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那尽头闪耀着的，你啊 / my only Beloved
“你喜欢星星吗？”
“那些在夜空中闪耀着的微光，明明转瞬即逝，却又不断重复着与我们的邂逅与离别。”
夜色中的少女一袭深色连衣裙，银白色腰带和裙边精致的纹理倒是没有在黑夜中暗淡。亚麻色的波浪长发自然披散下来，瘦弱的身形几乎随时要被黑色氤氲的夜吞噬。
不合时宜的晚风夹杂着硫磺与焦炭的气息，刺鼻的气息向风转述这些曾经是有机生物体的存在由诞生至堙灭的短暂旅程，最终与那些朝晖夕阴中化为沙土的磐岩、已然不再为人所记起的往事一起抛向了夜空，像是哀悼，又像是在叹息。
扬尘沾染在了少女的白皙脸庞与细长手指，但她的眼中依旧是只有那片遥不可及的星河。
将被有些凌乱的发丝重新梳理在耳后，少女莞尔，将头转向了我。
——你不觉得它们很美吗？简直像梦境一样。
她瞳孔中流露出的憧憬这样诉说着，也如那些星一般地熠熠生辉。
也许是因为在她面前便油然而生的卑劣感，又或许是因为我向来是个对感情笨拙迟钝的家伙，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的思绪总会比往常复杂得多：
她真的只是单纯的觉得很美吗，像是很普通的女孩子看到美丽事物的向往？
亦或者是留恋与不舍？毕竟从研究所逃出来的机会与这样的经历，恐怕有也只会有这一次了。
又或者是，憧憬？
向往这样带来短暂微光却又转瞬即逝的存在，甚至是，自己也愿意成为这样的存在。
“我……”
我不知道。
倒不如说我是在强迫大脑保持放空的状态，抑或是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让我停止这么做。比起继续思考那些心知肚明的事情，我宁愿切断一切萌芽的思绪，忘掉现实，将自己眼中世界的时间放缓、拉长……
然后，就这样一直呆在她，美佳子的身边。
“你真的是一点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啊，当然不是责备的意思啦，倒不如说这样也挺可爱哦。”
少女先是惊讶，随后垂下眼睛，以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口吻呢喃道。
而我则没有勇气去看她的眼睛，有时候的她的确就像有着某种魔法般的吸引力，想要瞒着她什么事情从来没有成功过，相处中不知不觉便占据了全部世界。
“……我觉得那样很残忍。”
“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像是对自暴自弃的感情彻底缴械投降般的，我笑了起来。
“绯红，墨绿，靛紫，还有那些几乎没法用语言描述的色彩和渐变，苟延残喘着生活在这颗濒死的黑白行星上的我们，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色彩了呢？没有人会不被这样的情景震慑心魄吧。”
“仅仅只是看着就能涌现活下去的动力、不经意间划过的一道弧光或许就是点亮了某人全部的光芒……真浪漫啊，像那种无论情节如何曲折，最终都会迎来happy end的童话故事一样。”
我努力将那些星的幻影与面前的美佳子的形象剥离开来，强忍着从胃部涌出的作呕感继续说下去。
“浪漫……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再动人的色彩和光辉也只有一瞬，随后那些燃烧的星辰便会在大气层烧灼殆尽，带着漆黑的死亡坠落到这颗星球上，或是落在早已死去的海洋和沙漠，又或是坠落在某座不幸的城市，为这黑白的世界再增添一片……像这样的，灰色的废墟。”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呼吸被情绪带动着急促起来，胸口也随着心脏的一次次剧烈跳动在隐隐作痛。
美佳子似乎对这番话、或者说是第一次见到的这样的我有些出乎意料，微微垂下的眼眸流露出的除了窘迫，似乎还有一丝悲悯。
可看到她这副样子时，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是一种恶劣的愉悦，或者说是报复心得满足的隐秘快感。
真讽刺啊。
“所以说，你其实是非常憎恨着这样「给予了不完全希望的事物」……是吗？”
“谁知道呢，倒不如说恨是比爱要轻松的感情，对既定的事情抱有怎样的感情都无济于事的话，那就不妨选择能让自己好受一些的……”
其实是我自己已经搞不明白、也不想再去纠结自己的想法了，如果放弃思考就能够放弃那些莫名其妙的责任和义务，稍微放过一下自己也是可以的吧。
只是，像倒垃圾一样把这些支离破碎的感情、只会给人带来困惑的无意义思绪，抛给唯一愿意亲近自己的人，我也实在是无可救药了。
“……”
少女再次陷入了沉默，不过这一次，那种与报复心伴生的愉悦没有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胸口比先前还要剧烈的绞痛，每一次心跳都是濒死体验般的折磨。
如果把它看作是某种我应得的惩罚的话，那我想，无论怎样的程度我都能、也都应该甘之若饴。
“对不起、我……实在是太差劲了……”
“不需要道歉的。其实我是在想，即便是选择了相对轻松一些的感情的你，也依旧没能完全舍弃掉痛苦，对吗？所以不需要为这种「自以为很差劲」的感情道歉。”
“诶……？为什——”
“因为，你明明正在哭啊。”
在我短暂走神的瞬间，美佳子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身前，随后，她轻轻捧起了我的脸庞，轻柔的动作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
少女苍蓝色的双眸中已然不见先前的阴翳，闪烁着的灵动微光就像高悬在天际的星。令人着迷，却又遥不可及地可怕。
“嗯……果然在发抖。”似乎是因为寒冷天气麻痹了感官，直到美佳子的手掌轻轻捧上来时，我才意识到泪痕已经在脸庞风干了很久。
“荻原君真的是个很难形容的人呢：想要为重要的事物奉献拥有的一切，却又没能完全割舍自己的感情；在外人面前，无论对谁都是一副不会拒绝、温柔到会让人心疼的滥好人……只是，荻原君这副模样可是骗不过我的哦。”
带着一副胜利者的狡黠笑意，少女歪了歪头说道。
“其实我一直很开心哦，不论是是苟延残喘般生活在这颗濒死的灰色星球上，还是参与到实验和计划中重复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日常，甚至是被荻原君‘利用’——荻原君并不是一个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单纯的人，这件事我在很久前就已经意识到了。当然啦，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是相当受挫的，甚至都想过反正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了，实验也好人生也罢，不如全都这样得过且过之类的……这些话我也是第一次跟人说呢，荻原君可要帮我保守秘密呀。”
“不，不是这样——”
“请先听我说完可以吗……荻原君？”
美佳子打断了我的话，语气与其说是强硬，倒不如说像是在祈求。
“我认为……人呢，是很渺小的生物，渺小到甚至根本没有办法为生存这件事，找到足以让人信服的合理的理由与意义。生存着的人能够创造美好，但更多的终究是带来灾厄，或为自己，或为他人，又或者是为毫不相干的事物、像这颗无辜的星球。”
“但是，没有正当理由、只会制造恶果的活着并不是一种罪，而为了某种事物而死也并非是高尚的行为，那只是一个由普通人做出的，普通的选择。‘自由的意志仍存于此’便是活着，活着的意义在于活着的本身这件事，能够体会各种精彩的经历、珍贵的感情，见识过不同的风景和色彩，能够和重要的人一起留下独一无二的回忆……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找到爱和归属，以及属于自己的幸福。”
“透……能不能像爱着此刻的我一样，也爱着「那边的世界」呢？”
眼前美佳子仍旧是我记忆里的那副模样，总是带着温柔却又悲伤、每次回想几乎都要落泪的微笑。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伴随一阵电流直通大脑产生的剧烈疼痛感，我的世界就像是被谁开玩笑似的按下了静音键，随后只剩下了嘈杂、在耳畔嗡嗡作响又萦绕不止的白噪音。
少女的身影骤然变得模糊，转眼间只剩下了扭曲到无法辨别面容的人形轮廓虚影，而我对这虚影的记忆也只剩下陌生却温暖的怀念。
还有没能说出口的话，还有应该做的事情——
就像是被这样的本能驱使一般，我向着陌生的身影伸出了手。
而后。
像是触碰了某种禁忌一般，耳畔传来了清脆响亮的碎裂声。
一同仰望过的星空，曾经驻足过的废墟，以及她所存在过的痕迹，在转瞬间全部消失不见。
世界的碎片无规律地填充了整片空间，墨绿色代码与符号杂乱地萦绕在身旁。
不应存在，不应被任何人观测的记忆映像在扭曲螺旋中褪去色彩。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将这里吞噬，这片不应存在任何事物的虚无，包括「我」仍在运转、但不应存在的意识本身。
可在这不允许有任何存在的虚无尽头，失去了一切、甚至连最后仅有的「自我」这一存在本身都要被抹去的瞬间，我却回想起了一切。
来自于「另一侧世界」恍若梦境的记忆碎片，自己那晚崩溃的缘由，与那位少女经历过的点滴。
以及……自己将她亲手杀死的，这无可辩解的罪行。
破碎的回忆重新构筑。
世界的碎片再次拼凑。
身体的机能逐渐恢复，虽然此刻能接收并理解的神经信号只有疼痛。
视野由朦胧变得清晰，相同的世界碎片构筑出的却是与原先截然不同的陌生风景，就像没有真实感、担心随时会醒来的梦境，只存在于虚构幻想中的童话故事happy end。
唯一不变的，是静静伫立在对面的少女的身影，和她温柔而悲伤的微笑。
美佳子，Mikako。
我再也熟悉不过的美佳子，我实际一无所知的美佳子。
“你不应该在这里，你的旅途……才刚开始呢。”
她像是诉说着谁也不能理解的哀伤，别开视线的动作像闪避阳光的蝴蝶。
而后，她轻柔地抬起手指，就在我还没能说出任何话语的转瞬间，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被拉长到恍若天堑。
可熟悉的声音却依旧萦绕在耳畔。
“这会是一场已然写好了结局的巡礼，是一曲以幸福梦境破碎为题的挽歌。”
“但它绝不是在黑暗中沉默着落下帷幕，以虚无和无意义收尾的悲剧。”
“无关选择，无关对错。只是一个以童话故事般口吻娓娓道来的，关于爱和幸福的故事。”
“无论选择怎样的结局，都请不要背叛那一日的梦。”
“所以请回去吧……我最最重要的人呀。”
兜兜转转中，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而这也是我的意识在消散前能捕捉到、能记住的最后断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