早已习惯了。

我们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样的阵势,大概从一年前——我刚升上这个高中没多久,就已经出现了。

我向来保持独来独往的状态。

而道钢不同,他似乎很擅长应对身边的人,乐观开朗,擅长体育,他与我本来应当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过后来我才逐渐发现,他的乐观和开朗不过是一种伪装而已。他经常独自一人放学回家。很难想象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某些巧合,我忽然发觉——他和我回家的路径是重叠的。

因为顺路,我们便自然而然一同回家了。其中也没有任何约定,只是慢慢接受了这一模式而已。

“黑。”

那天,他忽然喊住了走在前面的我。

“怎么了吗?”

我转回头。

发现他正侧着脸,望向夕阳的反方向。这是一段山上的羊肠小路,旁边便是陡崖。

“你有没有想过——到远方去?”

他莫名其妙地笑了。

不知为何他要问这个问题,但我依然如实回答了,

“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

“是想去寻找自己的父母吗?”

他的追问仿佛在我内心引发了一场地震。

沉默了半晌。

我回答他——

“不。我从来没有想过。”

这是谎言,我撒了一个谎。我相信这是可以被原谅的。

“但是我真的、真的、想到远方去啊。”

道钢对着辽阔的橙色天空——大喊着。

我感到有点突然。

他扭头对我微笑着。

但最终也只得低下头,重新开始走路。向着家的方向走去。如果那个屋子,真的能被称为“家”。

“先回去吧。”

我低声提醒他。

“说的也是,饿着肚子可去不了任何地方。”

他似乎从未像今天这么欣喜过。

我们都加快了脚步。

大概情绪是有感染力的,我也感觉内心深处的某根弦放松了一点。

“要不,黑,你也来大吼一两声。”

“我不会干这种蠢事的。”

“还是老样子嘛……我原以为能激励到你。”

“你干你自己想干的事就行了。”

好像有石子落进鞋子里了,不过无所谓。

深秋的黄昏很是寒冷,无论是多么破旧的屋子,总是能躲避一些风寒的。我只想快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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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月分配的食物,好像又少了一点。

真是没办法。我一边抱怨着,点燃了煤炉烧水。在房间里裹着破旧的棉被,这种暖和的感觉真好。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世界停留在某一刻,不用再变化了,那该多好啊。

所谓的变化,不过就是过去美好的事物一点一点消失。人们又接受了一种新的美好。仅此而已。

“你该怎么办呢?”

我抬起头,盯着床上那具发臭的尸体问。

不知为什么,道钢吼出来的那一两声,依然在我脑中回荡。

——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迫使我努力摆脱一种隐形的束缚。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觉。

或许,我真该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他。

谢谢你,道钢。

虽然现在说了谢谢,但一旦真的见了面,恐怕又难以启齿。这样的性格真是招人讨厌。

我站起身子,从温暖的棉被中钻了出来。披上仅剩一件父亲留下的大衣,扛着那具发臭的尸体,下定了决心走到屋子外。

“再见了,过去的我。”

我把尸体丢到事先挖好的土坑里,就这样把“过去的我”埋在了寒冷的泥土中。

也许,我真的应该去想想远方了。

夜晚的空气异常寒冷,我只得快速回到屋子中,继续躲在棉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