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梦想在月球上唱歌的我,现在正笼罩于教学楼的阴影中给一片无尽夏浇水。

这紫青的一大片鱼鳞花瓣,是属于绣球的一种,因为相对同类更加耐热,就算在炎炎日光下也能一大簇一大簇地生长,所以被称作无尽夏。

无尽的夏天,无尽的流汗,无尽的蝉鸣,无尽的暴风骤雨,但我却没有无尽的碳酸饮料来解渴降温,综上所述,我讨厌夏天。

栗发的少女一边痛饮可乐,一边在心中诅咒难以更迭的四季。

十多年前,还可以用经验去计算季节的变化,用等待去化解心中的这份烦闷,然而现在世界已经大不相同了,据我所得之的信息,我们的地球只存在夏冬两季,虽然有地域上的差异,北半球这里要更热一些,但这两个季节的交替实际上却没什么规律,可能一周前还是将近四十摄氏度的盛夏,转眼间又会变成凛冬的白色世界;而有的时候,就像现在,夏天持续了超过六个月之久。

而这一切的原因,都只有一个————我们失去了月球。

地球失去了那颗陪伴它度过了将近45亿年漫长时光的卫星。

“大概是45亿年吧......。”她用粉嫩的手指捏着茶橙的水管,一边望着喷出的水花一边嘟囔着:“关我屁事。”且略带怒色地瞪着眼前的花团。

那一大片无尽夏比少女还要高出一个头,本来应该艳丽灿烂的绛紫群落,却因为被淡黄的教学楼挡住光源而失去了唯一一点暖意,像北极夜空下孤芳自赏,挺直腰杆的一群贵族小姐,那样哀怨又寒冷;站在她们旁边,虽不至刺骨的程度,但亦有被瑰丽与脆弱交织的极光照耀着,那种神魂颠倒的暧昧错觉。

“哼......别得意。”

对花生气了,少女因为它们的生长过于迅速而产生了酸酸的情绪,毕竟自己的身高已经一年没有变过了。

她每天至少要花一个小时给这些阴影中的美人们浇水,而一想到还要给校园后身的一大群水仙施肥,花季的少女就感到头皮发麻。

无聊到用大拇指不断去按压橡胶水管的喷口,水柱就变成两道三道,有时还会变成伞幕似的椭圆,然后将自己蓝白相间的帆布鞋与浅绿的长袖布衫打湿。

最近其实很讨厌,网络上正流行的哥特洛丽塔装扮。

并非追求独特的个性,但过于单一的共性确是万万不想要的,是人的话,一定谁都会这么想,对,一定是这样没错。

“这个见鬼的世界干脆毁灭算了。”

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事实上世界每天都在毁灭的边缘来回游荡。

地球失去了它的伴侣后,变得非常的不安定,十五年前的那一天,潮汐效应的暴走让大海变得波涛汹涌,海平面的强烈上涨让很多国家从地图上消失了,掉落下来的月之碎片就像核爆炸一样席卷着世界,气候也变得异常,以远方少女的感触来说,因为地球的转速变快了,大概也就是风变大了的程度。

要说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因为自己的老爹是个天文学家,或者说曾经是个,现在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方,是死是生;在家庭破败后,度过了一段每夜都会出去喝酒找女人的可悲时光,待到我记忆完全清晰起,生活中便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身影了,上次见到他,自己还没能买到适合自己的裙子;虽然如此,有匿名的人每个月会寄来一定的生活费,就算是傻子也明白是谁寄来的,然而这实在过于多此一举,单从额度说就已经比夜间直播的收入要少上一半,而且,寄来月落时代前的现实货币也的确很符合那个笨蛋的作风,毕竟已经没有店铺依旧接受现金付款了;自己多少能理解世事无常;明明曾经是个慈祥理性的父亲,甚至有些软弱,明明金发碧眼的却每天都会念经文,自己还小的时候总会听他讲些有的没的,关于语言,关于星空,一边唱歌一边观察没有颜色的宇宙,而在自己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的,大概只有被踢出大行星行列的冥王星很可怜,以及曾经有语言用月亮去表示女性的生理期,嗯,自己所痛恨的生理期。

自己最怀念的,或许是幼年的每天晚上,父亲都会将额头与自己的额头紧贴,然后轻轻说着每个星宿的名字。

不,自己没有恋父情节,一点都不会有。

老爹在失去了自己的伴侣后,也会变得那样不安定呀。

网络上曾经对月落这件事大肆报道,甚至连外星文明与超自然生物的传说都被较有影响力的媒体传播,用少女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失了智的时代————虽然她也憧憬着遇到驾驶圆盘的小银人。

虽然,那些曾经作为社会口舌的主流媒体们,也因为月落的后续影响已经消声灭迹了;现实世界十分静默,荒芜且寂寥。

从精神上来说,现在是一个是非常自由的年代。

从肉体上来说......嘿,有月面网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身死魂也死的问题,谁还愿意回到这儿呢?

少女盯着建筑外侧生锈的扩音器这样想到。

所以,自己今天也会用停靠在校门前的Triumph Street Twin复古摩托去兜风,享受引擎的轰鸣与速度的暴风,甩掉一身懈怠,到日落再回家,反正家里也空无一人,只是个用来睡觉的水泥盒子。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能唱歌和直播来争取生活的权利;而随着竞争逐渐激烈,不得不找回自己的老本行,所谓的考古清道夫,这次的gold rush,就决定了这一年的生活质量。

虽然至今,自己从来你没在现实中见过自己的合作伙伴。

她努力摆弄着腰上的电子装置,然而通讯系统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与ZEBRA和BEE结束对话,已经过了将近半天,从那之后,自己就再也无法进入空中庭的网络区域了,甚至连进入月面网都做不到。

问题一定出现在那奇妙的间隙里......不知道自己的账号是否有被恶意程序损坏,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南小姐就失去了她最后的归宿。

“....也就那回事儿吧。”她努力让自己冷漠起来。

别搞错了,这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一个不憧憬永恒,一个不期待羁绊与连接的世界,所以,她没有必要对习惯的事情表达过多悲伤。多年来的喜悦的确是真切的,与BEE和ZEBRA的交往自然也让她体会到了一些珍贵的情感,但也仅此而已罢了,并非生活的必需品,说到底,不论发生什么,要保证自己的生存,能否进入月面网本身,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正常来说,如果账号损坏的话,只要重新建立一个就好,家中也有应急设备,但是,这次自己还能逃过LOVE的审查吗?

握紧拳头后,少女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

比如,现在最重要的,是能否通过考古给自己带来实际里现实生活中的收益。

话说回来,就算没有经济上的诱惑,常年来的独居生活,让她对那些死媒中所描绘的时光,充满了神秘的向往。

所谓死媒,顾名思义,就是已经灭亡了的媒介———不再生产,不再更新,其记载的信息亦基本失去了参阅的意义;如果没有人说的语言会成为死语言,那么没有人将其作为记载工具,并不再有人相信上面信息的媒体,称其为灭绝媒介也无可厚非。

而南门二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纸质信息物质工具,似乎在旧时代被称作书的东西,就是这样一种死媒。

遗憾的是,她本人并不能完整理解其中的内容,原因很简单,死媒介上记载的也无非是些死语言。在少女看来都是用些极其复杂的图案与曲线所组成,与她所考究的灭绝印欧语系无法完全相连,同时又与自己的母语Esperanglo有些许相关————大概半成的语言逻辑与二成的相似语音,因此,除了些许依靠灵感与天分换来的不准确信息外,过去的一切依旧笼罩在迷雾里。

然而也并非全都是坏消息,旧时代的死媒有将图像保存下来浪费现实资源的坏习惯,因此,南门二多少能通过更直观的视觉信息去渗透一个完全断代的百年世界。

至少,百年之前的人类,和现在人类的外貌上没什么区别,并非爬虫类或者海豚。

她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少女与少年,穿着网络上从未流行过的服装,大都精神焕发,笑容可掬;在红色的塑胶地上,蓝色的游泳池中,有粉色樱花与橙色枫叶作伴的季节中定格的人生,还有很多自己连见都没见过的建筑物与令人恐怖的石头雕像——想必那是一个与怪力乱神共同生活的荒蛮年代,根据曾经主流媒体的报道,旧时代历史信息之所以被地方都市局封锁,是因为曾经的人类因为某些事情几乎自我毁灭,甚至拥有现代人失去的超级能力,而那些事情是不该让新时代的人们去传承的事物....只是谁都没想到,这次毁灭人类的是来自外太空的好邻居——总之,这本飞翔少女之书以及自己整理好的,堆成小山躺在建筑内的古籍定能够揭开不少秘密才是。

不知为何,作品中的同龄人都洋溢着某种自己体会不到却又向往的色彩,很难单纯用幸福或者不幸,甚至难以用言语去概括......于是便努力考古钻研,尽可能去信息密布的网络街道转悠,磕磕绊绊间寻觅到发音为青春以及恋爱的字眼,愣生生的印在了这本书的第一页的JK字母,之后的文字又过于复杂,难以翻译。

她得知了青是一种颜色,春是一个十五年前还存在过的季节,加上名为恋爱的古老仪式——她认为青春或许是一个时代的总称,百年的青春时代,定是一个春季充满青色的年代,人们在春季到来时举行祭祀,至于造成青潮的是当时流行植物的种类,还是畅销颜色便不得而知了。

“不,具体的事情我哪知道呀。”她似乎在忍耐着怒气,一脸气愤胡乱甩着手中的橡胶管,仿佛在营造人工降雨的场景,将水柱在空中粉碎成一块一块,砸在无尽夏上发出噼啪噼啪的脆响,“我只是想好好生活!好好唱歌!连这种事情都不让我做吗————!”莫名其妙地大喊起来,紧闭着双眼,白烟色的裙摆就狂乱舞动,她的声音尖锐且高亢,仿佛能一冲云霄,把剩余在天上的月亮残骸震动下来。

只是....想要像照片里那个女孩子一样。

她抬起头望向有些刺眼的上空。

“能够飞起来吗?”

跃入天空的那个女孩,就如此定格在影印的照片中,化为短暂的永恒。

那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

南门二无法想象,不过她认为,那一定是一种值得体验的经历。

人类真的会灭亡,年轻人的网络社交之间流行着这样的说法,就连从不关注新闻的她也清楚,大部分的公共体制已经成为名存实亡的存在了,这一系列的反应是连锁且剧烈的,在少女所不知道的地方,曾经的富饶之地已经成为连战争都不愿意光顾的一片冰原,一股自暴自弃的潮流正席卷着近未来,无限缩小到这建筑的群落里,那就是每天会来这旧时代建筑的就只有少女一人,甚至,就连学校与教育这样的名词字眼都已经在人类的概念中接近消亡,至此,热光洒于剩余文明的实体残骸里正疯狂生长的藤蔓类植物上;而正相反,网络社会则呈现出一种空前绝后的繁荣,三亿的人口,伴随着的便是三亿的网络居民,人们通过这种方式,在支离破碎的世界里完成了真正的相连——利用LOVE,LAW OF VALUE EDUCATION这个身体装置完成网络的注册与连接,将意识投影在旧时代残存下来的月面网里,加入最后的共同体。

这被废弃的学校,用强烈的绿色宣布自己成为了植物的天堂,虽然爬墙虎和牵牛花尚未爬到建筑的内部,不过象征少女脑海中与传说紧紧相连的建筑早晚难逃一劫。

南门二抬起头,钢蓝的穹宇连一抹雾霭和薄云都不存在,没有浓淡亦不会模糊,既不柔软也不夺目光彩,这样的天空是不会孕育出春秋的残酷天空。

“都是你的错啦!让过去无处可循,让青春影都不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都是你的错啦!”

虽然其中有好几项都与月落无关,不过这并不重要。

将水管高高的朝向天空,连着那态度恶劣的高喊一起,喷洒着。而落了满身的,只有冰冷刺骨的自来水。

“与其这么平庸的变老活下去,我宁愿在三十岁前自己去死,啊我要是这么勇就好了!”

因为长期缺少与人的现实交流,养成了在没人的地方会自言自语大喊大叫的怪毛病。

自然,她也知道这样的说辞很过分,对于那些不想死却因为意外死去的人们来说,自己还能这样站在这里对着世界发牢骚,不论怎样考虑都是一种奢华,不过,因为这世界上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而被禁止咆哮,那又是哪个阿斯托尔福想出来脑瘫论据?

少女的身材很好,因为她之前有在练游泳和长跑,自学了一些拳击,后来发现自己的肩变厚变宽,就再也不游泳了。

感受着沉甸甸水捶打着自己的身子;干脆就这样好了,被水砸死,被花砸死,总比被天空碾碎要好的多,然而就算这么说,浑身上下却充溢着情感的南门二,到底该怎么才能自我选择死去啊?如果朝天吐口水,倒霉的是自己的话,南门二可能就是会倒霉一辈子的那种人了,她从不排斥抱怨,哪怕至世界末日的尽头。

明明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明明自己有这些美丽的绣球花丛相伴,只是一味的哭丧下去,是不会获得快乐的。

所以,感到心情郁闷的南门二,深呼了一口气,开始了歌唱————

那声音,柔柔飘扬在不毛的空旷里: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darling,kiss me

Fill my heart with song

And let me sing forever more

You are all I long for All I worship and adore

In other words,please be true

In other words,I love you

那是与大喊时,完全不同的嗓音,微微沙哑却不闷热,温暖又不失激情,如风似烟的爵士唱腔与松弛慵懒的音色律动回荡,自由散漫,却像星空似在灿烂的音符中透露着无形的秩序。

南门二的全身也随着自己的歌喉即兴的舞蹈起来,闭着双眼,让水花左摇右摆,让自己被淋湿,令身体被勾勒,会给她一种脱离尘世的自由感,这是她寻觅快乐的秘诀。

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不算自信的南门二自豪的东西,那无疑就是唱歌了。实际上,她优雅的演唱,在网络上得到了十足的认同,作为反差,烂漫并接地气的社交风格也让她十分受欢迎。英语作为一种灭绝语言,在旧时代常常作为一些典礼,或者仪式性的符号使用,在秩序社会崩溃后,类似的语言就永远的被封存在了过去——而拥有怀旧癖的栗发女孩,则凭借着惊人的语言天赋,与幸运资源的支持,自主掌握了它;之后,用古语去演唱歌曲成为了她本众多的标签之一,甚至有人称她为古民族歌者;虽然对于南门二来说,过去语言与现今语言间的联系非常明显,至少比自己最新认识的语系要简单的多。

少女自己独自一人,缔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而飞向月球,是她学会的第一首歌。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会在这个缓慢死去的世界里名扬天下,成为大公司的头牌才是。

“砰!”

沉鸣的声响,并不悠长,回荡在夏日,惊灭了蝉群,射穿了歌声。

如果一声是幻听,那么接下来的两声枪响,无疑会融入真实,将少女的命运改变。

南门二挣大了双眼,一切都发生的很快,矢车菊蓝的双瞳中所映照的是,教学楼三层的玻璃碎掉的光景,和纷飞的,夜幕降临似的长发,还有于空气对流中撑开的黑色轮褶群,赤色的线与船帆似硕大的衣领,以及比自己要鲜艳几倍的青色双眸,如此真实与饱和;在一片阴影下与自己悠扬的歌声里,从光天坠落的少女。

那是一次漫长的坠落,在南门二看来,时间的流动似乎在此刻减速,让她能够在几秒钟内看清少女的一切,细长脖项和漂亮的五官,从正面看上去美丽的令人迷离,扫走了这些天来积攒的沉郁,蓝与青四目相对一秒,就在这夏日庞大的热气洪流里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