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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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经因为葬刀客的身份,失去了儿子,现在不想再失去……”

一根烟毕,魏求全也把自己的故事讲完,吴耀含着烟头不语,他倒是没有想到,平时乐乐呵呵的老魏竟然有这样的过去。他稍微打量了一下魏求全,实在是想不到这个腆着肚子的油腻老好人也会为儿子复仇的样子。

魏求全在杀死仇人的那个夜晚后悔不已,为什么在亲儿子和一把被诅咒的刀之间他选择了那把刀呢?

岁月会改变人很多,今天觉得重要的东西,多年以后来看,可能反而一文不值。葬刀客的职位重要还是自己的骨肉重要?

七年后,魏求全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他的手臂不再充满力气,他的双腿不能健步如飞,眼神也不能像鹰般锐利,时间将他精心打磨,让他意识到自己过去的愚蠢。

而现在,葬刀客的身份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不想再后悔第二次了。所以,他才劝吴耀把这个称号交给冰花制品,他们已经不想再看到鲜血与纷争了。

但是吴耀没法把这个沉重的代号W拱手交给别人,儿子为了父亲牺牲、父亲为了遵守与委托者之间约定而牺牲骨肉的这份觉悟,不能交到卑鄙小人的手里。

“谁是你儿子啊喂!不要这样占我便宜啊!”吴耀深吸一口气,他莫名其妙的愤怒方向让刚刚真情吐露的魏求全有点懵。

不过这也怨不得他,对于已经失去父亲而且与正常家庭脱节了那么久的吴耀来说,老魏这身为长辈突如其来的温情牌反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而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有理有据地拒绝老魏的这份温情,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我爹虽然死了,但是你也没法代替他,我也没法代替你们死去的儿子!而且……”

我也不配啊。

但他终究是没能吐出那句心里话,就抛下愣愣的老魏和晕过去的周珍离开了诊所,不一会,远处便传来了救护车的鸣笛声。

他向路边的一个鬼火少年“借”了一辆机车,毫不客气地转着把手扬长而去,而那位被他踢下去的少年愤怒的叫骂声则被抛到了机车扬起的尘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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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行宵禁的马路上空空荡荡的,一杆杆昏暗的路灯被命令在原地站岗,尽显孤独。

除了偶尔出现的有钱人的高级车和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鬼火少年的机车外,几乎没有车辆在n城的车道上通行。所以吴耀可以放心地把机车的档速开到最高,快得出现残影的沦为都市传说那种。

在这座基础设施还不完备的城市,并没有铺天盖地的摄像头和辛苦执勤的警察,如果有人在晚上出了什么事也只能自认倒霉,谁叫你自己不遵守宵禁的规则呢?

黑色机车的引擎轰鸣声像极了战马的嘶吼,而它也即将在主人的带领下无视着一切规则冲过红灯,但也就在此时,远处的斑马线上却站着一位穿着米黄色邮递制服的少女,似乎要拦住他的去路。

吴耀定睛一看,少女垂在胸前的明黄色低双马尾和浅黄色的制服在暗淡的夜晚十分显眼,简直就像是黄灯的警告一样。

而她本人则背着手站在机动车道前的人行斑马线上,即使看到了吴耀呼啸而来的大型机车也毫无恐惧,依旧眯着眼呆呆地笑着。

是信客。

吴耀看到她黄色贝雷帽上别着的信封徽章,不由得皱了皱眉。跟葬刀客相似,信客也是专门运送一些特殊信件和包裹的奇怪生物,不过像她这么招摇的信客吴耀还是第一次见。毕竟信客没有所谓的制服,徽章也只是一种“通行证”而已。

见少女没有让开的意思,吴耀只好急忙减速来了个侧边漂移拐弯,之后脚着地紧急急刹,刚好停在她的面前。因刹车而带起的气流划过少女的鬓发,她眯着眼笑嘻嘻地看着一脸怒气的吴耀。

“嘿嘿嘿,小帅哥,总算是找到你了呢~”她扶了下头上的邮递帽,呆呆地笑着。

找个屁啊,你不是站在这里等着被撞吗?

还没等吴耀开口大骂,信客少女就从身后拿出一个紫色的信封,“这里有你的信~。”

他愣了一下,想到鸦羽寄来的信封也是紫色的,就僵硬地接了过来。

“红灯还有段时间,小帅哥不妨先看看写了什么怎么样?”

不用她说,吴耀就已经打开了信封,里面除了信纸以外还有一根紫色的羽毛。

【不要去。】

纸上这一行打印出来的文字让他不满地咂咂嘴,他本来是想把这封无聊的劝诫扔掉的,但是无意中一搓信纸才发现,原来下面还有一张纸。

可是等他看到下一张信笺上的文字时,不由得讶异地瞪大了双眼。

【你会死的。】

等他反应过来时,那个天然呆少女已经看不到人影了,眼前的绿灯也欢迎地亮了起来。

——

被陈总的手下带走的满又再次回到了他的办公室,这里曾经给她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回忆,而现在的她也不得不正在陈总的腿上正襟危坐。

“你还真是,相当别扭地跟我斗了一段时间呢。但是算了,现在你回来就好……”陈总摩挲着满脖子下的中式扣领,他确实是第一次见满穿这种古典的衣服,虽然心中有千万句责备她的话,但是也都咽回去了。

满微红的眼眶和失去光彩的眼睛犹如玩偶一样惹人怜爱,陈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用食指挑开了她的领扣。

但是这一行为却让满如惊弓之鸟一样,赶忙捂紧了领口向后退,眼神也不再死气沉沉,而是充满了敌意和警戒地瞪着他。

“请不要碰我!”满压抑着哭腔说道。

而陈总,则是难以理解地歪着嘴角。

身为娼妓的满靠着与男性亲近的行为来挣钱,对她来说,与异性亲密,甚至说讨好男性都应该是如吃饭喝水一样正常的,更不要说是对作为她原来“主人”的陈总了。而她现在这种纯情大小姐的反应,不免让他觉得好笑。

“怎么?满你不会真的觉得自己从良了吧?在那个破诊所呆了几天就觉得自己真的是冰清玉洁的白衣天使了?”他毫不怜惜地将想逃跑的满按在了办公桌上。

满沉默不语,但身子却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这并不是她的本意,而是身体的肌肉记忆。被强迫压在这个办公桌上的时候都没有好事,上一次就是因为她惹恼了陈总,然后就被按在桌子上,被他强行当做玩偶发泄完欲望后,又被注射了实验用的试剂。

也就是被打进了奇怪的液体后,满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异变。

陈总用左手提起满纤细的两个手腕,让她保持着趴在桌子上的姿态,之后用右手在满后背上漏出来的黑色纹身画着圈,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一直藏着的纹身漏了出来。

他用食指在满背脊上的拉链来回摩擦,然后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对了,你是怎么让他们收留你的?装可怜?不对不对,应该是跟以前一样,用哭着向男人求爱的办法吧?”

“不要……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像你一样!”满咬着牙,在心里让自己不要怕,“大家都是很温柔的人,只是想帮满而已。”

“哎?温柔吗?我对你也很温柔啊,只是你不识好歹而已。你啊,就不能听话一点吗?要不是因为你不听话我也不至于让你沦为实验品啊。”

陈总拉开满后背的拉链,黑色扭曲的火焰如大丽花般开满少女的半个后背。

“不过这还真是……本来不是试验品的你却成为了最后活下来的唯一成功的那个……对了,那个红毛小鬼,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圣者,如果又是个冒牌货的话,就用从你那收集的实验数据来给他做下实验吧!挺让人感动的不是?如果他确实如他所说是圣者的话,就让他当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替罪羊,把他交给圣殿吧。”

听到圣殿的名字,满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咬紧嘴唇,“不行……你不能这么做……”

但陈总却很明显会错意了,以为满舍不得让吴耀成为试验品,“怎么?心疼了?”

满沉默半晌,而后微微扭头瞪着身后拘束自己的人说道:“你们一边把满当成发泄欲望的工具,一边又瞧不起满。但是吴耀他不一样,他从来没有瞧不起满过,而且……只是把满当成普通的女孩子……

“在吴耀身边,满觉得很温暖,但是在你这里,满只会觉得冰冷……冷得想吐。”

闻言,陈的脸色一沉,然后用右手捏住满的下巴,恶狠狠地盯着她因恐惧而颤抖的瞳孔,“你该不会……真对那个臭小子有意思吧?”

“笃笃。”

沉闷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僵持,他之前吩咐过程曲平不要进来。

“说。”很明显,陈非常不满这种被人打断的行为。

“陈总,他来了。”

“知道了。”

陈总松开了满,从抽屉里拿出一副手铐把她的右手腕跟铁质书架上的铁杆锁在一起,铁质书架的重量即使是成年人未必都移得动,更别说还是孩子的满了,“你的小恩客来了,我去会会他,你最好就在这给我乖乖待着。”

28

【但是他刚一把斧头打下去,身上就立刻有了力气。】——《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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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再次倾泻,却如人造的手电筒,发射着冷漠刺眼的白光,在广袤的黑夜中寻找着活在怪谈里的怪物。

根据那个冰花名片上的地址,吴耀赶到了处于n城边缘的一个旧工厂。

不,与其说是工厂,不如说这里原先是个中等大小的三层土楼小别墅,也许是后来被人改成了个小作坊吧。

这栋楼已然枯萎,铁青的爬山虎即使充当了粘合剂也粘不上墙上的裂痕。

对于以生产卷烟和糖果为主的冰花制品来说,这座突兀的建筑肯定不会是他们正常生产商品的工厂。

周围寂静地可怕,似乎只有几只小虫无力的悲鸣,高大的树木丛作为小楼深沉的背景,矮小的绿色灌木丛围住了整个建筑,而在暗夜之中小楼里面还有好几间窗户透着光亮。

吴耀向大门望去,发现竟然还有两个黑衣保安守在门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估计这里是冰花制品搞人体实验的地方吧。

他把手中那个冰花名片扔掉,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对方绝不会让他轻易离开。

——

把满锁在办公室后,陈特意嘱咐程曲平留在门口看好她。

“毕竟这丫头上次就跑掉了,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用‘那个’。”

看着程曲平点过头承诺后,陈才算放心地离开了。

因为这个工厂原先是居民的水泥房改成的小作坊,所以周围还有些许树木和灌木丛,从材料运输、引进生产工具和食品保险等各个方面来说,在这里进行生产工作都是下下策,所以这栋建筑在原户主破产了之后就一直被闲置了。

但是陈看中了这里僻静的环境,无人会特意前往这里更不会长时间停留,作为实验研究地还算说得过去,所以就花些小钱买了下来。

当然,现在一楼的车间大厅并不涉及他们的实验材料或是内容,其中堆着的几座盖着塑料膜的机器,也不过是以前小作坊卖不掉也带不走的加工机器而已。

而二楼最大的那个房间则被他收拾出来成了自己的办公室,也就是刚刚关着满的房间。而三楼则因为潮湿老化的原因被放弃了整修,甚至有几个屋子的阳台连围栏和玻璃都没有。

等他还没走到面向大门的楼梯口时,就听到大厅里传来的打斗声和有人因受击而发出的疼痛呻吟声,待他走到目的地时,刚刚还在大厅中央挥动着长柄斧的赤发少年也停下了动作。

工厂的吊灯学着天上的月亮,也想清冷地打在他身上,但这最终是东施效颦,这些人造的白炽灯也不过是赝品,最终还是比不上把光芒撒向整片大地的月亮。

而在这里,陈可以清晰得看清来者,而对方亦是如此。

在惨白舞台中央站着的那位赤色的少年,如果要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份月下的赤色,那就一定是“不祥”。

不祥的赤色火焰摇曳跳动,足以灼伤路人好奇的眼瞳。

正如吸血鬼张开獠牙的那天夜晚,天空必定会有一轮赤月高挂,而在奈河桥的岸边,也必然会看到被黑蝶纠缠的赤色曼珠沙华,这些猩红的不详之物则是不幸的开头,灾祸与诅咒的前菜。

赤色的头发、赤色的独眼、赤色的棒球衫,如此刺眼的颜色如火般燃烧,无不在强调着他作为灾难的化身,简直就是在反复强调着自己背上红色花纹的巨毒蜘蛛。

让人内心发怵的赤红色在这片白茫茫的灯光下显得格格不入。

但是尽管如此,陈也知道,这家伙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在气势上是不能赢过大人的。

即便能赢过,也不会让他赢。陈摸了一下领带,清清嗓子。

“欢迎啊,圣者先生。远道而来还真是辛苦你了。”

背对着他的吴耀把手中沾着血渍的黑色长柄斧转了三转,而后扛在肩上。

这把斧头名为月斧,属于吴耀作为葬刀客可允许使用范围内的武器,其长约两米,斧柄粗约两指,随着主人的挥动而砍裂了安静的空气,其反射的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为民除害,不辛苦的。”他转过身,语气中毫无波澜,仰着头瞅着在二楼的陈。

等陈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时,才注意到自己的部下们早已七零八落地倒在了地上,但他们大多却是受钝器击打而丧失了行动能力,真正受伤流血的反而没有几个。

明明拿着斧头,却不开刃见血,真是奇怪。陈在内心揣测着,此时的他内心相当矛盾。他既希望吴耀就是那个在逃的拉斯科尔,但是又在心里期望这个猜测是错的。

陈综合着自己所知的情报,就像是复习备考的学生在揣测着老师的出题范围一样。

“你还真是……相当地大闹了一场呢。”他握紧了栏杆,自己人的丑态,不免让他觉得自己的面子多多少少有些挂不住。

“是他们太菜了。”吴耀说完之后思考一下,戏谑地补充道,“不过你放心吧,我老亚撒西了,都给你留了一口气的。”

“呵,脑袋都敲扁了也叫留一口气吗?”

吴耀耸耸肩,把手中的月斧立在地上,“送死的我没留。”

“吴耀先生,就当是中场休息,我们来聊会天怎么样?”

似乎是懒得纠正陈近乎讽刺的敬称,吴耀自顾自地从口袋里掏出蠢包和打火机,拄着月斧的柄杆,他虽不觉得累,但还是想吸口烟。

“行啊。”

“你是为了满来的吗?”

“是,但也不是。”他吐了口烟雾,然后坏笑地咧咧嘴,“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有人说我来了就会死,所以才来的。”

“呵,那你的性子还真是恶劣呢。”

“我们彼此彼此吧。上次确实是我不好,你明明请我吃饭,但是我却连谢都没给你道,还真是抱歉咯。”

吴耀绝对知道惹陈不悦的不是这个问题,所以轻飘飘地犹如挑衅一样地吐着烟雾。

“但是呢,你不应该对周珍出手。满之所以不愿意回去,与诊所无关,因为……”

“我这么说吧,吴耀先生,满她是我花钱买来的,所以她是我的东西。不是你……”

“不。”吴耀冲他摇摇头,“满不是任何人的东西,满就是满。”

“呵呵哈哈哈哈。”

陈捂住肚子,好像听到诺贝尔级别的笑话一样捧腹大笑,“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你脑子果然有问题。像满那样如人偶一样,不,是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的小鬼,在你眼里却那么……正常吗?

“我呢,一直都喜欢着那样的她,明明还是个孩子,却眼神混沌,失去了希望,像人偶一样活着的满,在我眼里却非常的完美。哪怕她不听我的话,只要继续混沌地活着,像在泥潭里挣扎一样……我喜欢看着她被浸在不幸中的样子……

“但是呢,这次回来的满却不一样了,她的眼睛里不再混沌了,简直就像是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一样,那样的她简直是无趣……”

“闭嘴。”吴耀掐灭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碾了几脚后,拎起了待命的月斧,“我跟你,聊不下去。”

“是呢,我想也是。”

也就是在此时,几位黑色西装男突然从一楼的楼梯口出现,举起黑色的枪只向吴耀射击。

原来那个大背头是在拖延时间吗?

虽然看到枪械之后确实有些震惊,但吴耀却依旧杵在原地,毫不躲闪。

端起枪支、瞄准、拉动扳机,这是葬送生命的连击。

但是这次却不是。

就好似撞到铜墙铁壁上一样,当子弹在撞上吴耀的那一瞬间,弹头便扭曲变形,落到了地上。

黑衣人们惊讶地放下了枪,面面相觑,最后看向了在二楼的陈总。

“切,居然是真货吗?”陈咬着牙看着蹲在地上拾枪子的吴耀。

真正的圣者,子弹对他们无效。

在普通人和圣者爆发第一场战争——凃蕾战争时,他们才在战场上发现,轻易夺取普通人生命的子弹竟然对这些圣者毫无用处。

凭着所拥有的数量优势和完备的武器库,普通人才有与圣者开战的底气,但当他们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枪支对敌人造成不了什么伤害时便慌了阵脚,而上一秒还握在手中的枪械下一秒反而被圣者抢走,用来屠杀原来的主人。

尽管炸弹和手榴弹可以把圣者们炸个粉碎,但是与之近战时,只能选择冷兵器作为武器。且因为圣者的稀有性,起初炸弹和手榴弹的使用被限制。

战争结束之后,朝府颁布了禁枪令,不管是谁都不准非法持有枪支。而颁布这道法令的很大原因,就是因为害怕枪械落到圣者手里,让他们反过来攻击普通人。

“吼~竟然能得到枪械,你们果然……不是普通的制品公司吧。”

吴耀捏着弹头,看向高高在上的陈,鲜红色的眼瞳闪着红灯已至的危险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