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燃着篝火的夜晚。
女孩双手合十，站在盛夏里许下小小的心愿。
她乌黑的长发及腰，银白的袂带轻舞，身上白裙红衣，亭亭玉立，像是一朵流落凡尘的云。雾蓝色星空下，妖怪们围在女孩身边，用呵护的眼光看着她。
良久，女孩睁开紧闭的双眸，莞尔一笑，扫视了一眼四周的伙伴。
一只体态娇小的白兔走上前问：“公主殿下，接下来您打算干什么呢？”
女孩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理了理白兔的毛发，柔声道：“大家一起去湖边吧。”
“好吗？”她站起身，看着身处蓝色萤光中的妖怪们。
众妖闻言，脸上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修炼百年的蓝萤仿佛一盏明灯，为公主照亮前行的道路。妖怪们本来没有光亮在夜间也是可以看得清晰的，但成群的小萤火虫还是以为它们探路为由，抢着留在公主身边。公主察觉出大家对她的关爱，心里涌起一股苦涩的暖意。
她们很快就来到湖边。
随风摇曳的水仙花里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白衣少年。他似是一直等待在那里，等公主走过来，微微躬身。
公主扶起少年的双肩，示意他不必多礼，同时问道：“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少年一愣，而后笑道：“当然可以。请殿下吩咐！”
公主看着他的双眼，缓慢且坚定地说：“我想去森林外面看看。”
言落，风起。树叶哗哗作响。
少年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公主殿下！”众妖里有一只喊道。
公主应声扭过头去，打断它说：“我知道，神说过不许我出去的。但我想尝试一下，想去求求他。”
她的语气十分渴求且坚绝，众妖闻言都陷入了沉默。公主也不说话，只是用期盼的眼神盯着少年低垂的眉宇。
“殿下待我有恩——”很长一段时间后，少年打破沉寂，缓缓道：“我可以带殿下去见神。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去看一下祭典可以吗？”
公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她振振地点点头，答应了少年。二人行走在水面上，手牵着手离去。众妖见状，面面相觑，竟也莫名地跟着二人前往。
他们走后，一根七彩的羽毛落到湖面上，涟漪荡醒了湖底沉睡的红鱼。它浮出水面，探头瞅向众妖离去的方向，忽然一跃而出，幻化成人，又变为一束微渺的红光，紧随众妖而去。
夏日祭典。
很难想象森林里居然会有这么一座气势恢宏的神庙建筑。两条百米的朱红走廊分别延长在广场两侧，人类在长廊里买卖夏日祭典的礼品。“他们可真是狡猾，在神灵大人的祭典上竟也敢打小算盘。”一只小妖撇嘴道，它在化成人形的大妖的庇佑下隐匿身形。
大妖原形是一匹白狼，人形的他回头瞪了一眼小妖，小妖吓得头一缩，不敢作声。它余光瞟见公主回过头去的背影，随即脑袋一歪，明白了什么。
神庙前的广场被一道小河横切成两部分，小河中间是一座宽广的石板拱桥，拱桥的起点分别淹没在两岸的草丛里，那是以后巫轿要走的地方。长廊都亮着灯，暗红的灯笼悬挂在廊柱顶端设计的缺口上，一字排开，像一条未眠的龙。
公主在一家卖糖葫芦的店铺前停下了，老板共摆出三根稻草棒，每一根上都插满了深红色的糖葫芦。公主盯着一串串糖葫芦，狐狸面具背后的眼睛流露出垂涎的神色。她回头看了眼少年。少年和她对视，心一动。
“这些水好冷啊！”公主蹲在走廊的架桥上，用手指探了一下泠泠的流水，对少年说道。
“这里的水是从森林外面流过来的。”少年说。
“是吗？”公主问了一句，咬下一颗糖葫芦含在口中，站起身，往长廊的下一半走去。
少年跟在她身后，沉默地走了一阵儿，幽幽说道：“殿下，我们的钱不多了。”他看了眼公主，见她没有反应，无奈地叹了口气。
公主忽然止住步伐，在少年叹完气的下一刻。
她无言一时，少年不好开口，也跟着如此。不久，公主背对着少年说：“森林外面有什么？”
“森林外面？”少年的表情有些错愕，道：“我从东方来，西边不太清楚。森林往东去是山，再往东去是草原、然后平原，最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公主安静地伫立在原地，倚着红漆石柱，静默无声，和此时热闹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石拱桥上。一队身穿大红长袍、头戴冠帽的男子抬着雕龙画凤的巫轿经过。一位老妇人被人搀扶着跟在巫轿之后。巫轿上有金黄轿顶，轿顶自上往下呈流线型，四下悬挂着玉饰流苏和铜黄色风铃。
“叮铃叮铃——”
巫轿走过石拱桥，两条长廊里的人声立即消失了去，所有人都肃穆地望着它，看它慢慢行去，缓缓在神庙前的空地上停下。老妇人从仪仗队里走出来，在临时搭建的祭台下站着，转过身来迎面看向众人。
“昔有上神，君误其身，约有盟誓，夏以盛典。谨先辈之诲，启嘉禾之岁，迎神祭天，万鸿齐福。是以森，是以神，是以人，是以今夏，是以此夕。万籁鸣，祭典升……”
老妇人诵读着祭典礼词，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恭敬之意。
公主和少年避开诸妖，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待在一起。广场地面长着丛生的杂草，四角分别植有几棵古老的常青树。公主和少年坐在神庙台阶前西边的一棵古树上，下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公主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向上卷起两公分左右，用素白的长袖压住树叶的背面，使声音沉下去，对着嘴唇即兴吹奏起来。
少年起先并不在意，直到乐声穿过白纱的笼束，闻之才深受触动。这是一首怎样的乐曲啊！简洁的旋律，时而高时而低的音阶，就像日落黄昏拂面而来的风，那么温柔，又那么寂寞。闻者仿佛站在树下，夕阳的光影里荡漾着尘埃，乐声传递的心情莫名地复杂，恍若时光酝酿的一场梦，梦里梦外的悲欢离合全部杂糅在一起，但那划一的懵懂情调，却将其中复杂的心绪完美融合。那是令人留恋的、淡淡的、温暖的忧伤。
少年察觉到公主的心意，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是妖怪。”
少年想起一个时辰之前，为公主买面具的时候，公主随口而出的一句话。那竟是她的真实心意吗？
乐声还在延续，寂寞呼唤着远方，温暖等待着陪伴。夜空的星星，细碎在无边的黑夜里。
老妇人刚诵读完祭典的礼词，下面穿着冠服的男人们就上前掀开巫轿的垂帘，请新一任巫女从巫轿里出来。
白净的棉袜搭配紫色冕服，冕服上的风铃草仿佛活的一样，洋溢着清新的芳香。巫女长发挽起，用一根金质珠钗簪着，脸上画了淡妆，如精心雕琢的白玉一般。
“和梦里的一样呢。”在众人的注视下独自走上阶前时，她轻轻笑道，声音细微，无人察觉。
一阵奇怪的风吹来，少年警觉地看向前方的黑暗，待目力清晰后，他扭头，和公主对视一眼。公主停下了吹奏。
少年牵起公主的手，从树上轻飘飘地跃下。他们面前站着一位穿着红衣的女子。
“请公主随我回去。”红衣女子冷冷道。
少年脸色变得沉重，他把公主护在身后，锋利的眼光直刺向红衣女子，锐气逼人。
红衣女子说：“怎么，你想违背神的旨意吗？”
少年道：“我只遵从正确的旨意。”
“你竟怀疑神是错的？”
“我只遵从正确的旨意。”少年又重申了一遍。
红衣女子冷笑一声说：“不管你怎么想，现在我必须要把公主带回去！”
“这可由不得你！”
红衣女子闻言，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少年见状暗道不妙，攥紧公主的手，轻飘飘地往后退跃，纵身升入空中，逃避此时的敌人。红衣女子嗤笑一声，追了上去。
古琴先是“铮”的一声，拉开巫舞祭的帷幕。紧接着，琵琶、笙也加入了演奏行列。音律时而黄钟到姑洗，时而又转向太簇。在升至蕤宾之律时，箫鼓随着笛子，在吹奏队伍正中央编钟的洪音下，如新加入的雀鸟，于百鸟朝凤之时争着齐鸣。除却各种器乐的十二正律外，编磐独特的四个半音也在祭台一角升腾而来。
神庙前的祭台上。巫女正做着祭祀仪式，她宛如一只紫色的仙凰，承着百鸟的加持翩翩起舞。巫女冕服上风铃草的花纹也活跃起来，一伸一屈地扑动着神秘的奇香。
巫女手持一柄金银扇，金面为日，阴面为月，冕服上系的铜铃为星辰。随着舞姿变幻，铃声渐响，从森林深处吹来的风也稍有灵气了些。
众人沉浸在这神圣的氛围之中，同时闭眸以示对神的敬意。
暗夜之下，一个不易察觉的影子避开两旁的灯火，悄悄地登上了石阶。
清凉的风从耳畔划过，仿佛恋人的低喃婉语。少年和公主十指紧握，在林间的树梢上飞来跃去，躲避红衣女子的追击。
“呐——”公主忽然看着少年的侧脸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还殿下的恩情啊！”少年在前方的叶丛中寻找落脚点，全神贯注，目不偏移。
“仅仅是为了报恩吗？对我就没有别的……”公主的声音在风中淡去。
“对了。殿下身上的禁令，鹿蜀前辈为您解除了吗？”少年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嗯。”公主把视线偏离少年，握着的手下意识地更加用力。
少年以为公主紧张，柔声道：“殿下放心，我一定会送您离开这里的。”
公主眸里的光亮黯淡了些。
礼乐诸人恭敬地退下祭台，走下台阶，融入人群之中。民众的祭祀仪式就此告一段落，接下来全是巫女一个人的了。
巫女跳完巫舞，在老妇人的指引下，走入神庙内殿，那里供奉着一截枯木。巫女想起外婆为她讲述过的夏日祭典的传说，想必，这应该就是千年前，君王的将士无意间砍倒的那棵古树吧！
对神要跪祭三次，一般都是由上任年迈的巫女领着新一任巫女跪祭。殿门处一次，双手平放在额下，掌心向地。殿堂里也要有一次，仪式和第一次一样。最后一次是在神位也就是那截枯木前，这次和之前有些不同，需将额头抵在神位前的蒲团上，双手掌心向上，摊开在蒲团和神位之间，其名迎神祭。
迎神祭之后，原先只为造势的两条长廊集市会变得更加热闹。不过，这些还不算最热闹的，祭典临近尾声时，在宽阔的广场中央，还有压轴的烟花表演。
巫女自神殿内往外看，按照惯例，到祭典落幕后她才可以出去。所幸神殿的阶梯很高，站在上面可以将广场的景色尽收眼底。她看见几个小孩在广场上追逐打闹，一会儿却跑进了长廊，视线被遮挡，她有些郁闷地对身边的老人说：“外婆，祭典什么时候结束啊？夕——我也想下去玩。”
她想起祭典上是不能直呼名字的，连忙改口。身后的外婆没有回应，她好奇地扭过头去，却见外婆正和什么对峙着，那从枯木祭坛后缓缓走出的黑影。
公主身上飘起了点点的蓝色荧光。在少年眼中，森林边缘赫然出现了一道蓝色的法阵，阻住公主前行。
“到了吗？”少年低语。
公主忽然不安起来，低头看着地面，拧着衣角。少年没有察觉。
后方传来一阵破空声。少年回过身，见红衣女子正悬浮在空中，饶有兴致地打量前方的法阵。
“我说了，你们是走不出去的。神的旨意，岂会容尔等违背？乖乖随我回去吧！”红衣女子戏谑地笑道。
少年摇了摇头，说：“答应殿下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神若发怒，我一人承担。”
“这你可承担不起。”红衣女子冷笑道，“不随你耗着了。”她一挥手，一阵红色的风便裹挟起沙石冲向少年。然而，在风沙离少年不到半米之时，一道七彩的屏障忽然显现，将风抵去。红衣女子气恼地哼了一声，从空中落下，以掌为刃，作势挥向少年。少年迎上前去，以右臂挡开。
“殿下，您先避开一点——”
“不要！”公主突然打断了少年。僵持的双方皆心生不解，疑惑地把目光偏向她。
黑影走入了殿堂的灯火内。
巫女在看清她的面容后心头一惊，居然是小沫！
“怎么会？”她喃喃道。
“小夕退后！”外婆开口说，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紊乱，“她不是小沫！”夕凉看着杀气逼人的来者，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迅速往后退去。不料，小沫竟一跃而起，从外婆头顶划过，探出手向夕凉抓来。
“小夕！”外婆回头，见危局惊呼出声。
“唰——”
紫色的光芒从巫女冕服上盛开，小沫的面容变得惊惧，身体直接被震到枯木祭坛的正面石壁上。她不甘地望着夕凉，眼一闭，昏厥过去。外婆连忙来到夕凉身边，询问她有没有事。夕凉摇了摇头，指着外婆背后的祭坛说：“外婆，你看！”
外婆转身，只见一些红色的光点从小沫身上飘出，渐渐化为一个红衣女子。
“你们居然敢在神庙里出手？！”外婆怒斥道。
红衣女子离开昏倒的小沫，站在双方中间戏谑道：“你们不也安排了人手来捉妖？不过是没想到我会在神庙里动手罢了！”
“红鱼……”夕凉的目光忽然变得呆滞，望着红衣女子自语。
“小夕？”外婆察觉到夕凉的不对劲，搂着她的双肩摇晃，想唤醒她。
“您竟还记得我？”红衣女子很是诧异。
“你对她做了什么！”外婆死盯着红衣女子。
“这次可不是我。”红衣女子笑着说，“是你身后那位。”
外婆警觉，刚要转身，一截长袖便从面前无声拂过，外婆随即昏倒在地。
黑白两色的光芒裹挟着夕凉飞离神庙，红衣女子嘴角微扬，跟当年一样，追了过去。
第一束烟花在夜空下绽放，夏日祭典的气氛达到高潮。有机敏的守卫者瞥见两道异样的光芒从空中划过，霎时觉察到状况不对，急迫地向神庙内殿冲去。
又是一束烟花升空。
“噼啪——”
公主体内似是有东西裂开，身体表面浮现起虚幻的蓝光。少年停下和红衣女子胶着的战斗，不敢置信地看向公主，她竟不知何时走出法阵，眼里爬满痛苦的痕迹。
“抱歉……”公主用力挤出一丝微笑，苦涩地说：“我骗了你……禁令……并没有……解除……”
“为什么！”少年压住恼意问，精神几近失常。
红衣女子看着他问：“你竟从未察觉吗？”她的表情也变了，变得异常凝重。“公主殿下一心求死，鹿蜀前辈为她施加的并不是破解禁令的咒语，而是大破灭咒，用千年岁月，消除一切的残留。”
她站在原地，看少年走出破碎的法阵，伸手去触摸公主的脸。不曾想，少年颤抖的手掌竟直接穿过了公主透明虚幻的身体。“殿下，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呐……我说过吧？我不是妖怪……我也不想做什么妖怪……”公主断断续续地说着，身上的蓝色光芒越发强盛。
少年想起之前有一次陪公主到人类的区域时，她被人视为妖怪而遭到抵触。很多猎人都在森林深处见过孤身一人的她，为了不被排斥，公主总会一个人戴上狐狸面具，去森林外围远远地看着，看那些渺小的村落日复一日地升起单调的炊烟。她总是落寞地独坐在夕阳的树下，手里拿着新鲜略大的吹奏树叶，和影子一同融于无边夜幕。
“我喜欢大家……大家都那么善良、温暖……可是……我终究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啊……”公主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那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喜悦的泪水，她的笑容也在全身被蓝光吞噬的那一刻，变得洒脱、自然……透着温暖。
公主消失了。
残有余温的衣裳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不见一丝生的气息。
少年呆呆地将它们拾起，走到红衣女子面前。
“前辈！我想去见神灵大人！”
少年屈身，恭敬地向红衣女子行了一礼。
红衣女子微微颔首，转身前行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揩了一下眼眶。
“我也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啊……”
她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