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笔直的街道上兜兜转转许久,耗尽精力,最后终于回到了记忆事务所。
敞篷。圆桌。木椅。
在无人的时光中等待唐怡的到来。
推开冰凉的铁栅栏,走过虚假的客人休息区,进入记忆事务所的二层小阁楼。
攀登楼梯的过程比较繁忙,这种繁忙取决于此处楼梯的怪异。这样的建筑构件或许不该算作楼梯。没有一阶一阶的垂直分层,只有一条时而上陡时而下缓的长长的坡道。坡道刚好够三个人并肩而行,两边的墙壁上挂着熄灭的烛灯,头顶和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的天花板和墙壁,让唐怡不禁怀疑这是不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唯一的光亮来自少女的裙子。
被黑色玫瑰遮盖的五芒星,在深沉的黑暗里拼尽全力地映照出自身微弱的点点亮光。不过这些时日它们虽然比之前强盛了许多,但还是难抵四周黑暗的围裹。走在单侧曲面的坡道上,唐怡回忆起前几次来记忆事务所时,在白桦林的那晚。那是她与少女关系的转折点,也是自那之后,她和少女就发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去往白桦林,这里是必经之路。不过这次少女的目的地很明显不是那里。
她领着唐怡走过通向白桦林的暗门,继续不声不响地前进。
“喂,这次我们要去哪里?”
“尽头。”
“什么尽头?”
“路的尽头。”
“那里有人在等着客人。”
“有人在等我?”
会是谁?灵见之所的主人吗?——假如它真的有主的话。
微光中,少女摇摇头。
“客人到了就知道了。”
是吗?到了就知道了。只是——
这条路真的有尽头吗?
不存在正反二面的真相,世界被扭成一面无始无终的暗带,一路走来,左右颠倒,永远打不破的困局随创世之理一同而生。
黑暗中不必有光,光之外却必有黑暗。指的,大抵就是唐怡现在面临的局面。
在时间流逝的黑暗走廊里,不知疲倦地前进。终于一声“到了”的少女低语响起,唐怡看到黑暗中再没有了光。
所幸此时她的眼睛已完全适应了黑暗,但看到的东西却也让她莫名产生了一股不快。
“你接下来该不会想说,就是这里吧?”
这是可以传递冰冷的语调。
“请客人仔细看一看。”
寒冷袭来的时候,直接拥抱它就好了。这是少女的态度。
温热是一定会传到寒冷那边去的。
唐怡察觉到唯一的不同:进来时的一楼的门边,立着一面镜子。
唐怡看着镜中的她和少女,目光前进的途中,颠倒的世界又一次颠倒过来。
黑色玫瑰于此之际在黑暗的世界中悄然盛开,虚假成长后的五芒星被迅速地吞噬殆尽。
少女伸手推开门,抬脚走进门外无光的暗夜,转身向唐怡敞开双臂,以第一次见面时的语气说:
“客人,欢迎来到——记忆事务所!”
……
“真的要在这里吗?”
白桦林里宛如自古就没有光亮存在过的黑暗中,少女坐在茶室的台阶上,唐怡把手压在她头顶的帽子上,轻声问道。
“嗯。”少女声若呢喃。
明明身处黑暗却也看得清晰,大概是得益于习惯了黑暗的缘故吧。
唐怡用双手按住少女圆形无沿礼帽的两边,将它轻轻抬起,被礼帽牵动的发丝便缓缓落下,其中一缕垂到少女额前,为她增添了一股凌乱的美感。
将帽子放在台阶一边。
唐怡蹲下身子,少女腰肢后倾,同时将左腿慢慢抬起,唐怡用双手将它环托住。
“可以吗?”
少女点头。
“它们——已经没有用了……”
脱离帽子的束缚,长长的黑发随此轻微的举动,在少女背后荡来荡去。
唐怡左手托起少女的小腿,右手放在少女的腿窝下部。互相躲避的视线交错,拉开了黑色长筒靴的拉链,如蜜蜂采撷花蜜一般将其摘下,放至另一边的台阶上。
接着,右手在丝绸质感的黑色长袜上游走,恍如入室的盗贼,向着少女的大腿根处潜行。在手指滑过长袜,触碰到少女冰凉肌肤的那一刻,唐怡心头一震。冰块掷入火焰,时间在一刹那停滞。
又一次四目相对。
眼里的迷离之色,随着脸颊两边的红晕一起,被肌肤相交处传来的冰凉触感冲散。
她的食指如细蛇般弯曲,进入少女的长袜里,而后在拇指的配合下掂起长袜边,往下褪、往下褪,褪去蚕蛹的庇佑,黑色的长袜被轻飘飘地取下,裸露出少女纤细腿部处的,那光溜溜的白皙肌肤。
唐怡又用同样的方法脱去少女另一只黑色的长袜。
“可以了。”
朦胧的夜色中,少女的私语让人联想起风吹落白色花瓣的画面。
少女光着脚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唐怡,对她报以微笑:“谢谢。”
“我们之间,到底谁需要谢谢谁呢?”
这又是少女没有回答的疑问。
或者说,是无需少女回答的疑问。
“接下来,就由我带客人去完成契约吧。”
黑暗中,玫瑰无风自动。
少女从台阶上走下,光脚毫无束缚地绕着茶室走了一圈,来到茶室后面的暗门前。
暗门背后,是少女曾提及的“记忆事务所的仓库”。
那是之前唐怡没有资格进入的地方,至于为什么现在她有了资格,她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少女在她的注视下推开门。
里面的确如少女之前所言,存放的都是一些老物件。大多都是唐怡小时候见过的东西,都是一些在时光中褪了色的木制物件,在黑暗的凝视下,姿态多少有些狼狈。
难怪之前少女会拒绝让她进来看看,想来是怕她触景生情,对这片世界的留恋喷涌而出,从而迷失在灵与现世之间。
“很多突然消失的小物件,其实不是丢了,只是它们察觉到随着拥有者的成长,它们已经不再被需要,于是选择了离开,来到了‘灵见之所’。等拥有者的‘灵’再次苏醒那天,它们会再次回来。”
“客人您大概也察觉到为什么自己会来到此处了吧?”
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样吗?
唐怡看着眼前触动心门的一切,沉默不语。
“客人您帮我履行了外面那身衣服的交换契约,那是用您的文字换来的。谢谢!”
“您还帮我砍柴、在野外烧烤野果,那是您用自己的双手做到的。谢谢!”
“您陪我逛街、游玩,寻找让我喜欢并感到高兴的东西。谢谢!”
“您陪我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前行、在没有光亮的黑暗中等待。谢谢!”
“您至今为之所做的一切,我都要说一句谢谢!”
少女如数家珍,不停地向唐怡鞠躬致谢。
“所以,最后也请让我为您做些什么吧!”
少女请求道,恭敬地躬身俯首,黑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她的脚尖。
她问自己。
要答应吗?
“谢谢。”
她说。
于是黑暗的世界里,玫瑰花心飘出了七彩的碎片。
……
黑暗。黑暗。黑暗。
黑暗中,有什么在动。
少女摊开小小的手心。如时间的沙砾一般,掌心堆积着一些零散的点。
那些点在酝酿着什么。
黑暗中会有风吗?
铭刻在记忆中的过去,少女见过风的姿态。
未见风起,却识其意。于是风从少女的记忆中吹来,惊扰时间的河流,黑暗中,玫瑰一样盛开的花松开花心中的光点。
飞吧。飞去记忆终将到达的地方。少女眼前闪过这样的文字。
那些七彩的光点随即飞过虚妄的黑暗,一粒粒地敲开了灵见之门。
灵见之后,亦为虚妄。
即使见到世界的真相,也请你们用自己的全部,在黑暗的深处寻找吧。
少女向逝去的光祈愿。
于是七彩的光点跳起了永不谢幕的舞蹈。世界在此间重铸。
抹去了灵见少女的本来面目。
掌心的灵消去,身心的灵涌现。
这是怎样的一片世界?
无尽的黑暗中,那些光在闪烁……紫色、蓝色、绿色、粉色、黄色……光点尝试聚集在一起,像在眼眶中酝酿的眼泪一般荡漾着光波。
光组成了少女。光组成了秋千。光组成了庭园。光组成了藤蔓。光组成了钢琴。光组成了风。光组成了时间。
流光倾泻的黑暗庭园中,少女坐在绿藤编织的秋千架上,闪烁的光之手在泛光流动的钢琴上,敲下七彩的琴键。指间与琴键的触碰,光与光的撞击,更多的光点从敲击间飞出,化作一阵七彩的风之碎片,编织少女的记忆。
光波在荡漾。断续的光河雾起涟漪。
奏响时间的旋律镌刻下记忆的图画。
珍贵的服装。少女的琴谱。
野外的生活。人类的双手。
无穷的远方。不停的脚步。
深邃的黑暗。点滴的光亮。
七彩的光点在光之轮廓的少女嘴角添上一笔笑意。
“它们已经没用了哦——我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存在。”
汲取五芒星的力量,黑暗中盛开了一朵朵璀璨的玫瑰。
是以七彩的光为颜料,所画出来的玫瑰。
“那就在黑暗中,释放记忆的碎片吧。”
少女想起那些闪闪发光的碎片,在记忆交易之所,被一次次地以契约的形式出售。
“你会弹琴吗?”
“小时候会,现在已经弹不了了。”
少女自语的声音在黑暗的世界里响起。
到底算不算黑暗的世界呢?
少女看了看闪烁的七彩光点构成的庭园光景。
还有敲击琴键的手。记忆深处,少女弹琴的手从未停下。
写信也好、砍柴也好,那双手都在一刻不停地创造它喜爱的旋律。
一直以来都谢谢你了。少女说。
停下弹琴的手。
四目相对。
她来到眼前的人身边。
抬头。
“真的。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
“谢谢你,替我做的这些。”
灵见的光已经不再稳固。
这片世界即将奏响终结之曲。
她把手放在钢琴上,抬头诀然地对少女说道:
“再见了。”
话落,组成少女的光以人形的姿态奔向远方的黑暗。
构建此界的光之点散开。记忆的碎片在光点化为无形的风中四散。
这片世界迎来了终焉。
……
季夏的公园里,破败小路两旁的枯木残留在原地,烧焦的树干,仿佛支撑着记忆中树冠重叠交错的幻影。死寂的天气,阴云密布,雨滴砸落进坑坑洼洼里,积在一处,在唐怡鞋子踏上的那刻四溅开来。脚下的路很长,在她的视线中狼狈延伸,和记忆中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
唐怡手捧一本厚厚的羊皮卷坐在地上就读。
被记忆破败掉的世界终末,她在故乡的白桦林里发现了这本书。
似乎是她小时候的日记。
不,这种时候,就不要用似乎了吧。
在她重新成为自己的时候。
“喂,该走了。”
朋友在远处呼唤她。
“回忆一下就好。在这之后,只需带着它们前行就可以了。现在再不出发的话,老师都该在前线等急了。”
“来了。”
唐怡合起书本,将它放进腰间的魔法口袋里。
记忆之梦已经苏醒,接下来,她该前往新的世界了,去那妖怪乱舞、精灵迁徙、异族厮杀的真实的世界。
她不会忘记那带给她救赎的地方,不会忘记潜藏在她心里的记忆事务所。
魔法列车前行在破败不堪的大地上。
唐怡倚窗望天,阳光穿破云层,似在回应她眼中的七彩光芒。
新的故事,即将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