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飞翔的少女”。

苍白的肉体和漆黑的衣裳就那样共同砸在了一大片绣球之上,紫色的花瓣像冬日初雪被风卷起,暴烈的升入上空,又缓缓飘落,清洌的水滴倾泻着,流淌在少女无精打采的青眸和脸旁。

正在南门二吃惊发愣之时,三楼的窗口探身出了三个穿着黑衣服的男性,带着墨镜也看不清面貌,其中两人是欧罗巴人种,另一位似乎是这片大陆的原住民,就算隔着一定距离,她也一下子发现了三人手中漆黑的金属杀器。

南门二想,他们这是在拍电影吗?但是也没有在附近看到摄像机,甚至连导演和相关人员都不在,比起那个,自己辛辛苦苦培育出的无尽夏,被比花还要漂亮的少女给砸烂了,一下子便哀愁了起来。

“你们丫的没看到这里有人啊!砸到我花啦!”

上面的三个黑衣男人面面相觑,用手按着耳朵,在用耳麦去接受什么信息似的,而被无视的南门二绝不会忍气吞声,愤怒的临界点就这样轻松的到来。

“吃屎吧你们!”她一边将水管迅速的抬起,一边大喊,话音未落,不算强力但射程足够的水柱就喷向了三楼,水与墙壁撞击出磨砂的声响,黑衣男们被突然而来的水流扰乱,嘴里面叫唤着什么,伴随着少女没品的嘲笑。

冲破水流的,是那黑漆漆的空洞,里面通向钢铁,外面通向死亡。

自然,南门二也思索着,那是真的吗?不是在拍电影吗?或者我还没从梦中醒来,记得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看过类似枪战题材的老旧电影,据说那是来自旧时代AM邦联的特产;虽然情节有些扯淡,不过情绪能得到一定释放,场面也很宏大,然而当这件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面前,却感觉这画面有些随意,毕竟抛弃掉运镜剪辑,气氛渲染,这场景与认知中的杀人现场要简陋的多。

一声巨响后,少女应声向后倒去。

水管落在了地上,水流冲向花树的根茎,象征着什么的流逝。

当然,南门二没有受伤更没有死去,她只是被这声响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她身前的塑胶地上,也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冒烟洞口。

终于恐惧来袭,她感受到了苦夏正变得寒冷,南门二颤颤悠悠地抬起头,只看见两个黑漆漆的枪口从三楼瞄准了自己。

后槽牙开始打颤,骨骼肌开始抖动,想要移动身体,四肢却不听使唤。

第一次与死亡近距离接触并擦身而过,不论她平时是个多么有活力的小姑娘,一时的恐惧也占据了上风,让大脑充血;肾上腺素的分泌,会使身体变得灵活,然而有时也会产生反效果,比如说对于这个联想能力异常的少女,她在脑海中正一遍一遍想象着自己被爆头的场景,以至于用来逃跑的体力与时间都在迅速流逝。

她朝窗口伸出手,似乎想要用那沾满泥土的手掌去遮挡眼前的一切。

下一秒,自己就被人紧紧抱住,向后飞去,随着砰砰两声金属音浓重的回响,南门二的耳边传来了少女痛苦的呻吟。

冰冷白皙的双手就这样缠住了她的后背,黑色的长直宛如静态瀑布盖着二人的躯体,那个浑身带着无尽夏花瓣的异服女生,扑向了南门二,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淌了一地的血水。

一颗子弹嵌进了湿润的地里升烟,一颗子弹射入了黑发少女的左腿内爆裂。

形状姣好的左腿被开了一个血窟窿,比那更糟,中弹口的后腿只是一个小窟窿,但是前面大概早就失去原来的形状了,就算是没学过生物的南门二也能看出伤口里已经乱七八糟,就算她想要去呼唤和大叫,眼前的少女也已经失去了意识。

她依旧睁着那青蓝的眼睛,无神但美丽,宛如雪原纯净的肌肤,湿漉漉地与栗发少女紧贴在了一起。“喂.......。”曾经,自己那死去的母亲也曾这样躺在自己怀中。

[跟我一起去死吧,南门二。]

残酷的回音再度从回忆的坟墓里伸出干枯的手。

南门二一边用双手紧紧抓住一身漆黑少女的肩膀,一边无助地发声,“别这样,喂,别死在我身上......这不就仿佛我把你害死了一样吗?”随后她看到了,失去意识的黑裙子少女,露出了无聊到令人悲伤的笑容。

仿佛允许自己的生命在此刻终结,仿佛原谅了世间万物,苍白的笑容。

“......。”

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让自己活下去。

自己在心中不断咒骂着,自己为什么要再去看一眼那少女的脸,如果直接丢下她立刻逃跑,是不是还能有存活下来的希望呢?

自己的下半身,已经被血污沾染,那是不属于自己的,温热的生命,但它却仿佛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那样令人心疼。

看着她的脸,还有很多可以去描述她的句子,但可惜现在的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一种奇妙的感觉正在心间冉冉升起,如果自己有所归宿的话,大概就是眼前的她胸口里还在跳动的地方;这样异常的情感在异常的时刻就这样喷涌而出。

————看到了这样的脸,叫我怎么能丢下你逃跑啊。

想要救她!

这是少女开始奋力奔跑前,最后的想法。

飞扬的尘土,四散的水花,冷色调的教学楼侧突然迎来万丈阳光,穿透水幕折射出七彩的圆弧,一切就像梦那样迷幻但合理,一阵狂风席卷,甚至让人难以睁眼,数以无数的绣球花瓣飞向天空,像墙壁一样堵在了生死之间,依靠着奇迹的少女,在几声枪响中选择了目的地,那就是前方的大片花丛。

从教学楼的内部,是无法立刻越过窗子朝正下方的花丛射击的,除非有自己也掉下来的觉悟。

南门二抱着昏迷的长发女孩,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跃入无尽夏里,在树枝与墙壁的缝隙里贴着墙向着校舍的后方进发。少女的体温比自己要低,虽然体型纤细瘦弱,甚至该说有些贫乏,但却比想象中要重一些,破了个洞的小腿感觉随时都会折成两半,就算如此,也没有时间去休息或者调整气息了。

总之,逃吧!拼尽全力去逃走吧!

持续了六个月的夏日一定是这样对我诉说,精心培养的紫色绣球也一定在如此跟我大喊,那水幕阳光下的彩虹和棱镜光,也一定希望我活下去才是,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的老爹,也为了怀中不能放弃的这姑娘,为了能在三十岁前自己决定自己的死法,为了小时候能够在月球上唱歌的无聊梦想,为了自己的歌声能够传向更远的地方,不管怎样,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南门二,跑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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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稳住呼吸,按照距离上来考虑,他们来到这里应该还要一小段时间。

从无尽夏的紫色中流淌而出,点滴的不详猩红,就像在橙色的苏打水中断断续续浮现的气泡,尚未炸裂开来的碳酸,为这个夏天的上午降温,风将这一大片水仙吹拂,它们的茎是新绿的颜色,每朵都有着优雅的形状,远远看着纯白的花聚集在淡黄的球茎上,有的重瓣有的单瓣,直立在半米高的地带,任何人的心中都不免升起暖意。

血迹停止在教学楼的后门,那里离着水仙田还有十几米的距离。

谁都无法听见,被风声所埋葬,在那不到两百平方米的花丛里,少女们筋疲力尽的呼吸。南门二之前将自己的上衣脱下,努力地将少女的伤口包扎,虽然她也深知这没什么实质上的作用,但至少能暂时让血液不侵染地面,当这生命的精华渗透自己的衣服前,就抱着她躺进了这花田。

上身大量裸露的肌肤与花朵和砂质的土壤接触,因为汗水而粘上污浊,她的皮肤因为剧烈运动而发红发亮,但此时她看着怀里面呼吸加剧的人,只是忍耐着,祈祷着,祈祷着风不会停下,祈祷着自己在六个月里所培育出的花朵们能拯救二人。

什么时候用腰间的信号机求救,什么时候起身离开水仙的庇护,可能跑到反方向的正门骑上摩托逃离吗?这些事情,她现在都不想考虑,自己现在还没游刃有余到那个程度。

“呜.....。”怀里传来了轻柔的呜咽,看来少女是要醒过来了,但此时南门二真的希望她暂时先昏迷下去,少女的手指狠狠的嵌进了她的手臂,她张开嘴唇,流出泪水,无法想象的痛楚正在侵蚀她的神经。“咕!”一边咬着嘴唇,一边把痛苦施加给了上身只穿着吊带背心的陌生人,随着纤细的手指进一步陷入,南门二感觉自己的手臂也要流血了。

满头冷汗的少女,那青色的双眸终于在此时恢复了焦距,瞪大双眼,她望着眼前这个人,呼吸因疼痛而不断加速,不大的嘴巴像缺氧的金鱼那样一张一合,就算隐藏在水仙群的阴影里,浅粉的唇珠依旧剔透着,拧着眉头,扭着嘴角,就连纯澈的双眸也变了形状。

“闭嘴!我知道你现在很疼但别叫!”

伸出沾有血与沙的手,粗鲁地捂住了瘦弱少女的嘴,这么看来可能这边更像绑架犯。

不知道这样的话语对眼前重伤的人是否还有用,曾经在练习长跑的时候,发生了意外,左腿就像苏打饼干一样骨折了,自认为有较强的忍耐力,却当场崩溃,抱着脚在地上哭喊,我想她的痛楚一定还在那之上。

但现在尖叫起来的话,可能以后就再也无法感受任何痛苦了,连着不那么痛苦的事情一起都无法再见,失去了一切,就像老妈那不成人样的死去。

只是这么四目相对着,黑长直的少女表情逐渐平静,虽然呼吸依然急促,但似乎已经冷静下来,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她朝南门二点了点头,示意可以松手了。

这个时候短发少女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掌似乎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虽然很不好意思,那美丽的脸旁被自己弄脏了。但这也是生存所迫。

头顶的风在呼啸,水仙的丛林在沙沙作响,花的香气,血的腥味,少女的吐息,在阳光所照射不到的夏日里缓慢蒸腾。

沉重的步伐在游走,不明的影子又晃动,一片祥和的花之乐园,有死亡正在垂涎。

两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一边看着彼此,一边警觉着四周的动静,不时传来花茎折断的脆响,日光一分一秒的流逝,两分钟不到的时光,却是如此漫长难耐。

而后风停,万籁俱寂。

二人都在此时的注视中确认了一些事情,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可能因为突然降临的安心感让全身的细胞都放松了下来,其中也包括强大的意志力,几秒后,黑发少女因为失血过多,嘴唇发紫双眼翻白的晕了过去。

南门二的心跳也逐渐放缓了,她在思考之后的事情,要叫急救小队吗?还是先报警,不论是哪一个,在当今这个世界对于普通人来说都不那么可靠。

或许就这样一直抱着这温热也不错,虽然很快这个想法就像气化的酒精消失不见踪影。

虽然她听说,即将成为北极的那个AM邦联共和国正在爆发前所未有的武力冲突,但那是发生在地球另一端的事,不仅遥远,而且她认为与自己无关,要问为什么的话,她不认为自己在有生之年会去到AM。

毕竟,这是一个除了个别国家外只能用编号去确认现实的世界。

当然,自己的国家也一团糟,自从月亮被炸毁后,世界末日的谣言让无知的群众暴走,曾经被誉为世界上最有秩序的这里,也充斥着邪教和混吃等死的青年,正规的大医院和警察局与月面网的大公司们自成一派,努力维持着现状,虽然供不应求,如果有足够的LC或者足够的幸运,或许能挽回一条命;比起爆烈的冲向地狱,在平庸中慢性死亡更适合我们,如果不是因为一颗月亮碎片落到了首都,情况会好很多。

不过南门二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她会见到枪,因为这是在这个地区最难见到的东西之一,反而对此没有任何危机意识,看来,生活在自己不知不觉中变得更糟了。

不论如何,再继续拖下去,眼前的人一定会因为失血过多休克而死,自己所熟知的校舍后小门,就在此时派上用场吧,之后再绕到正门,驾驶摩托逃出生天便好。

这样想着,穿着黑色背心的少女从水仙田里起身了,而迎接她的则是意料之外的漆黑枪口,以及冰冷的金属触感。

不知名的壮汉红发枪手,透过墨镜也无法得知他的眸子是绿是蓝,他的枪就那样顶在了南门二的脑壳上,而一旁冷着脸的黑衣男子,虽然有着与自己一半相似的西欧面孔,也同时举起手枪瞄准着怀里的黑发少女,他的脚边放着红色的方形塑料盒,看起来像极了用来装汽油的容器,闻起来也像。看来,三人中的一人去前门包抄去了。

“铲除一切异端,使这个世界纯净;至高的神祇这样说。”那个西欧杀手用黑色的皮鞋将四周的水仙踩的吱嘎作响说道:“说出遗言吧,此声将与无上的幸福唱和,伴随着天火一起。”他放下枪,露出了胜券在握的表情,从黑色的西裤里掏出了一盒烟,震出一根后叼在口中,又用拿着枪的那只手掏出了履革IMCO的防风打火机点燃香烟,那一刻手枪与他的下巴平行,南门二又是多么希望男人擦枪走火。

说着莫名奇妙的台词,那么应该是属于邪教那一类的,刺鼻的汽油味,大概不是用来毁尸灭迹,而是用来举行某种仪式也说不定,如果现在ZEBRA在身边,她一定会哭笑不得,当然,这两人也就死定了。

自己现在死于火焰中,大概就是对我人生最大的嘲笑。

所谓在劫难逃,就是现在这样的状况,当那个外国男子扣下扳机,撞针猛烈的向前冲击,火药就会对弹头做功,螺旋而出的钢壳铅芯就会穿过自己的大脑,在后面绽开一个漂亮的红洞;那之后,名为南门二的一切都将挥洒在这片水仙田上,红的黄的紫的,别说回忆了,就连一滴泪水都无法留下。

【南门二,和我一起去死吧。】

记忆深处,那个掐住自己脖子的女人,正在自己的脑海中耀武扬威。

所谓神的仁慈,便是给了自己“遗言”这条路,至少要说一些不带遗憾,能够总结人生的话语,回想自己的人生,实在算不上漫长,但那没有什么闪光的十八年也是自己的全部,仔细想一想,从小时候,自己就非常逞强:三岁的时候想要去月球上唱歌,之后想和父亲去喜马拉雅山脉顶端仰望星空,十岁的时候想要和母亲去海边,而稍微成熟的时候只想作为网络废民生活,如果可以的话能够继续解开过去的秘密,一夜暴富;而想要实现的东西一次都无法实现,想要的事情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平凡,就算一无是处,没有太多能回忆起的闪光点,自己也并不讨厌它,而这黑色长发的漂亮姑娘,为什么会被杀手追杀,又为什么舍身来救我,又为什么会穿着百年以前与我们的订单息息相关的衣服,不论如何,我也相信她不应该是在此死去的生命;如果真的要让我,现在的我对神明降下来的死刑发表最终言论,至少不对自己,也能给世界一个交代的句子。

所以,现在还能感受到怀中体温的南门二狞笑着说了:“Fxxk you,去死吧。”她对眼前的男子伸出了染血的中指。

如果可以的话,南门二希望,这是她此生最后的逞强,她可以自豪的在自己的墓志铭上铭刻:南门二,在最后也没有屈服于这个狗屎世界。

红发男性显然对古英文起了反应,他只是嘴角歪斜,用Alan Rickman似的低沉嗓音说了一句“BYE BYE.”

两声枪吼伴随肉体被贯穿的闷响粘合着夏日的蝉鸣如雨。

白色的水仙上染满了血迹,连着少女们一起变得赤红,南门二只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二人被飞来的子弹射杀。

不论是金发的头还是红发的头,在旋转金属面前都像装满赤红墨水的气球,轻易地爆开,生命是那样无力,那样可笑无力,但却那样平等,瘫倒的尸体撞倒了塑料盒,透明的液体向另一端蔓延,依旧发红的打火机落在了地上。

饱和的红莲冲天而起。

就像夺走母亲生命的那火焰一样。

雪原似的白色花田正在被逐渐烧焦,鲜绿的茎也好,纯白的花也好,全部都慢慢无声爆裂,褪为漆黑。

精疲力竭的少女感到一阵眩晕,终于在热风中躺倒在地上,在昏迷前的几秒,她看到了一些全副武装的人员,以及呼唤自己名字的那个熟悉的身影。

“博士受了重伤,医护人员准备急救,还有不明身份的女性一名,警戒四周。”

“是南门二。”

那个面容,逐渐模糊。

“那是南门二,我的女儿。”

“....爸......?”花蓝的双眼眯在了一起。

她在想,校门前的摩托,可能一时半会再也见不到了,那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最后的意识,也随着奋起的大风,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