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会找理由拖延,拖延自己不愿做的事,尽管他们知道拖延并不会带来好的结果,但他们依旧会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个理由去避免。这不怪他们,人就是这种东西,趋利避害是所有生物的本能,绝大多数情况下事情往往都会被搁置,要么无法再继续拖下去,要么把这件事拖进自己的坟墓。人作为生物,在精神正常的情况下是绝对遵守趋利避害反应的,就算是世人眼中的善举,其多多少少也含有自我满足的成分。

这么一想,阿尔特拉人的利己行为虽然让人厌恶,但却非常合理。社会经济的制度给他们带来了自私的权利,放远了看,其实所有的生物都有这个权力。

不过好消息是,当他们从定义上的生物变成了死物,他们便丧失了自私的权力。所以,自私的阿尔特拉人在哪里会变得无私呢?答案显而易见,这座阿尔特拉的公共坟墓就是整个阿尔特拉最无私的地方。无论是异教徒还是异邦人,都能通过高价在这里买到自己的安息之所。就算实在是买不起,也有火葬这种经济实惠的选择。

不像是一般人印象里的墓地,虽然阿尔特拉常年被阴雨覆盖,但这个地方也说不上是阴森,因为周围一棵树都没有,也不用担心会遇到吊死鬼。即便是在晚上,也会有足够明亮的大灯照亮这片大理石森林,加上建筑风格之优雅,简直就像是一座话剧舞台。

现在是凌晨三点五十分,天空一片漆黑,只有一轮残缺暗淡的月亮。墓地被大灯照亮,喝醉的守墓人在值班室里昏睡。一辆自行车无声的从墓园外的街道驶来,手电筒照亮着骑行的道路。

自行车上的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年轻女性。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里面是保暖用的宽大羊毛衫。搭配上一条看上去很耐磨的牛仔裤,打扮相当男性化。到了墓地大门前,她锁好车,向墓地里走去。

她叫默尔索,是一位停尸房管理员,曾经她是一名外科医生,但那都不重要了。她的工作很轻松,每天只需要工作五个小时,不过代价是极低的工资和极差的待遇。现在她已经下班,从工作的地方骑着这辆老旧的自行车来到墓地,探望她的往年交。

默尔索的往年交名叫海尔德,是个活了将近九十岁的老头。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干过很多了不起且混蛋的事,并且不信奉任何神明,活得就像是上世纪的三流小说里那种常见主角。不过在他老了之后生活就趋于平静,默尔索认识他时他已经是个需要拄着拐杖走路的老头了。

默尔索绕着墓地走了好几圈,终于才找到海尔德的墓地。她没有参加海尔德的葬礼,因为她了解海尔德,那个老东西认为葬礼这种东西毫无意义,默尔索也这样认为。即便如此,默尔索还是在决定要探望老朋友之后,下意识地选了一件黑色的大衣。

坟墓上刻着有关海尔德的名字和一些看起来很讽刺的赞美。

海尔德.阿尔特拉

这里躺着一位值得尊敬的先生

一位准时纳税的市民

一位虔诚的信徒

一位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在创造价值的伟人

默尔索冷笑了两声。

“我猜这是刚刚那个值班室里的醉鬼写的。”

但她鄙薄的神情很快消失,转为了一种无奈,一种惋惜。她叹了口气,俯下身来,抚摸那块石碑......

“真可惜啊,老东西......我从来没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一个男人。如果我喜欢男人,我会最先考虑你的。”

墓地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默尔索自言自语的声音。她在石碑旁的台阶上坐下,抬头盯着月亮出神。

与此同时,另一个身影缓缓走向了墓地的大门。

它打着一个大功率手电筒,就像是监狱里狱警巡逻的那一种。身影在黑暗中难以分辨,但依稀可以认出它的矮小。它走进了墓地的大门,看了一眼在值班室里酣睡的守墓人,加快步伐往墓地里走去。它很精确的就找到了海尔德的墓地,但当看到在一旁发呆的默尔索时,它有些迟疑。但它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攥了攥拳头,上前询问:

“请问......这位先生。您是海尔德的朋友吗?”

默尔索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发现,一个小小的女孩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自己的背后。它穿着一件宽大的棕色风衣,搭配一条苏格兰短裙。风衣里是一件白色的衬衫,胸前系着一条看起来不错的纯色领带。它一只手拿着一个大手电,背着一个和它身材很不搭的单肩包,看起来是用来装相机的那种。它的身材娇小,面容稚嫩,像是高中生......不......中学生会比较贴切。一头齐肩的淡棕色中长发散着,五官相当精致,激起了默尔索心中某些不符合世俗的冲动。红棕色的眼睛无比独特,很难分辨它的人种。

“那个......小可爱,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守墓人是你爸爸吗?他好像在前门的值班室里睡觉呢。”默尔索回答道。“还有,我是很健全的女性,而且还算年轻。”

女孩有些惊讶,重新打量了一遍默尔索。的确,她虽然看起来像是个英俊的男性,但姑且还是有女性端庄的气质以及微妙的第二性征。

“我不是来找爸爸的......我是来......看他的。”女孩指向默尔索身旁的石碑,语气有点动摇。“我叫夏奥测,是他的......”

“私生女吗?”

“不......海尔德先生没有孩子。”名为夏奥测的女孩连忙摆摆手,表示否定。

“那......是情人咯?虽然这家伙已经老了,但我很清楚他的魅力。”

“也不是情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夏奥测的脸有些转红。

“嗯......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呢?”默尔索乐此不疲的继续追问。

夏奥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看着海尔德的墓碑,刚才的手足无措变成了旁人很容易就能感受到的悲伤与失落。

“我是......他的神。他......是我唯一的信徒。”夏奥测的声音有些颤抖,强忍着哭泣的冲动。

默尔索对它的回答并没有吃惊,就像是提前知道了一样。她起身,把手搭在夏奥测的肩上,轻轻拍打它的背。悲伤这种东西,没法控制,因为你不能控制化学反应的发生。

夏奥测的眼眶通红,眼角渗出泪水。但它很快擦掉,回敬给默尔索一个真诚的微笑,虽然那看起来很勉强。

“我叫默尔索,姑且算是海尔德的朋友。关于他信神这件事,我是最近才知道的。”

“你不怀疑吗?”

“怀疑什么?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如果不是神才说不过去,对吧?”默尔索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但夏奥测没有做出反应,这让默尔索有些尴尬和自责。

“不好意思,我对他不够尊重。”默尔索道歉道。

夏奥测摇摇头,打开自己的单肩包,从里面取出一柄小铁锤和一个铁锥。

这是阿尔特拉人的习惯,在人死后,墓主人的墓碑上往往会刻上他们所信神的名字,并加在自己名字的后面,以表自己最后的虔诚。

“这是要,把你的名字覆盖上去吗?”默尔索问。

夏奥测还是摇摇头,蹲在墓碑前,试图抹掉海尔德墓碑上阿尔特拉的名字。

“我只想擦掉本不该存在的东西,至于我......我的名字没资格出现在他的墓碑上。”

“为什么?”

“我是个不合格的神,对他的痛苦,我什么都做不了。在这点上,我甚至不如你。”

“他的痛苦吗......”默尔索回想起海尔德曾和她说过的那些经历,他的一生确实无比坎坷。也正是因为坎坷,海尔德在后来才会变成一个世俗无法接受的混蛋。

夏奥测对打磨工具很不熟悉,笨手笨脚的操作让它伤到了自己的手,铁锥掉到地上,发出的金属碰撞声在黑暗中传得很远。

“好痛......”

“这小家伙,真的是神吗?”默尔索不禁怀疑,不过怀疑只存在了片刻。

“需要帮忙吗?”她半蹲着,向夏奥测伸出双手。

夏奥测顿了顿,还是把手里的工具交给了她。默尔索的操作也不算利索,但比起夏奥测实在是好太多。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阿尔特拉的名字逐渐从墓碑上被抹除。

“这个,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夏奥测问道。

“原来你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放心吧,除了我和小可爱,没人会在乎这个老家伙的墓碑上写了什么。”默尔索回答,手上的工作没有停止。

墓地里很安静,只有锥子和石碑的碰撞声。夏奥测静静地看着,手上空空的让它觉得有点不安。

“默尔索......小姐。你的手很巧呢......”它试图挑起话题来让气氛更活跃些。

“跟我不用刻意找话聊哦,聊天的话,我还是喜欢比较有营养的内容。闲聊嘛......不是熟人就会很见外。如果你想让我对你产生好感,你只需要站在那儿就行了。”默尔索回答。

“抱歉......”夏奥测低下头。

“我不知道你在为什么道歉。”默尔索无奈地笑了笑。

墓碑上的字迹已经被完全抹除,天空终于有了一丝紫意。

“那个......今天......谢谢了。”夏奥测收好工具,磨蹭着自己的衣角。“默尔索小姐,我们会有第二次见面吗?”

默尔索微笑着,转过身去,又转回来,摸了摸夏奥测的头:

“第二次见面了,小可爱。”她的手在夏奥测的头上摩挲着。“摸起来很舒服啊,感觉就像是从东方进口的丝绸。”

夏奥测的脸有些发烫,红着脸把默尔索的手挪开:

“别这样默尔索小姐,这样一点都不庄重。而且我在法律上已经成年了,而且还有工作!”

“是吗......”默尔索装模做样地挠了挠头。

没有人喜欢被压榨,但无形的压榨让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发现。当这些压榨存在于税务、法律、社会规则和观念中时,人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世俗认为海尔德是个混蛋,但他却是为数不多看清了压榨本身的人。也正因如此,海尔德痛恨那些融入社会并暗中操控社会的神明们。这种朴素的正义感让他从不信仰任何神明,这一点默尔索是知道的。

但为什么晚年的海尔德会选择信仰呢?默尔索自认为她已经找到了答案。

“默尔索小姐......”夏奥测低着头,声音细小得像不想让人听到。

“嗯?”默尔索回应着,像在安慰半夜惊醒的孩子,轻拍夏奥测的后背。

“我们,还会再见面吧?”夏奥测问。

“不好说呢......”默尔索回答。“毕竟我很忙嘛。”

“是吗......”夏奥测的声音有些失望,眼眶再度湿润。“那......能不能别太快就把我忘了。你知道的,我已经没有信徒了。没人记得我的话,我就会......”夏奥测的话语已经变成了嗫嚅。

“就会完蛋?”

夏奥测微微地点点头。

“真拿你没办法......如果你愿意再让我摸摸头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地请你吃早饭吧。”

默尔索坏笑着,又摸了摸夏奥测的脑袋。

那一天,是默尔索被卷入纠纷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