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不堪的意识就像是在幽邃深海中下沉。

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唤醒的，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或者说这片混沌中甚至根本不存在时间这样的概念——创世录描绘的混沌之初的景象就是这副模样吧，只是这里并不存在能够开辟鸿蒙、创造天地的耶和华。

不知为何诞生，也不知道将要去向何处，只是静止于现在的混沌空间。

勉强苏醒的头脑仍旧处于半停滞状态，艰难睁开疲惫的双眼也只能捕捉到让人不明所以、大脑完全无法处理的信息：数字、符号和大小写的字母，它们闪着墨绿色的荧光，伴着滴滴答答像是倒计时的声音，忽远及近萦绕在四周。

想要去阅读，想要去思考和理解——头脑中不知为何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这种刚刚点燃的火星马上就被波涛一样涌来的惶恐、每一条编码基因都携带的人类本能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感，不费吹灰之力地熄灭掉了。

就像是因为好奇而尝试用手触摸火焰的孩童，先是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本能缩回了手，并放弃了这种萌芽的念头，随即才感受到下一秒传递到大脑的灼热，一阵从胸口蔓延至全身、像是全身在被电流肆意虐走的剧烈痛楚。

【…………………】

【…………喂喂听得到吗，怎么心跳、呼吸、脉搏突然就都没有了？！血压也在往下掉……别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差错呀，听得到就赶快醒过来！】

【该死……医生，他现在还是没有反应吗？】

【恐怕是在入侵的时候遭到了系统攻击……边野，你先不用太担心这边，尽快把中枢的数据解析出来才是当务之急，我会试着稳住他的情况，背包里有带以防万一的除颤器，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我这边的情况也有些复杂，不过总体还好。内容量比预想要大，再加上“钥匙”状态不稳定，已经没办法在这里现场解析了，只能先把所有的数据带走从长计议……神崎那边的情况怎么样，这么久还不来，会不会有什么事？】

【你就别光顾着担心队长了，她身边还有法月照应，引开后面的追兵就能赶回来了…………双向波200J、单向波360J、电插板连通……一定要挺住啊！一、二、三………】

自诩万物灵长的人也不过是比动物更高一级的基因的奴隶，那些奇妙的脱氧核糖核苷酸序列决定着一个人的相貌、性格与思维方式，在无形中左右、甚至决定了每一个“自认为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我也不是例外。

就像第一道坠落在死去枯木上的雷霆，为石器时代的矇昧原始人带来了度过长夜的火焰与在荒野中生存的智慧那样，一直限制着头脑中思绪的桎梏，同样在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雷霆震慑下化为灰烬。

混乱的代码重构，坏死的细胞再生，衰竭的机能恢复，沉睡的意识清晰。

抑制了许久的大脑开始不受控制的运转思考起来——可惜的是本以为能得到什么震耳发聩的至圣真理，结果只是在一片混沌中兜兜转转回到了起点，得到了如此无力、根本算不上是答案的无聊东西：

毫无意义。

「这是一场终要原点回归的零和博弈」

既然本能的对这未知感到恐慌，只要不触碰就好了；

既然本能的依恋这温暖安适的理想乡，只要一直呆在这里就好了；

既然对旭日初升投射下来的光线感到刺眼，拉上窗帘又能怎样？说实话，对于突然被吵醒这件事我也感到挺烦躁的，而在刚才的痛感过后这种感情愈发明显。

尤其是这种像是用在拷问中的酷刑完全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

即便自己已经能逐渐理解那些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在愈加强烈疲惫感的袭来下，却也完全不想去理会耳边聒噪话语背后的意味。

【…………………………】

【我回来了，法月把后面的追兵引开了，但估计也撑不了太久。边野，中枢的数据需要多久能解读完，荻原的情况呢？】

【入侵很顺利，还剩不到一分钟就能把所有的数据拷下来了，只要能把中枢的源数据拷贝出来，解析代码的工作随时可以进行。荻原那边好像有点情况，他在骇入的时候遭到了系统的攻击然后就……洛什塔医生，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生命体征完全消失。现在的他是入侵并成功接通了「卡巴拉中枢」的状态，所以不能轻易用Code Cast进行干涉……可如果继续调大功率进行除颤，就要超过他身体能承受的负荷了！】

【先冷静点，洛什塔，他的状况持续多久了？】

【从边野那边连通终端开始，一直到现在，应该不会超过两分钟。】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心脏骤停国际标准上的黄金抢救时间……是四分钟吧。】

【……？！神崎，你不会是要……】

【再等最后两分钟，如果还没有复苏的迹象就放弃，带着从终端获取的数据和他的尸体从潜入来的道路撤退，脑死亡前直接回到根据地，然后……按之前我曾向你提过的那个备用计划去做。】

【………你是认真的吗？】

【我一直都是认真的。就算抢救不下来他的生命，也要让他的大脑和「意识」作为后面行动骇入系统的钥匙保留下来。身为后面整个计划的“钥匙”，如果他的「意识」在这里死去，那我们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只能永远地被困在「这个世界」……别再耽误时间了，我和你一起试最后一次……】

——耳边愈发繁杂的声响和从开始就没有消散意思的疼痛感，完全不准备留给自己喘息和再度沉睡的机会，或者说自己一直就没有能够选择的权利。

“已经是这个设备的最大功率了……这次一定要奏效！最后一次，三、二……！”

“咕……唔啊，咳咳——”

在熟悉的电流的声响和灼烧的痛感下，残破的意识就像是从一片糅合物中被强行撕扯了下来。

而在这之后首先负责迎接的，便是不受控制灌进鼻腔、塑料制品燃烧与火药爆炸过后产生的刺鼻气味。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残留着先前电流通过时的灼热感，即使不用亲自确认也能判断出来，自己此时的体温绝对高的吓人。

一股腥甜带着铁锈味道的热流从胃部涌了而来，随后——脸色苍白的青年剧烈咳嗽了起来，殷红的温热液体从口腔涌出。

将棕褐色长发盘起的女子——洛什塔顾不上喘息，急忙侧过头将耳朵贴在昏迷青年的胸口确认他的状态，过于紧绷的神经以至于她完全没意识到沾染在纯白隔离服上的血渍。

“太好了……虽说心跳和呼吸都很微弱，但总体情况暂时是稳住了，必须得赶快回去才行。边野那边的工作怎么样？”

“马上，还差最后一点收尾。”

边野有些敷衍地回应了一句，而让他如此无暇顾及另一边情况的无非是正虚浮在面前的半透明界面，科技风的元素倒是与周围古朴神秘的遗迹废墟构成了耐人寻味的反差。

浅蓝色荧光作底衬的交互界面上，伴随着如电流作响般的机械电子音，墨绿色的字母和符号构成的代码正以难以辨别的飞快速度一行行闪过。

【滴滴、滴————】

无机质的机械音戛然而止，半透明的界面定格在了冗长代码的最后一行。

而后，在边野不敢有半分懈怠的目光中，半透明的界面窗口暗淡了下来。

蔚蓝与墨绿的荧光汇集在他的掌心，形成了一个半手掌大小、表面分布有精细纹理的半透明结晶立方体。

晶体的内部有着点亮时的白炽灯芯样的条索状深蓝色荧光，如囚禁在透明牢笼中挣扎扭曲的蛇一般，每分每秒都在变换着形态。

“这个就是……「源代码」？感觉就像是活的一样。”

“准确的说是模拟出的复制品，具体方法和原理之类的事情等离开后再说吧……神崎，接下来撤退吗？”

边野回应着洛什塔的话，同时将晶体放进了一枚便携金属收纳盒，蔚蓝的荧光随金属盖扣紧也被封锁在盒内的小小空间。

“嗯，趁着现在还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你们两个带着荻原离开这里。边野，你应该还记得我们一起潜入时候的路吧？”

“没问题……等等，你难道不准备和我们一起离开吗？”

边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而在这短暂交谈的间隙，神崎也在迅速进行着自己的整备工作。

清点残存武器，子弹重新上膛，最后则是伤口处理——无非是将外套上随手撕扯下来的布条，用最原始暴力的方式紧紧系在小腿的伤口处进行止血。

“你明明自己也伤的这么重，倒是早一点说呀！”

“唔、谢谢了……只要不妨碍行动，我其实怎样都无所谓的，毕竟他的情况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面对洛什塔有些突如其来的关切，神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由责任感延伸——或者说是扭曲而形成的某种感情，总是让她习惯性地对每一份感情做出回应，即便是些微不足道、稀疏平常的细节。

而后，神崎的视线短暂停留在了那仍在昏迷的青年身上，只是无论在谁看来，都会觉得这神色带着些难以捉摸的复杂感情。

“……你不是会无缘无故去冒险的人，当然，我也知道你是那种做了决定就不再会变的人。”

这番说辞究竟是为了说服眼前的她，还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呢？

边野有意识将自己的视线从神崎身上移开，在洛什塔的帮助下将仍旧意识昏迷的虚弱青年背起，似乎这样能够让自己的注意力转移一些。

“倒不如说是必须有人要处理善后工作。‘中枢系统遭到入侵’这种级别的紧急事件，「伊甸园的使徒」要是还没有行动，于情于理就都有些说不过去了——如果想让你们全身而退，那就必须要有人拖住他们。”

神崎犹豫了一下，索性将满时烧灼和划痕的外套扔在了地上，原本藏在长袖和衣摆下的肌肤将烫伤与擦痕暴露无遗——既然目的是为了吸引注意力，潜入时伪装就没有继续留着的必要了，而且自己也不指望这妨碍行动的装束能提供什么实质性的防护。

拭去嘴角沾着烟尘的血丝，整备完毕的神崎已然是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一定要平安回来，神崎……不，队长。”

将繁杂的思绪归结为一句简短道别后，边野对洛什塔使了个颜色，两人便心领神会向着出口跑去。

燃烧形成的火硝味热风将两人离开通道的浓烟稀释，聚集在狭隘地下空间、无处可去的橙色火花正漫无目的地漂泊在这小小空间。

“谢谢、大家…………”

目送两人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的神崎，用几乎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道。

跳动的火舌蔓延到她的身旁，毫不留情地烧灼着女子暴露在热浪中的肌肤，为本就满是血痕的四肢又留下几道新的灼伤。

但，此刻的她——神崎御良的瞳孔中，除了倒映着的火光之外，似乎还有什么比这更加炽热的东西在燃烧。

“为了停止这个程序，为了让你们、以及其他被卷入的人们，回到「真正的现实世界」，在这之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回来的。”

神崎最后的话语淹没在气流的尖鸣呼啸中。

而当一切重归寂静时，她已将自己再次投入到烟霾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