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见之所，顾名思义，就是“灵见”的地方。
所谓“灵见”，即为“看见灵”。灵见之所位于现世之外，是蕴藏在万物中的灵直接显现之地。能够看见“灵”固然是件好事，但能够进入灵见之所的人，大都处于“灵”过于旺盛，或此世躯体过于虚弱的状态。前者还好，后者一旦踏入灵见之所，很大几率会在灵与现世之间迷失。
唐怡记得有次听少女说过，灵见之所不是外人想来就可以来的地方，像她这种情况实属罕见。一次次的机缘巧合之下，一定潜藏着某种必然的契机。
这契机会是什么呢？唐怡心想，灵见之所并不仅局限于记忆事务所所在的这片世界，世界上还有其他“灵见”。她一次次地误入这片灵见、来到记忆事务所，背后的原因又到底是什么？
笑而不语的少女摇摇头，表示无法回答这个疑问。
无法回答其实包含以下两种情况。一种是不知答案，一种是不愿回答。但不管哪一种，从少女这里得到答案的想法，在它产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又一次逛街。
从糖果店买了些甜品出来后，少女难得地向唐怡分享了一些。
“谢谢。”
先做些礼仪之举，再接受少女的恩惠。与人交往的繁文缛节，作为自身素养的高尚体现，不管在哪儿都不能丢弃，因为即使换个地方，也摆脱不了监管者的窥视。
这次作为离开的契约倒也比较简单，只要陪少女逛街找到她喜欢的东西、让她感到高兴就行了。
简单到像是在胡闹一样。
不过也只有在这里才能胡闹。在这不归任何人监管的灵见之所。
……
夕阳的光晕渲染了天边的云层，店铺的阴影投在青石板路上，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有些西边的店铺甚至点起了小灯。那些悬在屋檐下的吊灯大都散发着暖黄色的灯光，混迹在夕阳的光辉中，金灿灿的斑点缀满了少女的裙摆。
或许星星会因此成长，从而挣脱玫瑰的遮盖？
唐怡想起这样一件与她并不相干的事。
“客人，现在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啦？”少女向她搭话。
“也没什么变化，和以前一样无聊。”
“还是因为战争吗？”
“嗯。完全不知所谓的魔法战争。”
“魔法还真是危险呢。”
“没错——”
“也不能这么说。有时候还是挺好的。”
“像之前让您劈柴的时候？”
“对。”
“说不定一开始魔法就是为那种情况存在的呢？”
“这是当然，书里都有记载——以前的人类为了提高生活质量，学会了操控天地万物中的元素。”
“原来客人还记得以前的事啊。我还以为您都忘记了。”
“再怎么说我也是经常看书的，怎么也不至于都忘掉。”
“是吗？这可真是一件好消息啊！”少女舔了一口棉花糖。
小小的舌头沾染上让人垂涎欲滴的糖果的颜色，搭配起身上阴郁氛围的服装更给人一股独特的魅力——她嘴角上扬的弧度也有一种妖异感。
呆滞于美，忘记时间，算不得什么不好意思的事。
唐怡越是痴迷其中，越是觉得这一幕场景有种熟悉的既视感。
要不要说？还是算了吧？
不要了对吧？对，不要了。
好，那说吧。
“那个……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明知道这种故事里老套到离谱的问法很傻，但为了事情往下发展，还是说出口吧。
记忆事务所的一切对唐怡来说，终归也只是一个外乡人梦中的驿站罢了。对，只是驿站。她只是在驿站遇到了少女，并和她之间发生了一些若即若离的关系，仅仅这样简单。
如果刚刚的问题触犯到了什么禁忌的话，那不管会有什么后果都让它尽管产生吧。她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没有啊。我们怎么可能见过嘛！绝对不可能的！”
干净利落的回答。
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呢？
少女牵起唐怡的手随意走进一旁的店铺，有意规避她提出的一切问题。这种隔线以拒的做法让唐怡颇感冷落。
如果疑问得不到解答的话，那疑问还有价值吗？只是生命陷入困境，便成了结果的话，那才是真正的困境吧？
疑问本身是值得厌恶的，人们受教的，永远只是溃散迷雾后得到的清明而已。所以，她不会接受疑问，不会接受少女这种回避的做法。她做出了选择。
少女在柜台琳琅满目的商品间挑挑拣拣。
“你想要什么？”唐怡问她。
“正在找。”
“还不清楚吗？”
“是啊。不过被客人这样一问，感觉怪怪的。”
“哪里奇怪了？”
“不是我奇怪。倒是说在人家这个年纪，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什么都想试一下才算正常吧？这样兴许还能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这就是你逛街的理由吗？”
“理由什么的——别用这种说法啦！是算原因。我可不想被客人觉得有找借口的意思。”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什么准备都不做就来逛街的。”
“欸？真的是第一次吗？客人您的记忆还真是不好啊！您在我这个时候也这样做过的。”
“记忆？哪方面的记忆？”
捕捉。
神色变化。
“……各种、记忆？”
“说清楚一点。”
强硬的语气让少女缩了一下身体。
“可以回到记忆事务所再说吗？”
“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逃避我的问题吗？”
“随便您。我是在逃避——但客人您不也在逃避吗？”
“我以前跟您说过吧？您能多次进入灵见之所，并在记忆事务所与我相遇，不只是单方面的巧合那么简单。如果不是您在逃避外面的世界，灵见的大门也不会一直为您敞开的。”
少女的话让唐怡沉默下来。她停下仓促的追问。
的确，她也在逃避，倒不如说，因为她的逃避，才诱使了少女对她的逃避。在她逃避世界的同时，世界也在逃避她，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这远不是她一次次来到灵见之所的契机。
她们从商店里走出来。
乖巧的阳光和立式招牌默契十足地将她们一明一暗地隔开。
“可以等我逛完再回去吗？”
少女请求道。
“已经先应许下了这次契约，不游览完的话就没办法回到记忆事务所的。”
最后的补充。
阳光下，五芒星闪闪发光。
这就是先礼后兵吧。抗议无效，选项唯一。
唐怡点点头答应了。
那么，接下来，继续陪她逛街吧。
……
二人漫步在寻找少女能寄予爱的事物的道路上，步伐迈得和天上的流云一样不紧不慢，没有季节感的风吹起在阳光里游动的细小尘埃。
东西走向的街景，前方的夕阳一点一点地沉入远处的地平线，看起来像一幅被两边的建筑夹在一起挤压而成的蛋彩画。
唐怡跟着少女一连逛了很多家店，都没有遇见能让少女感到高兴的东西。原以为眼前的少女喜欢暗黑风格的服装，可她却连服装店的门都不大想接近。按照唐怡原先的想法，即使找不到少女感兴趣的东西，逛完整条商店街应该也就结束了。可没想到，宽广的街道无限延伸，人群中走了很久都望不见尽头。
糟糕的情况。
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到少女感兴趣的东西，那这条路她就要一直走走停停、稀里糊涂地走下去了。少女不会感到高兴，她也不会完成契约。耗尽自身所有的时间却换不来一丝一毫的满足，这种愚蠢的事，要寻常到这一路上的每个角落吗？
想到这里，唐怡不由得停下脚步。
“怎么了？客人？”少女踮起脚把脸贴在唐怡面前，仰着脖子问：“您累了吗？”发丝飘溢出的香气和当初在那家服装店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这次唐怡没有后退。
少女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鼻息落在她的脖颈上散开，钻入怀里，带有一丝温热。
“帽子有点偏了。”
唐怡把手放在少女头上，帮她把帽子摆正。
少女没料到唐怡会对她做出这种亲近的举动，顿时睁大了惊愕的双眼，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其摆布。
风从两人之间的缝隙经过。玫瑰在风中飘然起舞。
“好了。”
话落，少女落下踮起的脚。
“谢、谢谢……”
“没什么。”
“……您累了吧？我带您去喝些东西怎么样？”
“我不累。”
拒绝。
声音表示拒绝。
失落。
眼神表示失落。
“不过，我倒是可以和你一起去喝些东西。”
微笑。
笑容取代失落。
……
这是一家咖啡馆，里面没有多余的装饰，除了橡木色的墙壁和地板，以及干净整洁的柜台之外，仅剩一枚不计时间的挂钟，桌椅也只在需要摆放的地方存在。
外界的喧闹就这样被简单隔开。
店员送来两只不带任何色彩修饰的白瓷杯子。棕色的咖啡托举悬浮的泡沫，像是基实的世界呈现聚集的精华。小饮一口，精华便在唇齿间相拥不散。
“今天，就到这里吧。”
少女的声音在凝聚着怀旧之情的宽阔空间里响起。
“你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目前还没有。不过以后到了客人这个年纪，说不定就会找到的。”
“你这样说显得我年纪很大诶。”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啦。我其实也没有大你多少，也就十几岁而已。”
“真的？”
“真的。”
“当然，我并没有打趣的意思，只是想说，到了未来再回想，十几年对我们而言差不多就是一瞬间。你比如说七十岁和六十岁的老人都一样是老人，而且大家也都觉得她们和同龄人一样，对吧？”
唐怡不知怎么打开了面对少女的话匣子。
“嗯。我知道。”
被夕辉染红的落地窗，把色彩折射到咖啡馆各个角落。咖啡馆的沉静，使得少女脸上的笑容也被染上了一份孤寂的意味。
“那这次的契约怎么办？”
“啊——那个已经完成了！”
“完成了？什么时候？”
“客人您能陪我逛街，我就已经感到很满足了。所以，它其实早就……抱歉，我一直瞒着客人，只是想让您多陪我一会儿。”
“吱呀——”
邻桌的客人出去了。咖啡店里只剩下唐怡和少女两人。
“那你提议休息一下，是有其他目的吗？”
在这悠闲的无主之地，抿一小口咖啡。
“客人来灵见之所已经很多次了，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早晚有一天您会在灵与现世之间迷失的。”
少女似乎想要谈一些很严肃的事。
“我早就说过了，来这里不是我决定的。你也告诉过我对吧？灵见之所不是外人想来就可以来的地方。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灵见之所的意志把我带到这里的话，我根本无法一次次出现在你眼前的。”
“这些我知道。”
“但是客人，您不觉得灵见之所作为一个一切全遵从契约的地方，没有经过双方的同意会直接将您带进来吗？”
喝的咖啡好像全进到心脏里积淀起来了，压得心脏一沉。之前吃的糖果、甚至烤野果都是。
在心往腹中坠的时候，唐怡脑海里闪过一条虚幻的绳索。似乎，所有的事都能用它连接起来。少女说得有道理，她听后也的确想起了什么，印象中似乎和某人做过什么交易。但具体的就想不起来了，脑中只有当时事情的大致轮廓。依稀记得，和她做交易的那人好像是一位少女……
等等，少女？
唐怡看向眼前穿着一身黑色娃娃裙，总给她一股莫名既视感的少女。
不会吧？
她试探着开口。
“我们以前，是不是做过什么交易？”
“不可能！”少女坚决否定。
“看来客人您还是没有想起来啊。失忆这种情况真的让我很难办呢！”
“失忆？喂，这样说有些过了吧？”
“过了？”少女的神情变得格外严肃。
“请客人仔细想一想，如果把您过去经历的每一天都看作您自己，那么从小时候到现在，您又记住了多少天的自己呢？带给您相同感受的事只记那么几件，不合心的事就选择性遗忘，您总是想方设法地去忘掉某些东西。这对您来说或许是生存所需的必要手段。但在日复一日的积累中，您却不可避免地遗忘了一些不该忘记的事情，这不是失误，而是错误。说到底，其实您早就失忆了。”
空荡荡的咖啡馆里回荡着少女说的这些话。久久不散的回声也通过了唐怡的耳朵，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这种感觉。明明已经是成年人了，却被眼前的少女说教般地讲了一通大道理。大概也只有小孩子才信以为真的大道理。
也仅仅只是道理——一种没有实用的言辞。
唐怡想，她自己在小时候也应当是这个样子，可知道这些、知道被她选择性遗忘的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和记忆事务所的联系不会因此改变，那让人感到厌倦的现世也就更不用说了。一切都不会改变，除了自己，人什么也影响不到。
她冷笑了一下。
“我知道客人觉得我说的这些没有说服力。不过请放心，请您跟我回一趟记忆事务所，我一定会给出您想要的答案的。”
少女双掌合十请求道。
她能拒绝对她说教的少女的请求吗？不能，至少在这里不能。这里是少女的世界，她必须遵从少女的意愿。
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回去吧。
咖啡馆的门轻轻合上，随着铃铛“叮铃”一声响，屋檐下的吊灯亮了。
白日落。
夜幕起。
（未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