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倾泻的庭园中，少女指尖弹奏的琴音，触及她内心思念的旋律。时间的碎片在风中渐渐远去，空荡的绿藤秋千架，心绪柔软之处，遗失的记忆重新萌芽。
……
仲夏的公园里，人行道两旁的白杨间距有序，灰白色的树干笔直挺立，树冠重叠交错，形成了一座鲜黄的自然穹顶。蝉鸣随着阳光从叶隙间穿过，落在树影斑驳的青色石板路上，弹跃起来，而后融入行人零星的空寂之中。石板路很长，在两旁行道树的守护下绵延而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喂！”静谧中有声音传来。“客人，这里！”
唐怡坐在长椅上，手捧一本厚厚的羊皮卷，读得入迷之际，突然听到这样一道怪异的声音。她环视一下四周，并没有发现声音的来源，正当她疑惑是不是听错了的时候，声音又再次传来：“是在这里啦，快点过来呀！”
她不觉睁大了眼睛，看向白杨上方层层的枝叶，也是她辨别到的声音源头所在的方向。一束阳光在她抬头时刚巧经叶隙刺入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一闭，再次睁开后，蓦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虽然还是坐在木制的长椅上，但长椅四周的环境却如一夜四变的四季花一样，眨眼间变了模样。长椅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盏街灯，吊挂的煤油灯样式宣告了她所处环境的改变。无比宽敞的街道取代了窄窄的人行道，喧哗声也赶走了原先的寂静。
这里似乎是一条年代久远的商店街。品类齐全的店铺在街边林立，古老的尖拱加花窗的建筑风格使得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悠久的气息。只唐怡附近，就有一家简装的糖果店、一家很有年代的咖啡馆、一家精致的服装店和一家木筑的理发店等。店里店外人来人往，温煦的晴日阳光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客人，是在这里啦！”声音再次传来。
这回唐怡准确辨别出了它的音色，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唐怡仔细地扫视过在她附近的每一个行人，忽然发现想从流动的人群中找出一位少女的身影，似乎有点困难。
“你在哪儿？这里是什么地方？”
既然可以将她带到这里，那自然也该能听到她的声音吧？
唐怡这样想。
果然，片刻后，声音答道：“客人往前走三百米，找到一家橙黄色外观的店铺，门前有一顶棕色的敞篷，下面有五把木椅和两张圆木桌。我在那里等你。”
声音不算命令的指示在她耳边响起。
要不要听她的呢？
唐怡看了看两边无限延展的街道，在让人隐约觉到可怕的无限面前，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合起书本，按照声音的指示穿越人群，同时注意着每一家店铺的装饰，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对方所说的那家店。
不同于其他店铺大门处整齐一致的水平线，这家店大门的位置向内凹进去了不少，空出来的地方则搭着声音所说的敞篷。敞篷外借着两边的方形立柱竖了一道铁栅栏，看起来不是供行人休憩的场所。既然不是供行人使用的户外区域，却还要做这种装扮，真是奇怪的风格。
视线来到悬置在栅栏中央的木牌上。
上面刻有几个唐怡可以看懂的文字。“记、记……记忆事务所？”
这家店的名字也好奇怪。宛如小孩信笔涂鸦般的文字，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异样美感。
唐怡将手放在铁栏杆上，推门而入。
“客人来啦？请坐！”敞篷下的一张圆桌前，熟悉的声音响起。
声音的主人的确是一位少女。
少女留着及腰的黑发，斜带着一顶黑色无沿的圆形礼帽，身穿一件精品服装店里售卖的兼顾少女纯真与阴郁氛围的黑色娃娃裙，裙摆处绣着几颗因被黑色玫瑰遮盖而变成四角的五芒星图案。她纤细的双腿被黑色蕾丝袜沿的长袜包裹，恰好含下小腿的长筒靴也是黑色的，笑容勾抹嘴角，眉眼盈盈的姿态投来审视的目光，阳光下诡异的气氛感十足。
少女在唐怡看得愣神之际，伸手招呼她在对面的木椅上坐下，并为她斟了两杯茶。
在少女斟茶的时候，唐怡注意到她宽松的碎花边衣袖裸露出内部的几缕暗红，经握住杯柄的白皙手指对比很是醒目。
“这里是什么地方？”唐怡问。
“旧年商店街。记忆事务所。”
笑。
“旧年……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我也不知道客人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笑。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是自己过来的吗？”
“对啊。”
笑。
“这可真是奇怪。我可是一点都印象都没有欸？”
“客人当然没有印象，这是很常见的现象。”身穿奇异服装的少女将下巴抵在十指交叉的双掌上，继续说：“而且客人既已来到这里，再想离开的话，那便是一件很难的事了。”
笑。
嘴角上扬的笑。
“这是什么意思？”
“想必客人也听过‘灵见’的传说吧？这里是‘灵见之所’，外人一旦踏足，不付出相应代价的话，是永远也无法离开的。”
还是笑。
唐怡思虑了一阵。她确实听过“灵见”之类的故事——旅人莫名误入此世之外的世界，虽不知小时候如何，现在的她对这些还是很感兴趣的，工作闲暇之余，她常常会读一些关于“灵见”的记录，知道要付出代价才会被允许放行这种说法。
她不由得将平放在双膝上的书往怀里塞了塞，问少女道：“什么代价？”
“我也不是很清楚呢……”少女露出苦恼的神色，乌黑的眼珠转了转，突然说：“这样吧，我去帮客人问一下！”
没有感情色彩的笑。
嗯？
起身。
伸手。
长发拂过脸颊。滑离指间。
独属于“灵见之所”的少女的清香。
远去的裙摆在掌心飘动。眼睛看到的虚幻之中，黑玫瑰遮挡五芒星，一只长筒靴的鞋尖在原地以舞蹈的姿态旋转一圈。
少女返回到座位上。
“客人要为我把这身衣服的钱付了。”
严肃。
“什么?”话题转变得太快，不是轻易就能严肃起来的。
“客人要为我把这身衣服的钱付了。”
“什么意思？”
“咦？还要再重复一遍吗？客人要为我把这身衣服的钱付了。”
理所当然的严肃。
这身衣服？
黑色的无沿礼帽、黑色的宽袖连衣裙、黑色的过膝长袜、黑色的长筒靴。
再加上黑色的头发、眼睛、和心？
“我为什么要为你付钱？你自己买的衣服自己付钱不是应该的吗？”
“客人好像理解错了，这不是为别人，是为客人自己啊。”
看来不是一身黑的少女，夏日下五芒星还有闪光的颜色——
“这是客人离开’灵见之所‘要付出的相等代价。”
认真的眼神。
唐怡凝视着这样的眼神。同时少女也在凝视着她。
“只有这种方法吗？”
“对。而且我觉得这种方法挺好的啊。简单易成。”
笑。
属于少女纯真的笑容。
“如果只能这样的话……好吧。需要我怎么做？直接帮你付钱吗？”
“不是。”少女摇了摇头，“‘灵见之所’不存在作为中间交换媒介的货币。客人需要和服装店的人直接履行交换契约。”
“直接履行交换契约……”唐怡默念了一遍这个世界的交换法则，而后说：“可我身上现在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啊？”
少女盯着唐怡看了一会，问：“客人在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呢？”
“……帮别人写信之类的。”
“写信的话——那客人的文字写得很好喽？能够传达感情的文字，在哪里都是很有用的。客人只要帮服装店那边写一些宣传语就可以了。”
“诶？是吗？我的字……倒还算可以。不过，真的只要帮忙写一下宣传语就行了吗？”
“是啊。客人要是还担心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的。反正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生意可做。”
“那就——有劳了？”
“嘻嘻。彼此彼此嘛！”少女站起身。
唐怡把手里的书放到圆木桌上，跟在少女身后走出记忆事务所的大门。
离开敞篷的阴影后，经薄云层筛选后的光束照射，少女黑色的裙摆和蕾丝边的袜沿，比之前多了些闪烁的光亮，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的，很是引人注目。不知是否是错觉的缘故，在唐怡眼中，行走在阳光铺洒的世界里，少女裙上被黑色玫瑰遮盖的五芒星也变得比之前大了一些。
应该就是错觉吧。她想。
许是注意到唐怡的目光，在横越街道时少女回过头来，对她说了一句：“客人一直这样盯着人家看，人家会害羞的！”
笑。
带有一点取悦别人意味的笑。
唐怡感觉脸颊一阵发热，随即移开了目光。
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街上行人的数量较唐怡刚来这里时不增不减，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都是“灵见之所”的原住民吗？那副看起来根本没有感受过忧愁苦虑的笑容，真是让外来人羡慕啊！唐怡看到两边店铺的玻璃橱窗不仅显露着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同时也倒映出了少女瘦削的身影和她匆忙的步伐，比幻想故事里多带些生活气的“灵见之所”，似乎也别有一番让人心动的风趣。
假如，一直留在这里的话，也没什么不好的……
在唐怡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少女一句话打断了她蹁跹的心绪。
“到了。”
长椅。街灯。服装店。
这里是她刚进来时的地方。
少女径直跨入服装店的大门，唐怡逗留在门外向里望了望，随后也跟了进去。
一入门便迎面扑来一阵馥郁的香气，是各种植物的香味混杂在一起的芳香。这些芳香来自店里的装饰物，它们全是各种奇花异草，有很多都是唐怡在原先的世界里闻所未闻的，雕有木头花纹的墙壁看起来也像是真实的一样。
“客人您好，有什么喜欢的吗？”一身金色服装的店员从柜台后走过来。
“那个，我是来——”唐怡抬起的手悬停在空中。本是想说和那位穿着黑色娃娃裙的少女一起来结账的，放眼看去，店里却并没有少女的身影。唐怡愣在原地。
“这位客人？”店员弯了弯腰，把脸贴在唐怡面前，困惑地问道：“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啊，不。”唐怡回过神，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微弱地说：“其实我是来……”
怎么解释呢？唐怡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店员看了看她的表情，忽然明白什么，双手一拍，笑眯眯地说：“我明白了！客人您是来为上次买的衣服履行交换契约的吧！我知道的。您请过来。”
说完不等唐怡开口，她就拉着唐怡推开通往楼道的门，匆匆走上长到望不见边际的楼梯。
“我听记忆事务所那边的人说了，客人平时是为别人写信的吧？”
“嗯。”
“诶？真是让人向往的工作啊——”
“向往……吗？”
“对啊！通过写信来传递彼此不能当面言语的情感，以一个个文字交织成的情感奏鸣，来叩响对方紧锁的心。真的是一份很棒的工作呢！”
店员说话的语气中流露出憧憬的味道。
这是唐怡从未预想过的评价。
“到了。”还未走上二楼，店员就在楼梯中途停了下来。借着从上方尽头浮来的奶状阳光，唐怡看到旁侧墙壁上多出来的一个小门。
店员领着唐怡走了进去，里面放着一架上了年纪的纺车，几张桌子，和角落里堆叠起来的织布。店员找到一张空桌，交给唐怡纸笔，让她开始写所谓的宣传语。
“要怎么写呢？”
“随便写什么都可以。我相信客人的能力。”
店员的笑容看起来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唐怡挠了挠头，抱着赶快做完的心情，随意写了几句。店员却如获至宝地接过它，同时说道：“实在是太感谢您了！”她不停地向唐怡鞠躬道谢，热烈的态度反倒让唐怡愧疚起来。
早知道用心写几句了……下次吧，下次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好好写。
“没什么，我只是履行了交换契约而已。真的不用这样……”重新回到一楼店铺后，唐怡这样推辞道。
可最终，店员还是硬要送她一件回礼，于是唐怡得到了一张乐谱。
“可我不会弹琴啊。”
“咦？是吗？可我记得客人是会弹琴的啊，难道是我记错了吗……”店员望着天花板想了一阵儿，最后干脆地说：“哎呀，不管啦，这次就先这样吧。下次一定会送客人您一件合适的礼物的！”
店员推着她走出服装店的门，对她说了一句“客人再见啦！”之后，就直接关上了门。
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态度……唐怡纠结片刻，只好将其理解为灵见之所的“风土人情”。
“哟！出来啦！”
少女在服装店前等着她。
“你去哪里了？”
“哪里也没去啊？”
“哪里也没去？你这话……”
“先别管这些了，客人你不是一直想着回原来的世界吗？你把刚才得到的乐谱给我，我就放客人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刚才得到了一张乐谱？我还没对你说这件事吧？”
唐怡怀疑起少女来。
真的是只凭纯真的外表，她就被少女牵着走了。
“如果我连客人的这种事情都不知道的话，那我们早就做不成生意了。”
别有深意的笑。
少女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全然没有在乎唐怡此时一头雾水的心境。她向唐怡伸出手，唐怡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就像是被人算计好了一样。
“客人？”少女唤了迟疑中的她一声。
唐怡的思绪又一次十分轻易地被少女打断。
她看到少女用一双平淡如水的眸子盯着她，仿若刚刚不愉快的交谈全然没有发生。
唐怡被这眼神盯得心里发寒，她下意识地把乐谱递给少女，履行义务般的交易完成后，少女黑色衣裙上的星光一闪，使得唐怡一阵目眩，等她回过神来，已经重新来到了公园里。
行人三三两两，安静的空气中夹杂着几许远处的喧闹，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后的惆怅在唐怡心里堆积。她看了看她并放在膝上的双手，无所不在的空荡代替了原先的羊皮卷，这是她脑海中的记忆并非梦境的唯一证明。
在灵见之所的梦里，和穿着黑色娃娃裙的少女一起游览服装店，生命中这样的错误记忆是不是也值得拥有呢？唐怡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直到梦里的金色褪了光，喧哗与骚动侵占了生活的平静，唐怡再一次来到记忆事务所后，才开始真正思考这个问题。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