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三位伽德在后院练习剑术。
从那一天开始,这样的日子就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空中的白云里躲藏着我的影鱼,累了的时候它就会游下来,像颗冲破云层的红彤彤的太阳。归壳的剑身闪过凛冽的寒芒。当然,一般在他人面前显现时,都有敦厚的剑柄包裹着它,是不会以这般尖利的姿态示人的,尤其是在戴着锁花环的女子面前。被影逝的身体不可见真理的利刃。
我喂影鱼吃了些红色的酒味儿花戎,得到滋养以后,它摆动着红扑扑的身体矫捷地回到云端。三位伽德看着我坐在柳叶枫堆积的地面上休息,问我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让真理之剑在别处显露真身,这不是你们教给我的古老的传统吗?”
“你知道我们说的不是这个。”
还是不好糊弄啊她们。我自讨没趣地笑了笑。
——我同意小染这个月检查完身体后就可以出去了。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相信她绝对找不到倒悬之海,既然这样,那不管她想去哪里都无所谓,我都答应就好了,还能让她从心底里感激我。
“作为谷主,你要牢牢掌握谷里的任何事情。放任墨染她们出去的话,或许会招来一些外界的祸端。”
“放心。我会第一时间用真理之剑惩戒来自外面的丑恶的。”
三位伽德听到我的承诺,便不再多言。
我看了看天色,也不早了,等我沐浴完以后,小染应该就会过来了。
最近常常见到蝴蝶呢。
特别是小染在身边的时候。
我穿上独属于谷主的红色长裙,将头发用发簪固定在一起,使它看起来就像一顶红色的冠冕,以彰显“姐姐大人”这一尊称的威严与神圣。
我正身坐在房间里,等小染过来。
今天下午要检查身体的女孩共有六人,我特意将小染和她的朋友安排到前面,好给她留出足够的时间为明天的出行做准备。小染推门而入的时候,我嗅到一股异香,等她在我面前脱下衣物,那股香味变得更加清晰。
这不是小染本身的香气。
我对小染的一切都了然于心,这和她的体香是不同的。但小染哪里也没去,这点我也是知道的。所以满腹疑惑,检查身体的时候无意间做了些冒犯的举动。小染并没有责怪我。
这孩子总是这样。以后也要一直对我依赖下去,我默默地对她说。
检查完后,小染满脸通红地走出去。
我抬头看一眼墙上的花戎挂画,嘴角不自觉微笑起来。
第二天下午,在小染她们即将走出红槭谷边界的时候,墨谣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我以前确实让小染和墨琳来过这附近,当时是因为与沙漠禁区接壤的沙地迷宫那里,有段时间晚上常常会传出奇怪的呜鸣。我让小染带着大家去查看情况,同时暗中把事情给处理干净。
沙漠中也有蝴蝶?
我大概是眼花了吧。
目送小染的背影在漫天黄沙中消失,我回到姐姐大人的府邸。
二位伽德在院子中等我。
“她们已经走了?”
“嗯。”
“一切尽在掌握?”
“一切尽在掌握。”
结束简短的交谈,她们回到山中密所继续商量下一任谷主的事,我独自练了会儿剑术,感到无聊,也回到自己的房里休息。
这间用来睡觉的沉香木房,墙上也挂着一些花戎挂画,听三位伽德说,这些都是小染的影母画的。她擅长用红槭谷特产的花戎制成画纸并以清水作画,这是一道极为古老的工艺,历史有上千年之久。不过这里的都是她遇到小染的生母之前画的,颂赞红槭谷中万物祥和、风光绮丽的景物画。在那之后的作品倒全不见了,据说是被小染的生母给烧掉了,就像她们自己一样,永远地离开了此世,只把小染一个人孤零零丢弃,简直罪不可恕!
我想得自己一肚子火气,于是躺到床上,在阴凉的木香中闭上眼,等冷热中和,在协调的气氛下睡去。夕阳下落,偌大的府邸只我一人,空寂像是一粒石子沉入石碑旁粼粼的深潭。
第二天下午,我估摸着小染也该回来了,就让人去接她们。毫无防备地面对来自沙漠禁区的大风暴,即使是红槭谷本地出身,她们也熬不了多久。好在红槭谷的大家都深知外界的险恶,失败而归倒没有对小染的声誉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只是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小小骚动。
我见小染一脸不甘心的表情回到家里,猜到她接下来应该还会再去几次,便对她当天夜里的请示没有任何意外。我难得地抱着小染在我的房间里入眠,就像她小时候还和我住一起的每个夜晚一样。看她那柔软到我内心深处的睡脸,我打定主意不管她说什么都依她——只是苦了那位伽德大人了。
抱歉啊,我好像又笑了。
我紧紧抱住怀里的小染。
次日,小染又出发了。
这次去的时间比第一次稍长一些,而且接下来,每一次的时间都要超过上一次,到后来甚至有三四天也不回来的情况。我发觉自己低估了小染的决心。这还是我第一次从她眼里看到那种坚决之色。我劝了她几句,反而惹她生气了。
这让我感到轻微的恐慌。
小染已经成了大家眼中尊重外界存在、为了真理不屈不挠的英勇形象了,这已经够了,也该结束了。接下来墨谣和墨琳在我的示意下相继退出,小染一个人渐渐力不从心,我便找了个“太危险”的借口把她留了下来。
我看到蓝色的蝴蝶落在小染肩上。
吃饭用的厢房里,我用竹签挑起一块烤成微黄的卷花戎送入口中,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那只蓝蝴蝶。
三位伽德如石像般站在一旁,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它。
小染察觉到我的视线,看一眼蝴蝶,抖抖肩让它飞出窗,并冲我笑了笑。
她的小动作和笑脸都好可爱。我感到彻夜处理公务的疲惫一扫而空。
“姐姐。”
在我看着她发呆的时候,她忽然叫了我一声。我手里的竹签顿时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
我感到自己的气息有些紊乱。
“我可不可以去东边的山里一趟啊?”
“怎么突然想去那里了?”
“没、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啦。”小染的目光有些闪躲。
“可以是可以,不过一个人的话,是很难爬过那道山崖的吧?”
“我可以跟琳和阿谣一起啊!”
她回答得很快,像是早有打算,或者就等我这句话。
我迟疑了。
不过最终,我还是同意了。
即使放弃沙漠,也并不意味着小染就要找到倒悬之海了。她还是那个不了解真相、事事都要询问我意见的孩子。没有我,她什么都办不到,所以她最后一定还会无功而返。
果然,事情不出我所料,还没过去七日,小染就终止了去东山的行为。这期间,三位伽德关于下一任谷主的商议也进入最终阶段,她的两个朋友也开始为不久后的夏巢集会做准备。然而——也正是在这期间,我发现谷里似乎闯进了什么不该存在的脏东西。
它蛊惑小染去西山继续寻找倒悬之海的线索,并将自己藏身在沙地迷宫里。我本想亲自去铲除它,但三位伽德警告我以公事为重,即将召开的夏巢集会不能缺少姐姐大人的出席。我只好委托她们其中一位去替我处理此事。
我开始回顾之前讲过无数次的祷词,姐姐大人每年都要将这些重复一遍。我沉默着把视线转向窗外,夜云遮住月亮的耳朵,星星在深潭里闪烁。
算了,先睡觉吧。
我蒙上被子。
蝴蝶闯进了我的梦里。
它蹁跹的翅翼在梦中虚幻得让人无法触摸,禁不住心痒痒,我烦闷地从梦里坐起身,看看外面,天已经亮了。
昨晚的约定双方都没有完成,三位伽德早早地跑去沙地迷宫补救了。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也不能闲着,于是拿起古经,在后院里走来走去,背诵姐姐大人早该熟悉的祷词。
时间来到夏巢集会举办的日子。
三位伽德近日与沙地迷宫较上了劲,今年全部的事务一下子都摞到了我肩上。我预想了下需要我处理的事项,只感头皮发麻。
清晨,我站在昨晚搭建好的三米高台上,看着下方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她们都以敬重的眼神注视着我,注视着她们眼中崇高的真理化身。我悄悄地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千年未变的祷词。谷里安静得就像洪水后的村庄,感觉不到任何声息。
祷告结束后,被选中的女孩们跳起祭祀之舞,其余人在一旁神情虔诚地观赏这仪式的一部分。姐姐大人也不例外。毕竟这是属于绝对真理的传统。
在祭祀之舞结束后,夏巢集会便要正式开始了。作为开始的标志,大家需要一起吃掉事先备好的食物,一块被花戎包裹的肉食。
这也是极其重要的仪式。
“愿真理永远在您身边!”
整齐划一的祝福语落下到欢呼声爆发的这段沉寂的时间里,我忽然觉得之前的祭祀仪式简直就像是做给这些被食的肉糜看的。
“愿真理永远在您身边!”
姐姐大人平时无需说这种话,但我还是默念了一句以作总结,为我腹中那些被花戎压盖的死的碎块。
我在人群里寻找小染的身影,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她。
她看上去正和她的两位朋友愉快地交谈着,但也只是看上去。我能看到小染内心的慌乱,她时不时地会向沙地迷宫的位置望去,看来是在为藏身迷宫的那脏东西感到困扰。如果今日我能走开,我绝对会第一个去除掉它。可今天的事务实在过于繁重。
不过,也仅限于今日了。
我走到小染身边。
“啊!姐姐大人!”她的朋友立刻毕恭毕敬地向我行了行礼。我笑着点点头,然后摆出亲切的样子挥挥手,示意自己有话要单独和小染说,请她们先离开。
“姐姐,有什么事吗?”在她们走开后,小染问我。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长时间,才把所有的想法转换成一句话:“过会儿,来帮我主持闭幕式。”
我把闭幕式的流程表交给小染。
“诶?我吗?”
“三位伽德都有要事,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那好吧。”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翘起来,实际上到底忙不忙得过来,我并不想知道。
我离开小染,去热闹的集市各处逛逛,以姐姐大人的身份询问并关照每一位戴着锁花环的影逝者的近况。阳光透过红叶,透过肌肤,把一切都变得轻薄。从千年前开始,每一任姐姐大人都必须坚持以红槭谷全体住民为首要地位、切身维护每一个人的生命权益的理念。这是绝对真理的一部分,必须永不间断地传承下去,是为大家所信赖的姐姐大人必须履行的职责。
一直到傍晚,我几乎把遇到的每个人都问候了一遍,还帮她们解决了大大小小的问题,真是感到身心俱疲。现在还有闭幕式要做,我便把小染拉上台,也没向下面的人群做出任何解释,就让小染代替了三位伽德的工作。在我们二人的合作下,闭幕式圆满完成。就在结束时,我把一旁的小染拉进怀里,在人前揽住她的腰,并像伴侣一般亲昵地揉了揉她的长发。小染惊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眼光羞涩,似乎没想到我会在人前做出这种事。
“大家都看着呢。”她的脸颊把西边的天空都染红了。
“还不是小染的能耐太大了。”我看着粉色的晚霞,低声在她耳边轻语。
下方的人无一例外地都露出惊诧的表情,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则流言伴随着夜晚集市绚烂的灯火不胫而走。
但是接下来的热闹并不属于我,我回到自己空荡荡的府邸,看到真理之剑在烛火摇曳的阴暗房间中闪耀着冷冷的寒光。
三位伽德踩着空明的月色过来了。
“我们听说了夏巢集会上的事。”
“是吗。有什么问题吗?”
“你应该知道,真理传承的事是由我们负责的。”
“当然。”
“那你在台上的举动——”
“可姐姐大人也有权挑选出最终的伴侣不是吗?”
“墨染先前是在入选名册,不过她——”
“这不就够了?”
“你知道我们在调查什么。墨染犯了忌,她已经失去了资格。”
“意思是只要不犯忌就行了?”
“——你想干什么?”
“我去清了那东西。”
我提剑,走出房门。
“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我回头,瞥了她们一眼。
“那人躲进了迷宫深处。不太好对付。”
“放心。那东西我一个人还是应付得来的。”
“但墨染必须和你一起去。”
“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仿佛能把她们三个冰冻在这夜色里。不过她们却还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
“你们是要我把小染带到那险地去?”
“我们也会同行。但墨染必须亲手弥补她犯下的过错。”
“你们是要她做到三位伽德大人都做不到的事吗?”
她们听出我的话外之意,想起了自己的失责,脸色变得很差。
“必要的话,我会替小染动手的。”
我不给她们答复的机会,向小染河边的住所走去。
今晚的月亮很圆。每到这个时候都很圆。夜空中爆炸的烟花,丧失燃烧的活力,四散进静谧的夜色里。大部分人都去了西南角的夏巢,东边的街道上见不到行人,只有流水声在微风中叮咛私语。
我知道小染在家,闭幕式结束的时候我许了她自由行动的特权。原先我是打算偷偷跟着她去找出那东西,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的,现在倒演变成需要大张旗鼓的事了。
我敲开小染住所的木门。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