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的村落,站在树上自远方望去,像是绿色海洋边蜷缩在一起的沙石,终日忍受浪潮的侵袭,显得衰老又沧桑。

这里是草原与森林的边界,见证了两个无辜的地域亘古厮杀的岁月。他用孤单的残影,唤醒此处交织的黎明。

巫女倚在树干上,看着下面灰衣少年的背影,他沐浴在从叶隙穿过的晨光里,吹奏着绵扬的乐曲。巫女深吸一口清凉的空气,仰头望着白净的天空,眼中闪回一段段梦里的岁月。

躯体一次次地塑造,尘埃一次次地落定,灵魂游荡在久远的时间海,每一世的孤独,每一世的温暖,被命运谱写成一首千年忧伤的史诗。

“一切皆是因果。”白衣男子坐在神殿中央,轻轻地抚过古筝的琴弦。

“我可以尝尽人间的疾苦,却无法孤独地忍受这时间。”她低头,平静地说。

“唉!”幽幽的一声叹息,白衣男子停琴:“也罢!你好自为之。”

他在红衣女子的搀扶下离开神殿。

巫女翻过身,侧躺在树枝上,系在冕服上的风铃叮当作响,一束紫色的丝带从胸口处垂下,在清晨的风中舞动,于竖笛声里,掀起前尘的往事。

状如马而白首,纹如虎而赤尾,音如歌谣,名曰鹿蜀。

“大破灭咒,虽可解神之禁令,然余生之后事,尔可受之?”

“还请前辈成全!”她屈身,恭敬一拜。

鹿蜀沧桑的眼中流露出脉脉的温情,它将一束黑白的光芒注入她体内。她感觉到后抬起头,神殿内已空无一人。

停下吹奏的少年一跃而起,站到巫女身旁,将一袭不知从哪儿来的白色衣裙交给她,说:“你那身巫女冕服太过显眼,会引来附近的妖怪。先穿上这身吧!”

巫女低头,她认得这身衣服,曾见过好多次。第一次是在听外婆讲述夏日祭典的起源时,模糊中见到公主穿着它躺在神殿的屋脊上。第二次是被迷迭香袭击时,在幻境里见到的。往后,便是她一人在家那晚,少年凭空出现,将她迷晕之后,每晚都会在梦里梦到。

“这是千年前公主的衣服吧?”巫女端详着它,心里产生一股复杂的心绪,问少年道。

少年点点头,径自说:“你们人类流传的有关公主与夏祭的故事,后半部分其实是虚构的。神把期限改为一千年以后,公主在森林里渐渐长大,并遇到很多善良的妖怪,和它们生活在一起。但——”

少年停顿,深呼吸一下,继续说:“但是,公主终究是人类,是一个即使被同类排挤在外却还是心心念念的孤独者。我们可以带她看不一样的世界,领略世人感知不到的奇妙,却无法抚平她心灵的伤痕。她是无辜的,不过担上了古树的陨落,承受了不该拥有的因果。”

“可我——可公主她未免也太无辜了吧?”巫女说话的语气有些急促。

少年看着她躲避的眼神,说:“因为那是神的陪伴者,是近千年的生命啊。在国势与公主之间,神和君王都选择了牺牲后者。”

“所以就因为如此,破除禁令后的千年轮回里,公主每一次都只能在世上痛苦地生存十五年吗?”巫女听后愤怒得脸都涨红了。

这次轮到少年躲避公主的视线了,他一时无言,苦涩地别过头去。

“所以他守了你一千年!”少年沉默时,一个女声响亮地从树冠上方传来。

巫女闻言身体一震,看向树梢,红衣女子不知何时来到此处,站在了轻垮的枝叶上。

少年警惕地把手放在巫女肩上,不待她反应过来,一阵黑白的光芒已轻柔地将二人托起,向远方急速而去。

红衣女子见状,向二人挥出一枚红光包裹的锋利鳞片,它却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粉碎,反过来直接轰在她的小腹处。她闷哼一声,身子一颤,狼狈地从树梢处坠落。

她擦干嘴角的血丝,望着无痕的天空忧虑道:“那股反噬之力,已经这么强大了吗?”

风从森林那端吹来,在无际的草原上形成一阵阵变幻的波涛。绿色的静谧里,两人行走在路上,三日的时光于指间悄悄流逝。

“从前这里也是森林,前面是草原。草原那边有一万万座高耸的大山,它们形成隔断中部和东部的山脉。山里有许多奇异的花,花中还有一个更为奇异的种族,人类管它叫天堂鸟。一万朵天堂鸟里,才能产生一只可以飞翔的的鸟。”少年向好奇的朋友讲述起自己的由来。

“所以你是最特别的啦?”夕凉走在后面笑着问。

她早早地就换下巫女冕服,穿上了少年为她准备的白裙红衣。她对少年的态度自那日红衣女子出现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想来,两人的命运也是极度相似呢!难怪当初他会对公主许下那样的约定……

夕凉凝视着少年的背影,想道。

视线随着坡度在轻微地改变。这片杂交地带还有些树木的残留,一旁农舍的建筑风格也和森林里的相差无几。两人在村庄前的一棵柳树下休息。

“鹿蜀前辈所在的地方……还有多远?”夕凉问少年道。

少年手里拿着树枝折成的筷子,经法术涤净后,夹起一块蘑菇伸至夕凉嘴前。夕凉略一迟疑,张开嘴吞了进去,脸上泛起两抹红晕。少年见状满意地笑了笑,回答说:“不远了,走出这片杂交带,还有一日的路程。”

“这样啊。”夕凉慢慢地点了点头,问:“那在这之前,红鱼会追上我们吗?”

“这倒无需担心。”少年笑道:“我的本体是半花半鸟,它的本体是鱼,论飞行它自然是比不过我,再加上她从未走出过森林,恐怕很难适应这里的地形。我们虽是两人,速度也不会比她慢。”

“一千年来,她都时刻不停地在找我吗?”

“嗯。那是神谕啊,妖和神的约定。期限千年,千年来它放弃自身的修行,一直在找你。虽有几世的错过,大多时候,它还是附在人类身上,千方百计地阻止你离开森林。”少年抬头,目光似是穿过湛蓝的天空,回到了千年誓约里那久远的岁月。

夕凉和少年两日前被人误认为是来自森林那边的旅行者,受到热情的款待,被赠予了一些在路上吃的食物。少年本身可以吸收日月精华,是无需吃东西的,所以从另一层面讲,这些食物都算是为夕凉准备的。

一位猎人牵着体态硕大的猎犬经过村口时,友好地向二人打了声招呼。夕凉笑着向猎人点头致意,待他提着猎枪离开后,夕凉转向少年,忽然说了一句“谢谢”,眼含复杂的深情。

少年一愣,在理解了夕凉的意思后,笑道:“没什么。我和你之间也做了约定啊!”

“约定……吗?”夕凉低声道:“可我想,你还是要去远方的吧?故乡的一万万座山,还有那古老神秘的东方世界,或者精灵出没的西方世界,那才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是最特别的,是可以去往任何地方的妖怪。”

“你希望我去吗?”少年低着头说。

“当然!”夕凉下意识地、几乎立刻应道。不过,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了,因为此时,她的心里不知为何变得十分空落。

气氛突然变得很是沉重。

少年沉默良久,看向夕凉,缓缓地说道:“我希望千年期限过后,鹿蜀前辈将大破灭咒收回。你可以安然快乐地度过这一生,和外婆,和喜欢的人类一起。”

夕凉心里有些难受,她躲开少年的视线,望向前方无边的草原,轻轻点了点头。绿色仍是平静地摇曳着,在风中。

只不过,因为躲避,她并没有发现少年眼底深埋的忧郁……

两人无言的一路上,前进的速度变得很快。终于,在太阳还未完全下山之前的傍晚,少年停下脚步,声线没有丝毫起伏地说:“到了。”

下弦月悄悄地悬挂在东方的天空,星子散乱地分布在夜幕之上。西方的晚霞正盛,如血的残阳也还未完全褪去。在这样一副凄美的光景下,两人驻足在一处平淡无奇的草地上,无言地等待着什么。

“呼——”

过了一段不算长的时间,一阵轻柔的风忽而吹过,身上衣衫风中飘舞,四下的花草摇摆不定。

夕凉正视前方,那只在梦里见过的妖怪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它整体看上去像是一匹马,却长着洁白如雪的脑袋和火焰般赤色的尾巴,身上还生有老虎一样威猛的花纹。

夕凉在路上听少年说起过,鹿蜀前辈来自上古,是已经踏入神之领域的大妖怪,身份高贵的它不屑化作人形,一直都以本体面目现世。

在别人看来,或许它面容狰狞,但夕凉却在它那温柔的双眼里,看到藏匿起来的世间的人情百态。何况,它本身便是瑞兽,可以保佑人们避祸消灾。

“前辈!”

少年喊道,他恭敬地向前,俯身行礼,夕凉紧跟着照做。

鹿蜀用青色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夕凉,瞳心跳动着微弱的冥光。良久之后,它虽没有开口,却发出声音说:“千载已逝,禁令即解。落日之瞬,尔需入此阵中。”

夕凉看见鹿蜀背后的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白法阵,凭借千年记忆里与一些遇到的修行者之间的交流,她认出那图案似乎是东方的阴阳鱼。

鹿蜀前辈,是来自东方的大妖怪吗?他也是来自东方的……怪不得当初鹿蜀前辈拜访神灵时,会接见公主一个人类,是由于他的缘故吧?

夕凉把目光投向少年,少年正向她微微颔首,嘴角为她由衷地升起了一抹笑意。夕凉看得一怔,也冲少年笑了笑。“去吧。”少年说。

“嗯!”夕凉用力地点了点头,迈出一步,走入空中的法阵之下。

眼前的景色瞬时变了。

法阵很大,之前由于它在高空的原因,从下面看并不会看出它的真实范围。夕凉环顾四周,发现地面上生长着一望无际的翡翠风。白色的花瓣被绿色恍若翡翠的叶片包裹着,鹅黄色的花蕊探出头来,在夕凉下方翩翩起舞。此时,法阵里自地面涌起的风将夕凉托起,渐渐升入空中。夕凉低头看着那幅像来自西方的绿色油画,心里一阵怅然。忽然,一声微弱的叹息在夕凉脑中响起。白衣男子的身影在夕凉眼前一闪而过。

“千年的约定,总算到了啊……抱歉……你且去吧,可怜之人……”

难道,在梦里出现的男子,是神吗?夕凉一愣,随即在法阵奔腾的光芒里,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口,脸上绽开一朵温和的微笑。

“神啊……谢谢你赐我一段与他相会的奇迹时光,即将同着千年的守护,在此处与他挥别……那一生一度的奇妙,我会用尽余生去寻找……”

少年感到一滴清凉的液体坠到他的胸口处,他正诧异是什么时,却见神灵白衣翩迁,从空中缓缓走下来,站到他和鹿蜀面前。

少年先是低头致敬,再次抬起时,只觉身处的世界忽然变得空灵圣洁,污浊的尘世也在刹那间变得了无阴翳,一种亘古的清明将杂秽全部驱散。

这就是神的领域吗?

三人先是沉默不语,直到红衣女子气喘吁吁地从神灵身后凌空飞至,神灵才开口:“堂,你过来。”

少年听到神灵在呼唤他,便小步上前。

神灵回头,向红衣女子示意,红衣女子接收后,肃穆地走到少年身前,伸出右手,掌心向着少年,接下来却是一阵踟蹰。

“红鱼前辈,不用犹豫了,我能承受后果。”少年察觉到红鱼的迟疑,于是做出洒脱的样子,好使其下定决心。他看向空中的法阵,夕凉的身影在进入法阵的那一刻,他就再看不到了,此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斩断羁绊后,离开她,让她在人类世界安然地度过一生!

红鱼见少年神情坚定,也是下了决心,掌心泛出闪烁的红光。似是受到牵引,少年身上也流露出禁令反噬的黑白光芒,随红光一起,有规律地跳动。

他曾骗夕凉说,这是鹿蜀前辈赐予自己的力量。其实真相根本不是如此。当初公主踏出森林,大破灭咒帮其破除禁令后,残留的神力将会随咒语一同附着公主的灵魂轮回。少年冒险吞噬了它,使它成为二人之间的羁绊。

“这样你会受到反噬的。”那时,红鱼对他说。

“无碍,我的本体可以忍受。”少年说,“这样,我就可以找到她,在你履行神谕追踪她的时候,我就能阻止你。”

红衣女子无言了半晌,而后突兀地问:“为什么你愿意这么对待公主呢?”她凝眉思索片刻,直接问道:“你喜欢她?”

“是啊……我为什么要这样待她呢?”黑白光芒褪去反噬之力的外形,迸射出内部禁令的蓝色光辉,少年呆呆地想。

夕凉眼角划过一道泪痕,从翡翠风里涌来的灵力,将她身上的大破灭咒冲入法阵中。夕凉呆呆地悬浮在半空,心想:“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呢?”

依稀中,她仿佛再一次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千年前的公主。公主在森林里发现一朵从未见过的彩色野花,紫红边的绿色佛焰苞瘫软在地,暗蓝色的花瓣凋落,橙黄色的萼片看起来也有些蔫了。野花旁边还有一排动物的脚印。

“被踩到啦?”公主自语,她将小野花扶正,又为其洒了些水,之后对夕凉所在的方向挥手道:“小野花,再见了,愿你安好哟!”

夕凉似有所悟。咒语被排除,她的表情因痛苦而变得苍白。

“希望你能替她飞到很遥远的地方,去看一看这世界……”夕凉勉强挤出一丝惨淡的笑意。

“对妖怪来说,千年也只是一段较长的时光而已。但她不一样,即使我不在乎她到底是谁,是哪一世……她毕竟是人类,经历过千年的轮回。我不会去打扰她的……”少年忍着疼痛说道。

千年的约定即将接近尾声,夜已正在迎接黎明的到来,鹿蜀和神灵离开了此处,去往其他的地方做些紧要的事。

红衣女子一人守护着夕凉和少年,面容冷峻,让人无法猜透她到底在想什么,其他妖怪见状,都不敢接近此处鹿蜀的旧居。

终于,少年身上的蓝光开始渐渐散去,他恢复神智后,立刻问红衣女子道:“前辈!能赶上吗?”

红衣女子抬头看了看空中的法阵,又看了看焦急的少年,嘴角一动,说:“应该可以。”

少年闻言松了口气。

不过,随着天边的第一丝曙光攀越地面,少年体内蓝色灵力的流逝速度竟陡然加快。红衣女子猛地抬起头,脸色十分凝重。

“糟了!”她脱口而出,下意识地看向少年。

少年的脸上却异常地没有出现慌乱,反而充满了假意的淡然,他开解说:“没关系,只是千年的灵力而已,我还可以再修炼来的。”

“这我知道。但……真的没关系吗?”红衣女子一改往日不羁的态度,问少年道,神情十分严肃。

少年哑然。

红衣女子察觉到什么,回头看到法阵在缓缓降落,她背对着少年说:“再等一下。一下就好。”

没有回应。

她感到不对,刚要扭过头,少年的声音却已经在草地上响起——

“前辈,我没有时间了。”

红衣女子急迫地回头,只见少年身上的蓝光已流逝殆尽,他笑着敞开双臂,微闭眼眸,享受着黎明的静谧。

“前辈,夕凉……再见……”

他莞尔说道,身体忽然变成虚幻状态。

“等一下!”

红衣女子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身体一颤,顺势回头。

一瞬间。在少年变为天堂鸟时,夕凉从法阵中快步冲出,弯着腰朝他用力喊道。

她和少年在最后时刻,终于对视到了一眼。

夕凉身后的空中飘满了一朵朵的翡翠风,在黎明绚烂的曙光里,一阵阵温柔的风似波涛一般不息地吹来。每一朵美丽的翡翠风,都像精灵一样,在空中跳着离别的舞。

天堂鸟在夕凉身边打转,夕凉的笑颜上开满了眼泪娇柔的花朵,她静伸出右手,彩色羽毛的天堂鸟停在她的掌心。夕凉从怀里取出一片暗蓝色的花瓣,递到天堂鸟小巧的鸟喙里,她留给少年一个带泪的微笑,柔声道:“飞吧,带着我那一份,去往你想去的地方!”

天堂鸟一跃而起,冲向高空。

“再见!”夕凉目送它的身影在晨曦下远去,大声呼唤道。

天堂鸟消失前,回以她一声嘹亮的鸣叫,穿过云霄,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前,有一个孤独的女孩,她遇到一只远行的天堂鸟。她们许下誓约,直到彼此都得到温柔,她们也终将要分离。现在,已经到了千年约定在夏影里随风飘散的时刻。

翡翠风载着它的花语随风而去,天堂鸟带着彼此的眷恋与不舍远行,苏醒的灵魂怀着埋藏的真情相拥在一起。

不久,到了女孩十五岁及笄的日子,白裙红衣的她坐在午后的房檐上,拿着熟悉的竖笛,在夕凉的风里吹奏起温暖而带着淡淡忧伤的乐曲。

“小夕,快下来,上面危险!”外婆在下面喊道。

女孩带有深意地问:“外婆,你说,这笛声能传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吗?”她把竖笛指向流浪的白云,咬重了“很远很远”四个字。

“欸?”外婆愣道。

夕凉收起手中的竖笛,自信地说:“总有一天,我会用树叶将它吹响的!”

她把目光投向森林外遥远的世界,坚决地说:

“一定!一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