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有时候像面镜子。
在今晚的月亮刚刚升起之时,千颜居原本打算赏月的旅人说着要下雨了,于是纷纷走进屋内,留苍崎一人独自遥望宁静的夜空。
要下雨了吗?站在四楼的回廊,凭窗眺望到的原野夜景在民居灯火的映照下绮丽动人,初夜时分风送来一股花香夹杂在露水里的气息。记得西边不远处有一座寺庙,那是苍崎没有真正到过的地方。去那里看看吧,顺便,赴一场约。
走在和从旅馆外进来的众人相反的方向。
“朋友,外边就要下雨了,你这个时候出去是想上哪儿去呀?”纷乱的人声中有一个声音问道。
“我去西边的寺庙里看看。”虽然没有找到声音的主人,姑且还是先回答一下吧。说不定还要在千颜居待上一段时间,要尽量给他人留个好的印象。
“是嘛?那你路上小心。”
“谢谢。”
还是没有找到声音的主人。人流已经消失了,这声音又是打哪儿来的呢?苍崎困惑地抬起头,夜空中的明镜之月被一团白色轻薄的云雾缭绕在侧,增生了一份朦胧感。
……
今晚月色澄清,浮云一动不动地守护在明月四周,如同此时坐在泽月床边的苍崎一样。
“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泽月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汗。苍崎担忧地向她询问。
“嗯……”泽月呻吟一声,虚弱地从床上坐起来。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是要去搀住她的,可苍崎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行动。
这是……怎么了?
泽月说:“我想去外面赏赏月,难得的晴朗之夜,可以吗?”
还是不要了,专心养病吧——心里想这样说,行动上却是点点头,跟在泽月身后走出了千颜居。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呢……
走出千颜居的屋檐,抬头望,今晚的月色确实不错,白晃晃得活像一面镜子。
……
路上果然下起了蒙蒙的小雨。
这家寺庙是叫什么名字来着?清水寺?不对,清水寺好像是在更东边的。这里应该是迷月寺吧?苍崎抬头看了看寺院的牌匾,牌匾上面迷蒙着一层白茫的雨雾,让人看不清晰。呵……苍崎不由得笑起来。不愧是迷月寺,连牌匾都这么模糊呢。
他走过台阶、穿过门槛,在长长的回廊里寻找可以在涌动的迷雾中入眼的东西。寺院很安静,庭园里的一切都很潮湿,偶尔的几声虫鸣也被细雨沾染。推开诵经房的木门,迎面就扑来一股铁梨木的气味。规整的房间内也蕴满了无处不在的雾气。掉色的佛像前只摆放着一个无人敲打的木鱼,和一条空荡荡的薄团,以及外面一座云遮雾绕的世界。
苍崎没有在这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他来到庭院内,仰望起夜空,感受细雨在脸上流淌的触感。在他小腿旁边有一口古井,井壁上爬满了绿色的青苔,他的视线踩过青苔滑进井里,在雨之月照不到的黑暗深处,凝视着尘封堆积的泥土。“咚——”泥土下传来一声杳杳的钟响。
云雨之上的银镜,与夜色一同荡起了细碎的涟漪。
……
圆月清辉,人行于世,忽闻小寺钟响,落叶乘风而去。泽月依偎在苍崎怀里,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眼前月下的庭园幽景。
“好想就这样听着钟声入眠。”泽月眼望着虫鸣起伏的庭园,提灯的僧人正站在庭园中央的古井前用轱辘打水。扁担共挑两只空桶,圆月在水面和人眼中分成数份,供世人撷取。流逝的时间仿佛带走了苍崎说话的能力。他没有回答泽月,只是用力揽着泽月娇弱的身子,任由月光无声无息地渗入他空悬于腹的心脏。
“比起在家里见到的月,为什么这里的月似乎要更美一些呢?”
仍旧无人回答泽月的疑惑,月光流转,一只蓝色的蝴蝶从她面前掠过,姿态轻盈得恍若一场梦。
泽月踉跄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去庭园中追它。苍崎伸出手,却只留泽月腰间的丝带从他指间划落,无法迈开双腿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泽月的身影从他视线里远去。
仰望明月的人曈中倒映出的世界会是什么?
印刻世界的光辉在镜中反转又进入另一面明镜,钟声在镜间徘徊不止,人亦在镜间踌躇不前。
苍崎听着耳边的钟声,从枯井的黑暗中收回视线。
月之光下,雨之声。一只蓝色的蝴蝶从井里飞出,在苍崎面前盘绕,他伸出手,蝴蝶敏捷地从他指间逃脱。他心下一动,这是他在寻找的东西,于是步子慌乱地追它而去。
寺院中响起诵经声,女孩跟在蓝蝴蝶身后,走着走着,忽然便想到来世。又觉此心不可,昼夜的交迭终会抹灭风来之前的花和月,纵能展翅再飞,也早已遗忘了此前的声色。这不是,她此行想要的——
不染纤尘的皎洁圆月,还可以映照出更多。
蝴蝶于此心意落定之时落入她的掌心。
面前敲钟的僧人疑惑地注视着眼前突然来访的女孩。
“不知……客人是有何事?”僧人放下手里的钟锤。
“没什么。”泽月笑了笑。“今晚的月色很美呢。”
僧人抬了抬头说:“是啊。此月如明镜,无意惹尘埃。是适合修行的好日子呢。”
……
蝴蝶在生锈的古钟前停下。等苍崎来到它近前时,它直接从古钟下面飞了进去。
“等一下——”
苍崎这样喊道,却是喊得有些迟了。他来到钟前,弯腰探头看,钟里黑漆漆的,看不见任何东西。这下该怎么办?苍崎想了一下,轻轻用手背敲了敲锈迹斑斑的古钟。
“咚——咚——”极其轻微的声响传来,蝴蝶并没有从里面飞出,反倒是一些锈迹因震动而脱落下来。新露出的古钟表面雕刻有几行不甚清晰的古字。
“……至道弘深,混成无际。体色空有,理极幽玄……元至五年……右几道赠钟……”
苍崎曾在古籍上读过相关的古语,却不解其中真意。而现在,此时此地,他心里却没来由地对这些有了隐约的触动。月亮悬在天上,雨雾飘在寺里,苍崎的衣襟和眼角也不觉被此景沾湿。
一滴泪从她脸上滑落。
泽月落泪的神情令苍崎心痛不已。不过,他却没有对此过分在意,因为眼下,还有比泽月落泪更让他心痛的事。这份心痛甚至侵占了他哭泣的本能,令他呆滞在原地无所行动。
“抱歉,我不该在这么美的夜晚流泪的。”泽月挤出一抹笑容,擦去眼角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你还能做出和往常一样的笑容啊?
苍崎的手抚摸过古钟上浮雕的刻迹,视线穿过淡下来的雨雾,停留在洗涤后的圆月上。一看到那轮镜子般的圆月,他就又回想起了泽月的笑容。
她一路上一直都是那样一副笑容,可惜自己却没早一些看懂那笑容背后的含义。那时的泽月对自己来说就如同此时迷月寺里的雨雾,在迷人的凄美氛围之下,掩藏着荒凉的泥土和时间的锈迹。若是早一点察觉,事情会不会有所改变呢?
苍崎想起在鸦山时,阿芹说的“你们还真是爱搞突然袭击啊”。恐怕当时就只有自己还处在雾中没有察觉吧。只是,真的是没有察觉吗?究竟是没有察觉,还是不愿从雾里出来呢?自己可以一直待在雾中,可那令人迷恋的月亮却是早晚都会从雾里出来的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会这么叫人难懂呢?
正当他追忆往事之时,一位熟悉的朋友履行约定来到寺院,将雨雾悄悄吹散。
是风。风来了。苍崎惊觉。
明明是一阵很小的风,悬挂着的古钟却在风里缓缓晃动起来,蓝蝴蝶仍旧没有从其中飞出来,想来是可能不知何时已经偷偷飞走了。苍崎收回贴在古钟上的手掌。
约定的时刻到了。
迷月寺里的月色变得明亮起来,原来是雨雾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
这下真的是像一面镜子了。
苍崎凝视着银华无缺的圆月,仿佛能从上面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记得几年前,他和泽月来到迷月寺的时候,这里还尚未废弃,那晚庭园的夜景很美,他却因一些事辜负了在眼前为旅人盛开的景色。现如今,花谢人去,一片荒凉之景却让他隐约感到了美。
他离开古钟投放在身上的阴影,全身一览无余地沐浴在月光之下,向寺庙正殿走去。
“吱呀——”
推开破旧的门扉,苍崎跟在泽月身后走入正殿。
庄严的佛像默立于眼前。
等候的僧人在二人进来后,向他们点头示意。于是二人虔诚地跪坐在薄团上,双手合十祈福。祈福的内容,只存在心里某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苍崎松开合十的手掌,环顾空荡清寒的大殿。这里的佛像兴许是被当年迷月寺的僧人们离开时,想办法带走了。本来无一物的大殿,终于无需再惹尘埃了,一夕之间回到建寺前的原点。
就和自己,与此时穿堂而过的风一样。
终于,回到原点了呢。
风安静地把遗失在时间里的答案送到苍崎眼前。
过去的场景在他眼里重现。
僻静的寺庙里,泽月跟在僧人身后向不知名的黑暗阁楼里走去,临行前,她告诉苍崎她将一个宝物留在了某个地方。
跪坐在破洞薄团上的苍崎抬起头来。
一只蓝蝴蝶展开双翅,在佛像原本矗立的地方腾空而起,于此寂静的时刻飞出窗外。它飞离的地方,玄妙的蓝色光芒如庭园里雨后的夏花一样,茁茁绽放。
“安静的时候,当然要飞了。”苍崎忽然间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迈开,一点一点地靠近佛像原本所在的地方。
一只白皙的手将一只红色的福袋放在佛像脚下供奉台的暗格里,一只粗糙的手又从无一物的供奉台的暗格里将其取出。
蝴蝶游离于夜色,清泪融入暗格。
明镜之间凝滞的时光再度流淌。
……
白色的桔梗花开满山坡。
夜与白昼交织的时刻,苍崎一人躺在花田间,嗅着一如往常的露水的清香。
东方泛白的天空,宣告他几年前迈向终点的旅途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那是一场轻柔易碎的梦,也是一段高雪轮般美丽动人的谎言。
原先他以为这世上有人注定与幸福无缘,就像那年千颜居的原野里黄昏时吹来的风一样,永远也无法留住。只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飞鸟鸣叫着从他头顶的黑暗里飞过,以示对此疑问的反对。苍崎闻声笑着坐起来,从怀里取出一只红色的福袋。
风来了。年复一年的如期而至。
风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跨过重洋、翻过群山、越过原野?这些都无需在意。在这原点的山坡上,白色的桔梗开花了,外出的蓝色蝴蝶也飞了回来。这样就够了。
苍崎解开福袋上缠着的红绳。
一束存放许久的阳光从福袋里飞出。
东方的太阳升起了。
苍崎站起身,告别花田,沿着晨曦的光辉远去。
蝴蝶轻舞的花田里,白色的桔梗随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