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震动从地面上方传来时,已是两人被困的第三日。
连续三天饱受的饥饿之苦,犹如一层黑纱般蒙罩在她们眼前,使她们看不见任何光亮,同时,凝滞的思维甚至无法命令双腿站立起来行走。
这座地牢的铁门是经过特殊加工的,在每根坚固的铁栏之间都有一层无形的水墙屏障,专门用来对付擅长灵术的生灵。不过一般被困起来的生灵都用尽了灵力就是了。这让她们想从这里逃出更是难如登天。地牢依山而建,被宽广厚实的石壁分隔成一间一间的,看地势原本是天然的山洞也说不定。矮人们把钳闭牢门的铁锁凿进旁边的山体内,难得的细心之举使整座地牢更加牢固。
赤雀还昏迷地躺在地上。外面混乱的脚步声和吵闹声也没有将它惊醒。尚保留有几分意识的忘川雪听到动静后勉强撑起身子,虽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清楚这很有可能是她们最后一次逃离的机会了。如果不在矮人统领口中的王和巫师回来之前行动的话,她们生存的几率就会变得相当渺茫。这种结局比游学失败可要凄惨得多。忘川雪不指望坐象老师会来救她们,因为臻籁学院是不会负责院外学员的完全的。这也是它的准则之一。不插手学院外的纷争,是它得以独立于世间纷争之外的最重要的原因。至少,这个世界的表象规则便是如此。
矮人大概对他们的技艺相当自信,并没有将二人用铁链捆绑起来,而是大度地给了她们一间宽敞的牢房,任其在手心“恣意妄为”。事实上他们的自信也并非一种盲目,忘川雪还真找不到逃出这座牢房的方法。至少,从开始思考到现在一直是这样。
她拖动沉重的步伐来到牢门前,将右手的五指缓缓伸向铁栏之间的空隙——像是触碰到了一层透明的薄膜,薄膜从中指指端向大小拇指两边延展开去,轻柔的触感下蕴藏着海一般深沉且庞大的力量。
守卫都被外面地动山摇的动静给吸引过去,现在此地只剩忘川雪和赤司唯二人。忘川雪紧闭双眸,试着唤醒她体内早已消失殆尽的血脉之力。末了只感到无尽的空洞,为她那本就虚弱的精神附上了一层凛冰刺骨的深寒。她打了个寒战,决定放弃这种天真可笑的幻想。她从自己银白如雪的发丝间取出藏匿在其中的白色发簪。发簪末梢刻有一朵白色彼岸花,那是忘川家的古老象征。
忘川家位于东域大九州的九幽十二州之一,自古便被视为幽冥的人间使者。他们精于驾驭天下之水,上古时代整个九幽曾水满为患,幸有忘川家先祖接引吸纳,才使九幽免于哀鸿遍野之景。此举确立了忘川家在九幽乃至整个东域的尊贵地位。忘川雪作为忘川家嫡系一脉的传承者,虽然家族血脉被人剥夺,但自身还是带有几件秘宝的。她手中的发簪便是其一。
用水墙来困忘川家的传人,这的确像是矮人才会做的事。忘川雪一边听着从大地之上传来的剧烈震动,一边将发簪的尖端抵在无形水墙上。从发簪尖端处诞生了一圈圈细小的波纹。它们渐渐蔓延至整个牢门。
忘川雪后退两步,从地上将赤雀轻轻托起,放在掌心,低声喊道:“小鸟,小鸟……快醒醒——我有办法出去了!”
掌心仿佛被什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是赤雀绯红的小肚子在轻柔翕动。
“啾。”三角形粉红色小嘴中传出一声如哨般的啼叫,却不复以前那般尖锐有力。
牢门铁栏间的屏障随着啼鸣无声崩溃。见状,忘川雪的双眼恢复了不少神采。她盯着掌心的赤雀说:“小鸟,听我说。待会儿你把这支发簪衔到门外,将顶端插进外面的铁锁里。我会在里面控制它发挥力量,届时,你要小心地退到一旁,以免被它伤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一定要把握住,明白吗?”
“啾——”
赤雀虚弱地扑动了几下翅膀。忘川雪来到牢门前将它重新放下,看它奋力挤过铁栏,一晃一晃地朝牢门外与石壁连在一起的铁锁走去。她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祷她们的行动不要被矮人发现,同时紧盯着牢门外的一举一动。赤雀慢慢走出她的视线,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时间的流逝在她看来过得极其缓慢,恍若雨滴落下的时候被风吹得隐要逆回。忽然,一声石块滚落的声音冲破了她的心神防线,使她的心狂跳不止,几乎要提到了嗓子眼。
但也就是这时,在她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发簪与她之间的联系出现了一缕精神波动。她立刻催动自己微弱的灵识,只听“咔嚓”一声,铁片四碎的声音从牢外传来,牢门“吱呀”一下错开了一条缝隙。忘川雪心中一喜,急忙走了出去。
“小鸟。”
她蹲下身子,将一旁衔回发簪的赤雀再度托举在手里。
“你做到了!”忘川雪笑着说。
“啾啾!”赤雀叫了两下以示回应。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忘川雪看了看四周空旷的环境。矮人王宫的宫殿顶部设有一个专门用来观察四处情况的瞭望台,现在那里空无一人。这意味着她们可以轻松离开,也意味着外面定是发生了什么异常紧要的大事,才会将地底的矮人吸引得倾巢而出。这里位于王宫背部,故而不用担心在下方的建筑群里穿行太长时间。她们只需走下此处的坡道,向着位于王宫左侧的长长的阶梯走去,通过它就可以抵达地面。前行的路径正好是一个可以避开建筑群的弧线。
忘川雪虽是单纯的灵修,但她的身体强度比起普通人类还是要强上不少的。再加上自幼接受家族培养,以及外面的动静传递给的她振奋之情,她的速度渐渐变得比一般矮人要快上很多。这下即使被矮人发现,她也有信心能从地底世界逃走了。她们很快就走下坡道,来到宫殿旁侧的宽阔空地上绕道。矮人的宫殿装饰着很多金闪闪的东西,因为收纳宝物也是矮人的喜好。这个喜好在世界上存在得相当普遍,以至于当忘川雪从一名带着艳羡眼光欣赏宫殿外观的士兵背后屏息凝神地走过时,那名士兵甚至没有注意到她。当然,这些可以看作是充作遮蔽物的岩石的功劳,但也不能简单就否定这和矮人的秉性没有丝毫关系。
总之忘川雪她们就是一路顺风顺水地来到了长长的阶梯前,然而在攀登阶梯的时候,她们的好运似乎终于用完了。有人发现了她们。不过那人不是士兵,而是一位普通的地下居民。他大声呼叫,引起了几名尚留在此处驻守的士兵的注意。其中有一名忘川雪很熟悉,正是看管地牢的那人。
那人从远处看到她们已经在攀登阶梯时,惊得头上的钢盔都掉了下来。他急忙将它拾起,慌里慌张地赶来追忘川雪她们。忘川雪见状加快步伐,在矮人士兵刚抵达阶梯前时,她就已经攀过阶梯,进入了山洞里。
这条山洞比起她们进来时的那条还要窄,脚下和四周凸起的石块也比较杂乱无章,看起来像是刚打好的一样。她前进的步伐受到阻碍,速度也随之慢下来。在她走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路程后,身后传来铠甲与刀剑碰撞的声音——是矮人士兵从背后追了过来。他们爬过对矮人来说相对比较困难的阶梯,如履平地地步入低矮山洞,一时间速度得到了大幅提升。
山洞还没猫腰走过一半,眼看矮人就要追上来了,这时,忘川雪听到怀里的赤雀忽然叫了两声,而后吐出一张样式古朴的魔法卷轴。她的双眼立刻变得炯炯有神。
“小鸟,原来你还带着它啊!这下有救了!”
忘川雪脱口而出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自抑的喜悦之情。她一只手将赤雀托在胸前,一只手握住卷轴和发簪,意念一动,发簪中的灵力倾泻到卷轴上,卷轴发出一道乳白色的光芒,笼罩了忘川雪全身。她的身体变得轻盈盈的,仿佛有什么在背后助推一般,每迈一步,前进的距离都要比之前远上一些。矮人们被轻易地甩在身后,大眼瞪小眼一阵儿,更加卖力地奔跑起来。
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时间过后,忘川雪看见地洞前方出现了一片白色的光,那光本身虽有些暗淡,但在此刻忘川雪的眼中却又是那么耀眼夺目。
她们迎光而上,终于从地洞里逃了出来。
乌云压得很低,仿佛头顶飘过几片破絮。
大地在呻吟,远处的森林里鸟兽四散,矮人的吼叫声不绝于耳。
忘川雪刚走出洞穴,怀里的赤雀就不安分地叫了起来,情绪异常激烈。她对此并不觉得奇怪,在感受到几股熟悉的气息后,她也瞬间知晓外界发生了什么。初阶二年生的朋友赶来救她们了。有人族灵修,也有鹰族青年,更重要的是——忘川雪感受到了巨人的气息。
是阿奇吗?
她感到很惊讶。巨人的气息在她刚走出地洞的那刻,就开始往她这边赶来。这样一看,是阿奇没错了。她肯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啾啾啾……”
赤雀焦急地挥动翅膀,想从她怀里飞出来,或者应该说是跳出来。
“嘘——”忘川雪将赤雀探起的头轻轻压了下去,“安静点,小鸟。我们还没有彻底从敌人手中逃脱呢。”
话落,从地洞中就传来一阵呼唤:“站住!你们两个快站住!”
忘川雪暗道不好,急忙向着巨人所在的方向赶过去。路上遇到了不少矮人,他们成群结队地在灌木丛中前行,似乎分成了好几个队伍,都穿着厚重的铠甲,与头顶盘旋的大鹰们战斗。天空中不时有雷电落下,那应该是其他学员精通的落雷术。火焰在森林里蔓延,却又被不知谁使出的御水之术扑灭。整片森林在死与生之间摇摆不定。一些受惊的狼群猎豹等野兽出于自保,也加入了这场战争,力求闯出一条活路。眼前的局面相当混乱。似乎还有来自瀑布之下的势力借机参与进来,他们属于被遗弃的阴暗,觊觎矮人领地里的瑰宝已有许久。不过,即使是面对这样一种情况,矮人们也丝毫不觉气馁,反倒是愈挫愈勇。
有矮人发现了忘川雪她们的踪迹,于是密密麻麻的箭雨向她们飞来。忘川雪借着魔法卷轴的力量勉强闪躲,却还是无意中被箭矢划破了肌肤,血滴随着箭尾飘去。一波箭雨停下,几支矮人队伍从远处冲过来,想要围剿二人。忘川雪纵身一跃,直接在空中迈起步子,躲开了矮人的围攻。她的步伐比当初刚接触卷轴的赤司唯还要不稳,走了没多远就从空中掉落下来,狼狈地栽进灌木丛里。一只野狼恰从她面前经过,眼神凶狠地正要冲上来时,只听忘川雪怀里传来一声嘹亮的鸣叫,吓得它立刻惊慌逃窜。
空中徘徊的大鹰们听到赤雀的啼鸣后,向着二人坠落的位置赶来。不过在它们赶到之前,忘川雪担心矮人会过来,已经先一步离开了。于是它们再度飞上空中,寻找二人的踪迹。
这片森林太大了。忘川雪有好几次都和巨人擦肩而过。明明感到对方就在前方,可刚前进一步就遇见了矮人大军,她们只能一次次地被迫错开。虽然这片森林里一直发生着各种与死亡有关的事,但忘川雪她们还是感到了一股狂野的生命力,带着满身伤痕在森林里不屈地咆哮。
大雨倾盆而下。浓浓的雨雾像是用锋利的刀子也切不开的粘稠固体。火车开始往上爬。不息的前进掀翻了深渊的阻拦,滚滚的巨石从车窗外落下。森林里,传来一阵阵呼号。
矮人们面对二十米高的巨人的凶猛压迫,团结一心,仗着人数优势,奋起反击;行动迟缓的巨人尽管身躯庞大而笨重,却面不改色地向着自己所寻求的目标挺身而上,全力以赴。
箭雨落在巨人坚硬的身体表面,旋即被沙粒般轻轻弹开。巨石迎面砸在火车上,整座火车为之震动一下,停止了不足一息时间,巨石便又变成细碎的沙粒落下,火车从沙尘中穿过。
穿破雨雾遮挡的箭矢,射在忘川雪的左臂上。她吃痛,手一松,发簪和卷轴从手里掉了下去。鲜红的血液从手臂垂到地面,描绘出一条鲜艳的轨迹。那红色的轨迹又一次与火车相交,不同的是这次往下降落的是夕阳,火车与它交换了前进的方向。
忘川雪半跪在地上,赤雀从她怀里跳出来,担忧地望着她。
“啾啾!”
“我没事,小鸟……”忘川雪向赤雀挤出一丝苍白无力的笑容。她用右手缓缓握住插在左臂上的箭矢,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将它拔了下来。剧烈的痛感使得她的身体都抽搐了一下。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与雨水一起贴着发丝淌下。
忘川雪重新拾起地上的卷轴和发簪。她让赤雀跳到她肩上,左手拿着卷轴和发簪,右手捂住伤口,一步一步地前进。身后的灌木丛里传来一阵急促且沉重的脚步声,一支二三十人的矮人军队从后面冲出来,欲将二人再度抓住。
这时,地面开始有规律地震动起来。行动中的众人都被震得晃了晃,身体变得不稳,有些矮人士兵甚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们惊恐地看着从前方的雾气和古树之后走出的二十米巨人,巨人身体周遭覆盖着龙鳞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坚硬无比,同时又给人一股强烈的威压。体型上的巨大差异吓得这支游历在大军之外的矮人队伍仓皇逃窜。
身材魁梧的巨人慢慢蹲下身子,伸出足有一米多长的手掌,示意忘川雪她们上去。赤雀从忘川雪肩上脱离,率先停在巨人的掌心。它欢喜地蹦跳了几下,而后回头冲忘川雪喊了几声。忘川雪随即也走了上去。巨人将手掌自地面上抬起,五指缓缓闭合,随后大吼一声,带着二人以无畏的姿态向森林的边缘冲击而去。
在迷雾之森外,一轮朝阳浑浑升起。
冲击、冲击、冲击……
火车永不停息地冲击着。即使是身为短暂旅途的过客,也都被它的这种精神所打动。巨人疾驰冲锋,空中的大鹰旋绕在他身侧。矮人军队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四散逃窜。巨人把它们逼到森林后方,又转身向着瀑布的方向跑去。余下的矮人不死心,又一次冲了上来。长长的阵线像一根绳索一般,似是要将奔跑的巨人给绊倒在地。近了、近了……近百米长的矮人队伍围挡在巨人前行的道路上。箭矢搭弓,三指扣弦,破音而出,密密麻麻的箭雨向巨人袭来。大鹰们迅速躲避到巨人身后,巨人脚步不停地咆哮一声,身体表面的铠甲顿时闪闪发光,褐红色的光看起来就如同血雾一样。
箭雨又一次被弹开,朝各个方向毫无规律地飞散。巨人腾空而起,从矮人队伍上方跃了过去。矮人们最受不得别人从自己头顶上方跨过这种事,全都气得哇哇直叫。
一阵袭击过后,太阳从巨人脑袋后方升起,炽热的阳光冲散了森林里经久不散的雨雾。有大鹰从空中坠落,有狼群被践踏成泥,受损最小的矮人士兵也大多躺在地上呻吟。
巨人目光坚毅,从峡谷上一跃而下。
火车逆着深渊往上,巨人顺着瀑布流下,两束轨迹相交的那刻,整个世界为之陷落。纷纷扬扬的不再是尘埃,而是直径几米大小的巨石。火车的车身上不停传来剧烈的撞击声。乘客们站在火车内部的世界里,看窗外石如雨下的壮观奇景,蓦地觉得纵使车程晚了也没什么。他们捕捉到了这方世界里难得的景致,捕捉到了一种原生的概念。
“你有没有感知到某种原生概念?”
“或许有,又或许没有。”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生命的死去……还有不息的冲击。”
“你明白了吗?”
“好像可以理解了。”
“恭喜你!你成功了。”
从坐象老师的府邸出来后,赤司唯的大脑还是晕乎乎的。经过一周的调养,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这次课外游学,似乎是她有史以来最成功的的一次。不仅经阿奇之手离奇地带回了清浊灵果,自己也第一次从游学的经历中感知到了某种概念。这两件事情之间同时还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仿佛所有的好事都在一瞬间出现了,带给心情的愉悦程度比眼前晴日下的万花谷还要亮丽。
忘川雪银色的头发疏向脑后。花香扑鼻的微风中,她和塔科奇并肩站在一处坡顶的花丛里,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等待赤司唯过来。
赤司唯仰头看去,流云不紧不慢地从蓝天下飘过,一只飞鸟从坡道这端飞到二人站立的小破之后。她抬脚走了上去。
“坐象老师说了什么?”忘川雪问。
“和小雪你猜测的一样。”
“是嘛——”忘川雪扭头看向身边的塔科奇,“这都多亏了阿奇呢!”
“是啊。话说回来,阿奇你到底是怎么弄到的灵果啊?”赤司唯光脚走到塔科奇身前,抬起头问他。
塔科奇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欲言又止好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
忘川雪见状笑了笑,上前解围道:“我来替阿奇说吧。回到学院后,他听说了我们的事,便和还留在学院里的大家去找我们,谁知路上竟刚好碰见了矮人族的王。小鹰便提议抓住矮人族的王来交换我们和灵果。阿奇的性子你也知道,见别人这么说,他自然也就跟这着做啦。结果我们没等人去换,就自己逃了出来。”
“我是有考虑过的。”一个沉闷的声音从二人头顶上方传来。
赤司唯和忘川雪同时惊诧地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阿奇居然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了。
塔科奇的脸颊被斜阳染得通红,他继续说:“我知道小鸟你们被抓住了。我是经过用心考虑后,才听从小鹰的计策的。”
“真的?”赤司唯叫道:“看来阿奇你回家一趟也成长了不少嘛!”
话落,塔科奇和忘川雪的神情都是变了变。只是早早转过身的小鸟刚巧没有看到。赤司唯张开双臂,迎风而立,红色的裙摆和束带如赤雀的尾羽一般在风中舞动。
“今晚修习结束后,我们去陵光试炼场看看吧?飞行卷轴的魔力已经用完了,正好我这次也获得了不少感悟,所以想练习一下不借助外物的飞行,可以吗?”
“当然可以。”忘川雪收敛起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霾,展颜笑道:“我想经此一事大家都有不少感悟呢!对吧,阿奇?”
赤司唯看向塔科奇,塔科奇点了点头。于是她灿然一笑说:“那么——我宣布,地穿组三名成员重聚后的第一次活动,就决定是它了!你们都要好好准备,晚上修习结束后一定要准时到达哦!”
“诶?明明我才是组长好吧?”忘川雪追在赤司唯身后打趣道。
“这些小细节就不要在意啦!”
“真是的……”
“小鸟你也变了呢。”
“啊?有吗?”
“嗯。”
……
塔科奇站在坡顶上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不善言笑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郁的神情。在他走下山坡后,天空中飘过一团阴翳的云絮,那是乌云来临前的征兆。当天晚上,修习结束后臻籁学院下起了滂沱大雨,就连疾风也赶来肆虐。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自然是练习不了飞行,于是地穿组重聚后的第一次活动只得作罢。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场大雨居然一下就下了数月之久。等到雨势终于削减,赤司唯奉命去探望请了很长时间假的塔科奇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他的踪迹了。
他又一次消失了。从赤司唯的生命里。
不过这次更加过分,不仅是对朋友不辞而别,就连院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赤司唯却没有像上次那样一蹶不振,她隐约猜到塔科奇去了哪里。普天之下,唯有族里才是他的归宿。
火车终于攀到了断崖之上,甩脱深渊的拉扯,向着远方的目的地驶去。大地在震动,巨人族浩浩荡荡的迁徙之旅又一次开始了。
有时候我们旅行不一定是出于本意,但即使这样,你也会在路上看到各种各样的风景。变幻多端的世界时刻都在为我们呈上美的存在。有人喜欢这种生活方式,所以他们不停移动。对巨人族来说,他们整个民族的迁徙,却并非如此美好。他们的迁徙更多是出于一种无奈。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他们风餐露宿,脚步从未停息。人类惧怕他们,非人的生物对他们也没有好感。巨人一词,自古就成了对边缘化生灵的指代。
我停下手中的笔。
剩下的故事不打算写了。如果我的反抗能够奏效的话。
说实话,我现在又不想去什么字墟了。如果我此时破窗而出,或许还能碰上巨人族的迁徙,那样我可能就会再一次遇见阿奇。但是,我知道——
我无法从这辆开往字墟的火车上下去的,即使它还未到站。我无法反抗这条注定的轨迹。
刚这样想就有人从我身边经过。
那是两个人类男性。他们走到我前面不远处的车门前,谈论着什么关于四季花的事。他们应该是真正意义上的旅行者,在等待他们位界里的火车平稳停下的时间里,他们谈论着各自在大陆上不同地域的见闻。那是我未曾了解过的事。一个男人走下车的时候,另一个男人笑着冲他挥了挥手。之后他倚在车门上,火车又行进过一片草原后,他也下了车。
他们的旅程告一段落,我的旅程却还在继续。就像尽管塔科奇离开了臻籁学院,但赤司唯还是要待在那里修行一样。
臻籁学院南部最高峰的天坛上,熊熊的火焰如长龙一般从天而降,驱云却雨,将巴掌大小的赤雀给全部吞没。忘川雪随围观的人员在另一座山头远远观望,大家都遵守着院长划出来的安全界线,即使强如臻籁学院的老师,也没人敢僭越一步。那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法则,是赤雀一族生来就注定的劫难,非人力可以接触。
记得人类中有句俗语叫“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赤司唯在接受她六岁第二次化形的火劫时,用这句话来为自己打气。至臻至极的火焰撕咬着她每一寸肌肤,神焦鬼烂的烈火中,她的形态在人类小女孩和赤雀之间来回变换。等到旧我几近焚烧殆尽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对痛觉的感知,一个少女的虚影在奄奄一息的赤雀身后成形。于死亡的大门前逗留片刻,暌违已久的新生血液终于在她体内流淌起来。不过对这时已经习惯了死和痛苦的她来说,这反倒成为了更难以忍受的折磨。
少女光洁的身体在火光中慢慢成形。她的肌肤看起来吹弹可破,修长的身材和人类女孩并无二致。及腰的赤发在火中轻盈舞动,红色的双瞳给人一种灵慧聪颖的感觉。左右两只各有一米多长的深褐色翅膀自少女肩胛骨处展开,轻轻挥动,烈焰无可匹敌的势头便被抵消去。少女小口微张,庞大的火龙被她轻而易举地吸进小腹之中。
少女扇动翅膀从空中慢慢落下,在脚尖与地面接触到的那一刻,她将双翅缓缓收回,一些残留的旧羽从上面脱落。除了肩胛骨有些长之外,其余的地方当真和人类女孩一模一样。忘川雪在烈火刚消失的那刻就冲了上去,她为赤司唯披上一件红色的丝织大衣,眼神不知所措地上下打量着她。
赤司唯见到忘川雪这副担忧的表情,不由得一笑:“放心吧,小雪!我没事。现在身体好得很。”
忘川雪听后松了口气说:“那就好。”她退后两步端详起眼前陌生中又带着几分熟悉的少女,少女眉宇之间还是有些先前的气韵在里面,即使不对她言说,看得久了她也能辨认出这就是赤司唯。
火劫时被天火驱逐的乌云再一次从四周凝聚起来,眼看一场倾盆大雨又要顺势而下,忘川雪于是对赤司唯说:“我们先回去吧。看天色又要下雨了,你刚刚二次化形,身体还比较虚弱,应当注意些才是。”
“嗯。”赤司唯点了点头。忘川雪撑起白色的油纸伞,带着赤司唯返回中心教园区她所居住的石室。
赤司唯在石室里修养了七天,期间忘川雪一直负责照料她的饮食起居,二人总算是赶上了综合传识园初阶三年生的升阶宴。现在塔室里已经不是只缺少塔科奇一人了。有一部分学员原本就是打算修到初阶二年生,也有一部分学员因家里的问题提早离开了学院。初阶三年生的人数一下子降到了十八人。本就空旷的塔室显得更加冷清了,尤其是当学员们谈话的声音触碰到圆形的墙壁被反弹回来的时候,仿佛孤寂一直都在叠加,不曾有半点流逝。
这样的气氛加上一连下了近半年的雨,使得赤司唯二次化形的喜悦没过多久就被消磨尽了。在某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她和忘川雪接到坐象老师的指示,着手参加地穿组的第六次课外游学。这次游学不限时间、不限地点、也不限次数,随时可以开始、随时可以结束。不过一旦结束,那便就意味着初阶三年生的考核已经通过,她们也将从坐象老师座下毕业。据赤司唯所知,小雪从坐象老师座下毕业后,就会返回忘川家。她的家族内部的纷争已经处理完善,族长早已派人来催促过她好些次,都被她再三推迟了。
赤司唯当然知道忘川雪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所以为了不让小雪担心,她修炼得比以往更加刻苦。一有空她就会去陵光试炼场练习飞行,不具备飞行天赋的她,现在已经可以勉强凌空几息的时间了。
赤司唯游学之旅的第一次外出刚巧和小雪错开。一是因为成为三年生后人类和妖族修习的时间有差异;二是因为她想一个人重新走一遍过去走过的路,借以她捕获到的概念的苗头——说不定这还会反哺她对概念的掌握。
这里是第一次游学时的近古大森林。她们曾花费七天七夜的时间在这里感知第一次在臻籁学院接触到的一种名叫“概念”的存在。彼时她乐衷于观察生物之间的厮杀,那是当时的她对这个世界的全部认知。
可是现在,看到汇成团的雨滴从树梢上落下,聆听雨打落叶的声音,她感受到了另一种玄妙的东西。那是整座森林的呼吸和脉动。在她附近亦或是很远的地方,逃开豺狼追捕的野兔回到自己的巢穴,喂养还未睁开眼睛的幼兔嚼碎后的苜蓿草。一只水鸟立在溪边的石头上,叼起一条凑巧游过的鱼,腾空而起,把不停挣扎的小鱼衔到枝头,咬紧它狠狠地在枝上摔打。片刻后,小鱼没了声息。水鸟伸直长长的脖颈,尖喙一张一闭,将小鱼经喉咙送入腹中,一顿饱餐。
赤司唯的心灵受到震颤。她感知到了与上次来时截然不同的东西,她在残酷的命中注定的厮杀里,感受到了生命的悸动。那种悸动,如同眼前大雨冲刷的万花谷一样。她把心里的想法告诉给忘川雪。
“是吗?”忘川雪笑着说:“小鸟你真的变了呢……”
接着又是一连数月的飞行练习,臻籁学院持续下了九个月的大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趋势。第二次的出行就在此不见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开始了。那座积雪的高山,还有从山顶直通山底的山洞。赤司唯准备一个人把它们走遍。
山顶常年的积雪已经奈何不了她,她连一丝寒冷都感受不到。倒是那些飘落的雪花,对独自攀登的红衣少女避之不及。一片雪白的广袤世界里,突兀地出现一个好似正在燃烧的红点,将其附近的雪花全部融化,汇成涓涓细流,从山顶一路往下。赤司唯找到那条贯通整座孤山的山洞,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山洞里的空气格外清凉。与外面的风雪比起来少了些刺鼻,多了些积淀许久的尘埃味儿。和时间的味道很像。赤司唯冒出这么个想法。她抬起头,观察起这条即使现今的阿奇进来也不显拥挤的山洞。缭绕在她身侧的火星将洞壁上的祭祀画像照亮,那是属于历史长河中不知哪个被遗忘的种族的图腾符号。时间将他们曾存于世的信仰以这种姿态保存下来,然后被后世的人利用,做成了巨大的传送法阵。她从山洞的变向处跃下,再一次与蕴含巨大力量的法阵近距离接触,双翅挥展,一段时间后轻飘飘地在山洞尽头停了下来。山底曾被自己开凿出的洞口不知被何人修补完善。赤司唯将手掌放在石壁上,察觉到了上次并没有被自己捕获的灵力波动。
“原来如此吗……”
她知晓了整座孤山的隐秘。于是她心满意足地离开,去往孤山前边那片刚形成不过几百年的森林。与巨蟒战斗过的痕迹早已被森林自身消化掉。赤司唯不确定那只巨蟒到底死没死去,但即使它尚且生还,赤司唯也有把握不伤害它就从此处离开。至于其他的事,那都不是自己该管的了。她仰望起天空,雨水滴入她的眼中,一阵发涩。
溺死在黑沼泽里的生命换了一批又一批,一只流着眼泪的鳄鱼向赤司唯求救,赤司唯只悲悯地瞥了它一眼,便不再理会。这也不是她该管的事。这些从空中坠落到此的生灵,这些因加入人族战争而落得如此下场的生灵,都不该由她去救赎或惩治。在生命行将灭亡之时,对它献上来自于生的怜悯,便是能够插手的最大底限。
空中又闪过几束灵力紊乱的雷电,赤司唯知道,她该离开了。
巨人翻过崇山峻岭,火车驶过万丈荒原。终于,在巨人又一次被围困的时刻,火车直立起来,如长龙一般脱离轨道,驶向九霄云外。
臻籁学院。
催促忘川雪回族的人最近来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赤司唯知道距忘川雪离开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她们是时候做出决断了。于是她停下飞行的练习,邀请忘川雪一起前往她们第三次游学的地方看一看。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漫步在潺潺的溪水边,灵植的荧光引出前行的清幽小路,忘川雪说:“未来的某天,小鸟你会主动邀请我。在看到你二次化形的时候,或者更早——在阿奇不辞而别的那天,我就猜到了。”
“也是嘛!毕竟是注定好的事情,早晚都要发生的。”赤司唯踢起光溜溜的脚,笑了笑。
“你不想去改变了吗?”忘川雪问。
“没什么可改变的。像是化形呀、分别呀、死亡呀等等,这些事情不管怎么做都是无法改变的。对我们而言,它们是终将到来的结局。”
听到赤司唯这样说,忘川雪沉吟片刻,开口道:“你真的变了。小鸟。”
“变得怎样了?”赤司唯在忘川雪身前停下,正视她的双眼。
一只青蛙从两位少女中间穿过,借助漂流的睡莲跳到了小溪对岸。忘川雪微微一笑:“变得比以前成熟了一些。”
“因为时间流逝也是不可避免的嘛。”赤司唯转过身去,带着忘川雪继续逆着溪流行进。期间她不时踩过溪水中凸出来的溪石,跃到小溪另一面,和忘川雪并肩而行。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她们来到宽阔的湖泊前。在远处的迷雾中,湖泊背后便是那道一直从矮人统领的森林深处流淌下来的瀑布。
“还要上去吗?”
赤司唯摇摇头:“还是不要去了吧。”
“——现在。”她补充说。
“好。”忘川雪应允。
之后两人只是在湖泊附近转了转,四处看看,沿着岸边走了很久,最后来到了湖泊直径的一半处,相当于绕了湖岸总长的四分之一的路程。湖边是一片鹅卵石地,再往矮坡上一层,生长着许多野花和树木。赤司唯坐在坡上,双膝并在一起。透过低垂的枝条,她勉强可以看到雾气翻涌之后奔腾的瀑布。眼睛所见的画面里,树枝在摇晃,明明瀑布冲击它的阻拦只是视觉上的误区,它却如出演戏剧般表现出了极其逼真的效果,让人不知如何评价是好。
“这次回到学院后,我就要回族里去了。”在赤司唯出神的时间里,忘川雪忽然开口说道。
赤司唯早有预料。因此在听到忘川雪的话后,她的情绪并没有忘川雪料想的那般多么低沉。她原以为自己会说很多话,可到头来,嘴唇张了又闭、闭了又张,一句话也说不出。
“嗯。”她只是望着远方的瀑布,点点头。
“抱歉。”忘川雪说。
“没什么。”赤司唯拾起脚边的石子把玩起来,“小雪你用不着道歉的。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我回到族里后,小鸟打算怎么办?”
“我吗?”
“我完成三年生的修习后,应该也会先回族里一趟吧。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在臻籁学院继续待下去。”
“那在这之后有什么打算吗?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学院里的。你的生命还有很长——”忘川雪顿了顿,“——很长。”
“我想想啊……”赤司唯沉思片刻,“大概会去找你和阿奇玩吧?或者去世界各地转转,赤雀族的大家大多是这么做的。因为生命毕竟太长了嘛,打发时间的方法有限。”
“这样啊。那我随时欢迎你来!”
“嗯!”
“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找到你们所在的地方才行。小雪你还好,阿奇的话,不知道又随着他们一族去哪里了呢!”
说到这里,忘川雪的神色忽然一变。
“怎么了?”赤司唯注意到忘川雪的异样,轻声询问道。
“小鸟。其实……有件事我和阿奇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
“那个……这次巨人一族的迁徙,可能,会不太顺利。”
“咦?为什么?”
“巨人一族本来是打算在东域定居的。但东域的大多数人类对此表示反对,便决定联手将他们驱逐出去。这次巨人族之所以迁徙,就是因为受到了各方势力的驱击。现在的他们,还在和东域的人类发生战争。总的来说……他们,恐怕是凶多吉少。”
石子从赤司唯指缝间掉了出去。
“这样啊。”她面部表情不起波澜地说。
“小鸟,你不担心阿奇吗?”忘川雪感觉她的状态有点不对,于是询问道。
“……就凭我,也做不了什么的。”赤司唯的声音里充满了一股反常的淡然之感,和她那充满活力的外貌看起来很是违和,仿佛刚才的话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不对!绝不是这样!”忘川雪忽然把双手搭在赤司唯肩上,猛烈地摇晃着她的身体,声音急切地说。
“——小、小雪?”赤司唯感到很吃惊,“怎么了吗?”
“你可以的!你可以做到!”
“做到什么?”赤司唯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忘川雪直视着她的眼睛,那种严肃的程度不由分说地让赤司唯也主动和她对视起来。二人的思绪在其间传递。赤司唯的眼神先是充满了不解,然后在一阵风吹来时变得躲闪,在由躲闪向淡漠转变的途中,又被忘川雪眼中的坚毅给拉了回来。一根柳条从二人相交的视线里拂过,赤司唯在听到忘川雪说出来的话后,最后眼神里变得充满了惊奇。
“真的吗?!”
忘川雪站起来,向赤司唯伸出手:“绝不骗你!”
火车在云端呼啸而过。
赤司唯的心里布满了喜悦之情。她从园长的居室里走出来时,园长将她送到细沙地中间的鹅卵石小路上,叮嘱她说:“你回族中后切记要把此事告知给赤雀一族的长辈。这清浊灵果,便是来自巨人族的馈赠。”
“我知道了!”赤司唯冲园长挥了挥手,踏上了返回族中的路途。
这是她来到臻籁学院后第一次返回族中。但是我不想对此进行过多描述,她在返回族中的路上发生了一些事,遇到了一些人,也因此耽搁了不少时间。但就像这个世界的某种真理所揭示的那样:所有发生的事都是有寓意的。但对于那些究其一生也难以发现其内在意义的事,站在生命个体的角度来看,他们和那种没有意义的事并没有多大差别——假使没有意义的事真的存在的话。
火车在云端畅游了一段时间,视线转向窗外,这景色让我想起了在臻籁学院第一次飞行成功的经历。那时脚下稀薄的云层看起来就和水面一样,只是这水面有些浑浊,看不太清晰云层下的世界。一些普通的候鸟从我身边飞过。我收敛起赤雀血脉的威压,借此看清了鸟儿们飞翔时的情景。队伍中每一个位置都是经过细细考量的。每只鸟都有适合自己的位置。只要它不去僭越,这个世界就能得以平安无事地运转。只是,太多时候,属于自己的位置都在被一种居心叵测的力量给局限着。属于生命个体的位置绝不仅是方寸之地。作为本可以在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一旦被这种力量养肥,就再也飞不动了。所以我选择了现在这条路。在既定路线的火车上,前往目的明确的字墟,然后撞开通往难以预料的未来的神秘门扉。
火车开始撞击。
那扇不见边际的石门发出剧烈的震颤声。
从族中回来的赤司唯恰巧错过了忘川雪离开臻籁学院的日子。又是一个巧合。巧合太多,到底是别有用心人,还是这个世界本就如此,我无从考量。
大门继续发出呜鸣。
在不知何时何地的一方山岭上,受到围攻的巨人于九天真火之中突出重围,在遮天蔽日的十几只百米大的成年赤雀的护佑下,向着未知的地域迁徙而去。
清浊灵果在赤雀族经受第三道火劫的时候,可以稳固赤雀的心神,提高她们个体繁殖的存活率。帮助巨人进行迁徙,这是赤雀对巨人一族的谢意。坐象老师让我们从矮人手里夺回灵果,现在看来,当真是一个美丽的决策啊!
石门上裂开了一道缝隙。
火车继续不屈地撞击,就像远方大地上的巨人一直不停地进行迁徙。
回到臻籁学院的赤司唯,也继续开始修炼她的飞行。捕捉到缺失的概念之后,她的飞行力也算是稳步提升了上来。
她见到了小雪留下的信。臻籁学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她来到万花谷,准备在那里拆开信来读。
离别的时候,人们总是会说再见,以期望在这个世界上再次重逢。可是变幻莫测的世界是不会因为一句简单的话语,就选择失去其纯粹的精彩的。别离固然痛苦,但重逢与别离也会如同新生与死亡的交替一样,一直在这个世界上存续下去。
小雪没有谈什么分别的话题,她只是画了一幅简单的画——
一个黑色短发的巨人,一个白衣银发的女孩。以及,一只从女孩掌心飞走的红色小鸟。她们的视线及思绪,在画里画外浩瀚无垠的天穹中汇为一体。
赤司唯在她七岁那年,成为了综合传识园的中阶一年生。也就是那个时候,一封来自字墟的金色丹书自己飞了出来。字墟那里指名要赤司唯前去,臻籁学院自不会违背字墟的旨意,于是便为赤司唯设了践行宴,并邀赤雀一族的长辈前来赴宴。
字墟的旨意,传说是这个世界的旨意。自古至今,不管是在哪个时代,即便是最黑暗的乱古时代,也没有任何势力敢去染指字墟。它在各个种族还未拥有历史的时候就已经出现,是神话传说中连神也无法洞悉的地方。有学者猜测,字墟可能是随这个世界一同形成的存在。
可我想,又有什么不是和这个世界一同形成的呢?对我们代代个体传衍的赤雀族来说,我们拥有最古老的记忆,知晓人类还未组成文明之前的世界的历史。所以我清楚,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是世界本身的一部分,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唯有个体在变化这点一直不变。
所以让我去字墟,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进了字墟之后从未有人出来这点让我感到不安。倒也不是害怕,只是这样我就不能履行对小雪的承诺了。我可能再也无法和她与阿奇相见。
火车停了下来。
赤司唯坐上赶往字墟的火车,一路来到这里。
那张金黄的符纸从我手里自主飞走,于门缝里潜入字墟,我下了车。火车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不见。
“你所经历的这一切,从进入臻籁学院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呢?”我问赤司唯。
“即使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计算也没有。”
“是吗。那,走入字墟,你会不会对未来感到害怕呢?”
“会啊。不然也不会在进去之前问自己这个问题了。”
“你的心有没有变过呢?”
“变了。也是不变。”
“你的概念补全了吗?”
“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你还向往飞翔吗?”
“永远不会停止。”
“你想不想再见到阿奇、小雪还有大家?”
“或许某天,陨石滚落向上的话,我就能再次嗅到万花谷的香气啦!”
“那最后一个问题——”
“你会怎样进入另一边的世界呢?”
我笑了笑,不多言语,用行动给了赤司唯一个答复。
蓝色的苍穹下,一只通体浴火、三米大小的赤雀挥动双翅,向着一扇还未完全开敞、自古便存在的石门撞击而去。
一声属于生命的啼鸣在两个世界里同时响起。
石门突兀地消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