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归途是静谧的。
无限延伸的小路,路旁油绿的田野,牵在一起的手,一轮昏昏欲坠的斜阳,还有那夕辉里浅淡扭曲的影子。
广袤无垠的金色世界里,只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和喘息声。
村庄,行人,交集的视线;点头,擦肩,向着远方走去。
离开鸦山后,泽月的话突然就少了,表现得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多言好动。不怎么会聊天的苍崎一路上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二人因此沉默了好长时间。
直到在平坦的石板路变成羊肠小道的时刻,风体贴地送来饭香。
苍崎陶醉地嗅了嗅,回头望了一眼被甩在身后的村庄,试探地问泽月:“我们去找家旅店吃晚饭怎么样?”
泽月停下脚步,却迟迟没有答复。
苍崎看了看她低垂的双眸说:“这个时间也该吃饭了,而且天也快黑了,不找家旅店住下的话,今晚可就要露宿街头啦。”
泽月抬起头来,神情庄重地说:“过去就过去了,还是找下一家吧,我不想再返回去。”
“这样做没问题吗?说不定月亮出来之前都找不到下一家的。”
“没问题。”泽月淡淡地回应。
“而且——”她牵起苍崎的手,摆出一抹带有往常神采的笑容说:“这条路上,一定会有一家旅馆等着我们的。”话落,一只蓝色的蝴蝶无巧不巧地从泽月的笑容前飞过,夕阳借着它双翅上的奇怪花纹,将明晃晃的光芒反射到苍崎眼中。他恍惚了一阵,视线随着蓝蝴蝶移动。
一旁的原野间,那只蝴蝶在空中毫无规律地飞动着,看起来不像在寻觅花香,而是被时有时无的风吹得迷乱,醉酒般的姿态似是要脱离此界。
视线回到泽月身上。
不知为何,苍崎觉得她那和往常相似的笑容显得有些落寞。是受这周围环境影响而产生的错觉吗?
广袤的原野间,四通八达的绵延小路上,两人手牵手依偎在一起,夕阳下渺小成一团孤零零的影子。
漫长的夜晚稍纵即逝,二人终究没有遇见一家可以入住的旅馆,只得在一棵树叶过早凋落的树下凑合着休息一晚。直到第二天早上,红彤彤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泽月还保持着将头枕在苍崎膝上的姿势睡着。
“泽月,醒醒啦,天亮了。”
刚刚睡醒的苍崎轻轻地呼唤着泽月,好半晌泽月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泽月?”
苍崎低下头,风从他的鼻尖和泽月右耳处的发丝间吹过。他伸出手微微晃了晃泽月的肩膀,泽月还是没有反应。而且——
她的脸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喂,泽月?”
苍崎隐约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他两用只胳膊揽起泽月的脖子,用力晃了晃她轻飘飘的身体——
仍旧没有反应。
“泽月!泽月——”
苍崎急切的呼唤声带缓慢移动的晨光来到跟前,驱散了挡在泽月眼睑前的树枝的阴影。他把手贴在泽月额上,感到手掌的血液流速一时间迟滞了一下,仿佛涌动的活力都被吸收了去。这种情况倒让他松了口气,看了看昨晚路边凋谢的野花,自语道:“还好……只是乏症吗?”
“应该是晚上在外面露宿,天气较寒,才导致她体内的元素紊乱了吧。得赶快去找一位炼丹师治疗才行。”
说着苍崎就背起泽月,背对红日沿着小路前进。
太阳在天上走过半天的路,苍崎将炼丹师带到入住的旅馆里。幸好离二人昨晚的落脚点不足十里外的地方就有一家旅馆,还是专门为旅人建造的千颜居。炼丹师简单地察看了一下泽月的症状后,开了几服药就离开了。
“只是普通的乏症,并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好。这上面的药草在这附近都能找到,熬成汤服下后就没什么事了。”
“多谢!”苍崎恭敬地送炼丹师下楼,目送他走出千颜居的大门。
千颜居,是东方这边专为旅行者准备的无主旅馆的统称。很久以前,一些德高望重的炼丹师、驭兽师、灵师等云游四海体味万象的旅者,为了减少旅途的不便,用自身的号召力劝服统治者修建了近一千家旅馆,也就是现在的“千颜居”。
据说,一开始每座千颜居都是有专人打理的,对一些没有身价的旅行者也是心照不宣地实行收费制度。可后来统治阶级发现这样做并不能弥补经营这么多旅馆所带来的亏损,随着时代的更迭,他们也渐渐放弃了对这些旅馆的经营。世事变迁,到今天尚存的为数不多的千颜居已经变成了旅行者们自给自足的生活场所了。
尚存的千颜居大都建在旅行者常落脚的民风淳朴之地,当地的人们会当面和旅行者进行直接交易,比如通过劳动或一路来掌握的见解和知识,来换取生存用的食物和水。这些旅行者千里而来,大多具有一技之长,有时单凭旅行者这个群体,他们就能在千颜居进行元素转换、物质构成等一系列的操作,来合力维持彼此的生计。还有的时候会不巧遇到一些图谋不轨之人,这些图谋不轨之人每次想坏事的时候,都会被旅行者当中的隐士制服,听说自古至今,从未有人在千颜居成功闹事过呢。
“这怎么可能?”苍崎表示质疑,“总不会每次都有比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更厉害的旅者吧?”
“还真是这样。”脸颊恢复了一点血色的泽月躺在千颜居一间古朴客房的木板床上说:“千万不要小看那些真正的旅行者哦,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他们是发现了什么世界的秘密后,才决定把自己这短暂的一生献给漂泊羁旅的。而且,千颜居其实……有神明大人在暗中守护着呢……”
“神明大人?哪路神明大人?”
“只在风里存在的神明大人。”
“那就是风神喽?”
“不是。风神大人的本体是风。千颜居的那位神明却不是风。”
“那是什么?”
“应该没人知道吧……至少这几千年来,一点关于那位神明的信息都没有。”
“这不还是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那位神明吗?”
“是这样吗?那你说说,为什么每次都会有比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更厉害的旅行者来阻止他们呢?”
“……这是我的问题好吧?”
“谁问它就是谁的!”泽月将被子一拉,盖住头耍起赖来。
“你啊……”苍崎见状不由得笑起来,泽月这个样子说明她已经比之前好多了。“你等着,我先出去办点事,过会儿就回来。”说着他站起身,推开房门。
“对了,小崎。我们住宿的费用是怎么代换的啊?”泽月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着苍崎正离去的背影问。
苍崎停下来,扭头回答说:“之前老师不是还教过我们一些园艺知识吗?我接下的工作是帮附近的居民整理一下他们的花田,就是我们来的路上看到的原野里那些。其中一些看起来很漂亮的都是由园艺师打理过的。”
“这样啊。那你加油!”泽月伸出手,握拳做了一个鼓劲的手势。
“嗯!”苍崎也笑着用同样的动作回应她,“那我走啦。”
房间的房门被关上。泽月又恢复了一脸凝重的神情,一个人坐在床上,倚着墙壁将脑袋偏向窗外。一只蓝蝴蝶从窗前飞过。
玻璃窗变成粉红色。原来已经到了黄昏的时刻。
一阵风涌起,将一片红色的花瓣从开敞的窗户外吹了进来。泽月伸出手,它慢悠悠地落在了泽月的掌心。
粉红色的原野里。风一吹,将一瓣红色的小花从掌心里吹走了,
苍崎望着它升向天空,在风里飘荡。
“唉呀——风来了啊——”和他一起工作的旅人将圆形草帽前边的帽檐往额头上方推了推,以便放开仰望夕空的视线。
“是吗?”苍崎喃喃道,“风来了啊……”
他又从花田的地上捡起几片花瓣托在手里,风再次吹散弥留他在掌心的花瓣。
夏末,姗姗来迟的花也凋谢了呢……
“您是打哪儿来的?”苍崎问站在自己身边的中年男子。他和自己一同接受了这份委托,应该不是本地人。
“我啊,打西边儿来的。”
“诶?西方吗?”
“不是西方。是相对这里而言的西边,还没到万万重山的那头呢。”
“这样啊。”
“不过——”中年男子伸出手在空气里抓了一下:“这风说不定是从西方吹过来的。它走的旅途可不知比我的要多多远。”
“是吗?”苍崎品味着中年男子话里的意思。
夕落时的花田,粉色的晚霞将姹紫嫣红的花草都给染了一遍,看起来像是要融入这片美丽的花海之中。黄昏习习的晚风从花海上空拂过,扑鼻的香气不禁惹人卷起绵绵的思绪,心海随之荡漾起来。花香花色,触到心灵的到底是哪一个呢?还有这风又究竟能送来是什么,竟引人莫名生出浅浅的哀愁?
许是一旁的中年男子察觉到了苍崎的心境变化,突然开口说道:“我四处漂泊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发现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不管日复一日的夕阳照射到什么,好像都能赋予被它照到的事物一种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说不上有多么哀愁,却偏偏可以触动见者的心,之后又耍赖般地蔓延出哀愁之感。就像现在的你和我、还有此时这个世界上的任意角落里和我们一同观赏它的人一样。”
苍崎打量起眼前的中年男子。晚霞并没有将他也染得粉红,他在这全是粉红色的世界里仍旧保持着自身原有的黝黑肤色。
“您、一直在旅行吗?都去过哪些地方?”
“我去过的地方倒挺多的。”中年男子咧嘴笑了笑,说:“不过去的地方越多我也就越发现,自己只是在一个掌心大小的地方转圈圈而已。外面还有更大的、我永远也到达不了的世界存在。那些可望不可即却分外迷人的虚幻之地。”
晚霞的微风里,眼前的男人身上散发出一股让人感觉奇特的魅力。
“听起来也有些悲哀呢。”苍崎给出这样的评价。
“是吗?我倒不这么觉得。”
“诶?你不是说,你的旅途一直是在一个很小的地方转圈圈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中年男子顿了一下,猛吸一口夹杂着花香的晚风说:“谁告诉你,旅行只是用的脚了?我说的转圈,局限的只是我的脚而已。”
说罢他单手提起地上的修剪刀,走之前拍了拍苍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不只用脚的路,还长着呢。你可要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啊。”
随着中年男子背影的远去,粉色的霞光也有一些从苍崎上半身移开了。他看了看远方天尽头的地平线,惊觉天色已经不早了,得赶快回去,不然会让泽月担心的。他拾起地上的修剪刀,匆匆离开。
回到千颜居后,苍崎先在一楼大厅的交易区用整理花田的劳作换取了今晚和泽月二人的食物,随后他来到二人住在四楼的房间前,推门而入。
“泽月?你怎么下来了!身体撑得住吗!”房间内的景色一入眼,苍崎就如此喊道。
泽月正站在两人大的雕花玻璃窗前,窗户大敞着,飘飘洒洒的花瓣别有风趣地从窗外飘进房间里,宛如一场凌乱的雨。不过这雨景却在夕辉的映衬下变成鲜红的色调,夕辉投射在泽月脚下光滑的木板上,使衣袂飘舞的她看起来就像站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这画面实在凄厉不讨喜。虽然很美,却直让苍崎惊心动魄。
他快步上前,将盛着两碗米饭的托盘随手放在桌子上,一把抓住了泽月的手腕。几缕发丝从苍崎眼前掠过,泽月睁大眼睛看着他像审判犯人一样严肃的脸。
“怎么了?”她显得很诧异。
“你——身体好些了吗?在这儿到处乱走的……”看到泽月懵懂的表情后,苍崎终是收回了斥责的话,改口询问起泽月的病情来。
“好多啦。有你照顾我,当然好得很快了!”泽月和往常一样地笑道。
“是、是嘛。”被泽月这么一说,苍崎倒显得有些不太自然了。
“啊!饭带过来了吗?我刚好有些饿了。”泽月瞅见苍崎放在桌上的米饭,一路小跑过去。
“可惜只有米饭和一些青菜。”苍崎说。
“旅途中有吃的就不错了。像这米饭配菜就已经很好了。”
泽月在苍崎走过来时将米饭和青菜分成两份,一份多一份少。而后她将多的那一份推到苍崎面前,说:“我是女孩,吃得少,这份多的就交给小崎你啦。”
“这可不行。”苍崎将多的那一份又推了回去,说:“你现在还是病人呢,要多吃点才行。”
“我的病早就好了。而且,我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你说这些我可不管。”
“那,这些食物还是小崎做工换来的,按理来说小崎才最该多吃些呢。”
“和这没关系吧?现在首先是要让你的病好起来。”
“都说了我的病早好啦,你要再这样说的话,我可就生气啦?”泽月嘟起嘴。
……
二人就这样推让了好长时间,直到最后泽月说出“男女朋友吃饭要一起吃才合适吧?”,并将两份米饭重新合在一起,这场“风波”才告一段落。
“这样做不就又回到原点了吗?”苍崎看着眼前的结果哭笑不得。
“回到就回到呗,反正一切早晚都会回到原点的,只是时间不同而已。”泽月一边大口地吃着米饭配菜,一边咕哝地对苍崎说道。
“早晚,都会回到原点吗……”泽月的话使苍崎陷入了沉思。泽月偷偷瞥了他一眼。
“嗯。不只泽月,小崎也会的。所以不要担心。你看我们刚刚站在窗户前吹到的风,说不定就是我们以前吹到过的呢。它从世界上绕了一个大圈又回来了。”
“那这风的旅途可真够长的。”苍崎闻言笑起来。
“长不长的没关系,最后不都是一个圈回到原点嘛。嘻嘻,怎么样,我说的话很有道理吧?”
“有什么道理啊?饭粒都沾到嘴上了!”苍崎亲昵地伸出手将泽月嘴边的饭粒抹了一下,黏在了他正收回的食指上。一旁的泽月却忽然一个低头,直接将苍崎的小半截手指含进口中。舌尖从指尖划过,苍崎只感到一阵连达内心的酥软,急忙将手收了回来。
他的手指变得和脸颊一样通红。
“干、干……你干什么啊?!”苍崎羞得有些语无伦次。
“咦?这不是男女朋友之间该做的事吗?”泽月看着苍崎的窘状,得意地坏笑道。
苍崎意识到自己被泽月捉弄了,于是也鼓起勇气,装出一副凶狠狠的模样说道:“好哇你!”他放下碗筷,上前去挠泽月的腰,泽月也不甘下风,挠起苍崎的痒来。
夕阳西沉的千颜居,响起了二人的笑闹声。
此时的苍崎,不由得心想和泽月在一起的这般美妙的时光,不知还能经历多少次呢?若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夕阳沉入大地,无休止的风送去白昼,迎来黑夜。
此后泽月的病情急转直下,始终不见好转。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