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赏花、赶集、看夕阳那日之后一个月,苍崎和泽月受邀前往友人山中的居所。虽说大陆上大部分的山脉都集中在中部的万万重山,但东方这边还是有几条算得上灵秀的山脉的。这次拜访的友人,居所就在鸦山。

鸦山的环境用山清水秀这类普通的词便可指代,正如它普通的山貌和文化历史一样。说到鸦山,苍崎唯一能想到的出众之处,便只有鸦山的鸟了。这也是它勉强算得上灵秀的原因。

在东方,有一类人叫驭兽师,成为驭兽师的先决条件是和百兽间的亲和力。二人此次拜访的友人,就是一位擅长驾驭鸟类的驭兽师。

鸦山间穿过一条大江,名为鸦川。鸦川两侧的岸上生长着一排排杨柳,走在山里,时不时地还能看到袅袅的炊烟从树梢上升起,消散后化作白云在空中流动。不过只有这些还不是鸦山。在鸦山,每当旅人抬起头的时候,视线里总会有鸟儿飞过,或是被日出惊扰,或是被旅人沾染了喧闹。鸦山的山民也是常唱山歌的,和着鸟鸣,在船桨划破水面时给人一丝浮萍落入波心的颤动。

苍崎和泽月坐在船夫摇撸的小舟上,初晨的江面氤氲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山峰也在晨雾中模糊了棱角。一片空白的世界里,耳边不时传来几声“啾——”的鸟鸣,婉转地在山间回荡,此起彼伏。

“这种感觉,真惬意啊——”苍崎倚着小舟的侧壁由衷说道。

“不应该说‘惬意’吧?”枕在他盘曲起来的双腿上的泽月说了一句。

“这种感觉……用‘悠远’比较合适呢。”

“仿佛心被洗涤空净对吧?。”

“嗯。确实如此。”

结束简短的交流,泽月直起腰问站在船头的船夫:“老人家,还有多久能到呀?”

“就快了。”船夫吆喝一声,“到了鸦山,二位就不要再心急啦,鸦川可是很安静的!”

“很安静?”

苍崎看了下四周,这薄薄的雾气,可是时不时就被鸟鸣划破了呢,哪里算得上很安静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浮在江上的船只忽然改变了方向,顺着水流向东边的鸦川支流荡去。 船行不过百米,前面的晨雾就折射出几束红光。

小舟划入其中,一轮红日正从浩荡的江面上升起,天到江水间的山峰屏障受了晨曦最原始的挑逗,沧桑的身体泛起晶莹的红晕。远处的鸟鸣也不知何时销声匿迹。越是接近那赤红如水欲坠的朝阳,四周的雾气就越是浓厚。人的视线一下子便被洇红的白雾吞没。

“……泽月?”

异变刚发生的时候,苍崎在自己身前挥了挥手,却什么也没有触碰到。没有声音,没有可视物,红白交融的世界里只有一寸寸往上升的红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就连把手放在眼前,苍崎眼中也是浅红色的一片,连手心都看不到。唯一能注意到的是,自己不知是站着还是坐着的位置正缓缓接近那轮红日,那红色的球体也在慢慢占据视线中白雾的空间。

偏移了……

在红色球体变得有如山峰一样庞大时,苍崎感到自己脚下的空间从它旁侧拐了个弯,正以迟缓的速度从它身边绕过。

看清楚那红色的东西了……

只是,这真的是太阳吗?

这像一团超大的火焰色流体的东西,把手伸进其中还能感到和放在流水里一样的感觉。只是这火焰流动的方向却是杂乱的,哪一处肌肤都能感到细小的推力。

火焰从指间流逝,红日变得渐小,小船渐渐驶远,苍崎又是在不知不觉中恢复了原先对世界的感知。

鸟鸣流水入耳,坐姿端庄的泽月入目,苍崎回首,那颗太阳已不见了踪迹。天空中,一只三只脚的黑色乌鸦飞过,留下一束丝线一般金光闪闪的轨迹。

“怎么样,老朽没说错吧?这鸦山,可是安静得很呢……”

船夫望着飞远的鸟儿,会心一笑。

确实,安静了许多。

苍崎问身边的人:“泽月,你还能听到声音吗?”

“有鸟鸣,有水声,有歌声。虽然有很多种声音——可是,这里的确很安静呢。”

是啊。这里的确很安静呢。

不知为何,苍崎也是如此想到。

安静的声音里,江面上徐徐吹来一阵清风。对于这种看不见的东西,人们很难得知它是从哪里吹来的。是否也曾在重山之外的某个角落,吹散了水面的雾气呢?

安静的世界里,苍崎总爱思考很多事情。这种状况又是从何时开始持续的呢?在清闲的日子里,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先抛诸脑后吧。总有一天,风会安静地把答案吹到眼前的。

“是嘛?那应该是神鸟吧。” 穿着一身薄薄的绿色长裙、在院落中为二人斟茶的友人听了他们的讲述后,说:“没想到泽月你们一来就可以见到它呢。我在这深山里修行十几载,也只见过两三次而已。”

“那我们可真是幸运呢!对吧?”泽月笑嘻嘻地晃了晃苍崎的胳膊。

“啊——是啊!我们真的是很幸运呢!”苍崎应和道。

友人看着二人的亲昵举动,不由得笑道:“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你们会这么早就在一起的。按泽月的性格,我以为至少还要等好几年呢。你们还真是爱搞突然袭击啊。”

“遇见对的人,早点开口才是最好的。我现在是这样认为的啦!”

“这也刚好是我好奇的一点——”友人顿了顿,说:“所以,是什么让泽月你有了这种转变呢?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嘻嘻——秘密!”

“果然是秘密吗……”她似乎早料到泽月会这么说,于是神秘一笑:“也好。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作为交换条件,怎么样?”

“嗯……可以是可以,不过既然是阿芹主动提出来的,那要你先告诉我才行。”泽月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没问题。”阿芹点了点头,然后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放在唇间吹了一个声调特别的口哨。下一刻,一只白鸟扑棱着翅膀从天边飞来。阿芹伸出手,它轻盈地落在阿芹的食指上。

阿芹用十分温柔的眼神看着白鸟,抚顺它雪白的羽毛,轻声道:“去吧。”

白鸟升入空中,盘飞在三人头顶。

“走啦。”阿芹回头,对二人说道。

“去哪儿?”泽月问。

“秘密交换之所。”

白鸟带着三人在山间穿行,难得的,他们走过的山路都是比较平坦的那些。想来也是因为阿芹的缘故。苍崎认为,或许阿芹叫来这只白鸟,便是为了走一些对他们来说相对好走的路。还是和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心细呢。

阿芹的母亲和苍崎与泽月的老师是至交。阿芹的母亲是驭兽师,苍崎与泽月的老师是一位知名学者。三人很小的时候就在一块儿玩闹了,关系相当亲密。后来苍崎与泽月的老师离开鸦山,带着二人去鸦山西边百里外的一座小镇生活。三人虽然因此分离,但时不时地还是会见一面叙叙旧。一般都是阿芹借这只在前边探路的白鸟给二人传信,商量见面的日期。

三人之间的连接点,想来就是这只白鸟啊。苍崎在心里感叹一句。

在山里从中午大约走到黄昏,三人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阿芹口中的 “秘密交换之所”。

所谓的“秘密交换之所”,原来竟是鸦山山脉一座高山的山顶。在山顶看落日西沉,也不算是什么值得大费周折的事吧?苍崎看向泽月,发现她正独自一人站在峭壁边缘,双手作翅膀状挥动,昂着头,挺着腰,像是……像是要跃下去一样?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苍崎心里还是下意识地一急,刚要冲着泽月的背影喊出声,一只纤细的手却挡在了他的嘴前。

“嘘——”

阿芹一手按住他的嘴,一手做噤声状。苍崎面对阿芹莫名的举动,脸上写满了困惑。

“这里很安静吧?”阿芹贴近苍崎的耳朵,压低声音说。

“什么意思?”苍崎也被她带得用很低的声音反问。

“安静的时候,就要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阿芹说着说着,两片诱人的双唇就缓缓靠近苍崎,作势就要吻他。

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阿芹喜欢自己?苍崎的思绪顿时乱作一团。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任由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于是他抓住阿芹的双肩,用力推开了她。

原以为阿芹会生气,可阿芹脸上却是浮现出一抹神秘莫测的笑容。两人默默相对一阵。

“泽月!”打破这种处境的是阿芹的一声呼唤,她居然面不改色地喊出了泽月的名字,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怎么了?”泽月回过头来。

“安静的时候,适合做什么呢?”阿芹又问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问题。

“安静的时候啊……”泽月竟然很认真地思考起来,“安静的时候,还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比较好呢。”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阿芹又神秘地笑起来,而后话锋一转,看着苍崎说:”不过,小崎似乎却不这样认为呢。“

阿芹最后说的话里充满了遗憾的语气。

“咦?这样啊?那可真是遗憾呢。”泽月忧伤地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啊?”苍崎满头雾水。

“小崎,你觉得,安静的时候应该做什么呢?”泽月严肃地问他。

“欸?”苍崎看到泽月的严肃的表情后,感觉自己要是不回答些什么,这件莫名其妙的事就会没完没了了,“我觉得,安静的时候……也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嘛,和泽月一样。”

“这样啊。”泽月看着苍崎点了点头,别有深意地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如果不是怕这个话题会无休止地聊下去,苍崎觉得自己大概就会这样说出口了吧。关于泽月的话,他总是想弄清楚、弄明白的,生怕会错某些意思。

阿芹去到泽月身边,两人并肩站在峭壁前。一阵风轻缓地吹过,不知是不是白鸟在头顶缭绕造成的。风吹来的阿芹的上一句话不大清晰,下一句话“现在喜欢的事呢”却清晰地进入苍崎耳中。

“……安静的时候,当然要飞了。”泽月抬头看着空中飞翔的白鸟。

这时苍崎才隐约明白,阿芹为什么要带他们赶半天路来这里了。不是因为黄昏,黄昏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巧合。阿芹真正看重的,应该是这里的高度。伸手就能触摸天空。是一个适合飞的地方,适合变作小鸟在天空四处飞翔的地方。

苍崎的思绪跟随白鸟在空中飘飞了一段时间后,因阿芹的口哨声停了下来。思绪破碎,白羽飘落。

“这就走了吗?”他问正准备返回的二人。“你们不是说还要交换秘密的吗?”

“哦哇——”阿芹夸张地拉长声音,坏笑地指着苍崎说:“小崎是想偷听女孩子间的秘密吗?真是坏心眼呢!”

“不不不,你误会了。”苍崎连连摆手。现在的他对阿芹可实在是没有招架之力,只是把阿芹之前对他做出的奇怪举动当玩笑给忘掉,就已经让他感到很勉强了。现在可实在接不起阿芹的调笑。

另一边的泽月看着阿芹对苍崎的打趣笑起来,说:“已经交换过了。对吧,阿芹?”

“嗯。”阿芹点了点头,悲叹一口气,对泽月说:“小崎对人家这样的女孩子不感兴趣,可真是一件让人伤心的秘密呢。”

苍崎闻言脚下直接滑了个趔趄。他慌里慌张地看向泽月,好在泽月脸上并没有过多表情,只把这当作玩笑话似的配合着阿芹点了点头:“确实。小崎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哦,不对,是除了对我这一点,其他的地方都不怎么样。”

“没错没错。”

苍崎听着二人的交流,又是不由得认为女孩子真是太奇怪了。

奇怪到说鸟儿嘴里呼出的风可以将满山的大雾给吹散,她们可能也会发自内心地相信。

……不对,这好像本来就是真的。经过来鸦山这一趟,苍崎发觉自己看世界的心好像不知不觉中被莫名其妙地重塑了一下。

真是的,怎么想都和女孩子一样奇怪啊。

那干脆别想了吧,只等风把它吹来的那天将临好了。

辞别阿芹后,苍崎与泽月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