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束之高阁的圣杯在倒悬之海海底上下沉浮。
古往今来的浪潮冲击中,圣杯被一些人发现,被一些人丢弃,也被更多人遗忘。然而不管海流如何变化,圣杯自始至终就存在那里,在世事变迁背后,遍观浪潮的起落。
七千年前,它第一次被带到这里。一群女人九死一生地穿过沙漠禁区,用自己的双手在这里开辟出一片新天地,将圣杯代代供奉在谷中,并以真理之剑守护它。
她们在此处繁衍生息,族群不断壮大,建造的住所越来越多越来越美,同时却也丧失了最早那一批人睥睨一切的开拓意志。
暗流涌动,慢慢掀起浪潮。
跟着眼前的蝴蝶走去。
“你可知外界存在什么?”
“知道。小时候村里的大人都为我们讲过的。”
“你们的了解从何而来?”
“当然是从三位伽德大人那里学到的啦!她们的知识可渊博了。”
“三位伽德?”
“啊——忘了告诉你了。三位伽德大人是督查姐姐管理谷中大小事务的,平时主要负责传输外界信息,以及下一任姐姐大人的培养。每位伽德大人都是在上一任伽德寿终正寝后由大家共同选举出来的。”
“所以,你们对外界的所知,都源自她们之口?”
“嗯。虽然是会有些局限啦。不过三位伽德大人可都是极为用心地甄选着外界信息的哦!她们会将一切丑恶的隔绝在外,为我们创造出极好的生活环境。”
“独属于我之所知,怎么能由他人甄选?”
“三位伽德大人是由大家共同选举出来的,她们可是十分公正的!”
“所以,她们便可成神?”
“嗯?什么神?”
蝴蝶震了震翅膀。
挣扎着、痛苦着、匍匐着,想要找到圣杯的人身上,这些姿态我全都见过。从一开始对圣杯的崇拜,到创作有关圣杯的壁画,再到后来的花戎作画,她们的手段想法变得多种多样。在某个时期,圣杯的地位达到了顶峰,俨然成为整座红槭谷的象征。一些慕名而来的外族人也跨过沙漠禁区,前来瞻仰圣杯的风采。“见圣杯者如见真神。”那时开始盛行这种说法。
我听着海流声中祭拜的妙音以及厮杀的喧嚣,看战火染红谷地,明悟原来圣杯也会引来纷争。终于,在灰暗的苦痛历史末期,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高举真理之剑,对前来作乱的恶徒施以天罚。风波平定,少女被推举为新谷主,红槭谷的人们重新回到太平的日子。
蝴蝶从空中落在鞋面上。
“不可将任何人视为神。”
“你比谁人都清楚,‘姐姐大人’,也只是和诸生一样之‘人’吧?”
“是……这样。”
“诸生不行绝对公正。绝对公正的真理,是为圣人之道。上溯历史之初,下至今时今日,世间有过几位圣人?缩居在深山之谷,此地还无人够格。”
“可是——也用不着说什么圣人不圣人的吧?三位伽德大人总不会借用外界的丑恶来欺瞒大家的。”
“此话确实在理,此地也确实光明。但光明之深极,恍若虚幻之境。谷中之人在我观来,实为一人之姿,无有大异。影逝者于此,死之期同与。我且问你——你可知你父母的去向?”
脚一抬,蝴蝶灵巧地躲避开。
“父母?”
“‘影母’和‘生母’。”
“啊,这样啊——听姐姐说,我的影母很早就失踪了,生母在生下我后不久,也影逝归去了。”
“你可知谷里影逝至死者有多少?”
“也不多。每年也就几十人而已。”
“呵,此死者数比于外界,已是牛首比于蚁垤。”
“诶?有这种事吗?”
“嗯?你不知道外界的死信?”
“没有。我们连谷内也不常提的。”
“唉——正因此,我才说此光胜于幻境。自上而下,描绘一派明媚之景,隔离外界所谓‘丑恶’之物,掩耳盗铃,自我欺瞒。谷中诸生只消瞥见一丝黑暗,便会大惊失色,丧失人间之格,这又能怪罪谁?遮掩黑暗,实在愚昧至极!无死何生?无暗何明?于诸生而言,此举甚是卑劣!”
“可这样做也只是出于为了大家好的善意啊?怎么可以去斥责呢?”
“因果不问善恶。这是本源之理。而且——”
“你仅为你,为何非要化身伽德,以其立场待己之事?”
“我……”
“还不明朗吗?你且侧耳听听,此间只剩一道声音。”
“什么?”
风在沙地迷宫外呼啸。
月色皎洁的黑夜里,只有风能发出声音。
我想起最初建造沙地迷宫,是为了囚禁作乱的牛魔。那距今恰好一千一十五载,圣杯在那一战失踪,姐姐大人也在那一战奠定了威望,开始与三位伽德一同管理红槭谷。这是全新的历史。失去圣杯的红槭谷已不再吸引外界目光,加上其极度封闭的地理环境,很少有外人再来到此处。
——更何况是来自南方的梵行者。
当他跳起真正的坦达瓦之舞,我便感觉到整座红槭谷开始被一股苏醒过来的无形力量笼罩。遗失的圣杯发出微光,沉寂许久的浪潮蠢蠢欲动,寻求真理的少女即将带来颠覆性的死之旋律的奏响。作为真理之剑的持有者,姐姐当然不会任事情这般发展。所以,当她们五人走入沙地迷宫的那一刻,我开始期待接下来的发展。是建立一千年的神圣被覆灭,还是非人的异端被清除?我本需目睹。
蝴蝶飞进沙地迷宫深处,脱离拐角后的视线。
我跟丢了它。
这下可糟了。没有它带路,我该怎么在这么大的迷宫里找到那个人呢?
我把情况告知姐姐,姐姐遂让三位伽德分头行动,一有情况就发信号。
我和姐姐两人在一起行动。
“你相信谁?”三位伽德离开后,姐姐忽然问我。
我无法回答。
“你相信我,还是相信那外面来的恶端?”
姐姐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我看到她眼中闪动的亮光,以及和以前全满的温柔平分秋色的冷峭。
“我、我当然……是相信姐姐的……”
“那你在犹豫什么?”
“只是……我也不怀疑……那个人。”
“你相信只接触了二十三天的人吗?”
“因为他只是在陈述,而姐姐——你们是在诉出。”
“你怎么确定他陈述的事实是真实的?”
“我不确定。但我知道诉出更加偏离真实。”
“作为外人,你不怀疑他的目的吗?他为什么要帮助你找圣杯?”
“那姐姐为什么不去找圣杯,用来消除影逝呢?”
姐姐对我的疑问闭口不言。
她将视线投到迷宫更深处的地方,黑暗中摇曳的烛火照亮一处处方寸之地。她向前迈出脚步,并回头看我一眼。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也跟了上去。一切,就等见到那个人再说吧。
我们一前一后,向里深入。
沙地迷宫可以说是红槭谷最大的建筑,它直接与外面的沙漠接壤,而且有一半的区域常年处在风沙之下。高高的岩墙光滑得让人无处攀爬,厚重的岩顶也压在上方,让人喘不过气。姐姐拿着手里的仪盘,沿着上面的刻槽去寻找那人的藏身之处。渐渐地,宽敞的道路两边开始出现一些残破的女石像。这些石像都巨大无比,仅一截脚趾就有一人大小,有的甚至半截身子都埋进了黄沙中,只剩一颗头颅在外看着路人风化。破旧的石像们姿态各异,半沉在黄沙中的巨石碎块让人辨不清是来自具体哪座。
死寂的前行中,姐姐手里的仪盘忽然亮了一下,接着她脚步一转,带着我往刚刚被我们错过的一条狭窄岔路走去。岔路的狭壁内是一片凹陷的空地,我们脚下的沙粒像黄色的雾一般氤氲着顺着台阶流下,看上去非常危险,不像是会被人选中的藏身之地。
“就是这里。”
姐姐的声音在流沙之上响起。
“看上去没有人啊?”
除了黄沙,空无一物。
“你在这儿等着,我下去把他揪上来。”
姐姐说着把仪盘塞到我怀里,单手提剑,一步一步地踩着台阶走下去。
她的脚印落在流沙上,生不出任何踏痕。眼看她就要到达凹地时,突然一束融于沙色的黄光闪过,从姐姐下意识挥出的剑身上方跃了过去。我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姐姐就又是向后凌空一翻,直接从我头顶掠过,并将剑鞘用力一甩,狠狠地刺进了那人面前一寸的坚硬墙壁之中。他的身形也因此定住,在我的视线里显现出来。
“行者——?”
我脱口而出。行者面相慈悲地冲我笑了笑,随后化为一道残影,急匆匆地离开此处。不过姐姐穷追不舍,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两人很快就从我的视野范围内消失。我抱着怀里的仪盘一个人站在原地。
这时,蝴蝶又过来了。
蓝色的光晕在黄沙的夜里很是显眼。它薄翼轻摇,像一片飘落的花瓣落在我肩上,带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神奇异香。
我看清了它。
虽然之前也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它好些次,但不知为何,它就是无法被我认知理解,明明感到它就在那里,大脑却对此一片空白,仿佛它不为存在。
可这次却不一样。
我看到了它雾蓝色的翅翼,看到了它银白色的花纹和身体……它的花纹十分美且复杂,只是看一眼就让人感到深陷其中,辨不了其形。
它在我的注视下又飞到了仪盘上。
这时我才想起自己得赶快去和姐姐会合才行。
我一边根据仪盘的指引赶路,一边思考姐姐刚刚同我说的话。
我到底该相信谁呢?姐姐还是行者?或许我不该相信她们两人所说的任何话,而是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可我做下判断的依据又是否值得信任呢?这依据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如何被建立的?
我开始回顾自己的过去。
这想法刚一下达,我就感知到了一股如从沼泽下爬上来的湿硬的气息。它来自我左手边的方位,黑漆漆的通道中,即使是长明灯也从墙壁上脱落、破碎、熄灭、烟散,这幅支离的景象给人的感觉宛如深渊的阴森般附骨不去。
我感觉脊背一阵发凉,想尽快离开这里,可仪盘的指引却死死地将前进的路线锁定在通道深处。我回看了看来路,又盯着眼前的黑暗犹豫再三,最终选择听从自己的意识走进去。
前方传来战斗的声响,和外面对比仿佛是两个世界。我的心一颤,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动我奔跑起来。后来我发现这力量竟是来源于我自己。忐忑的心在悸动的喘息中带人赶到近前。我看到一袭红衣的姐姐正和穿着黄色长袍的行者战斗,三位青衣伽德守在一旁,将行者前后围困。月光从上方的狭缝中落在姐姐手里的真理之剑身上,使它显得格外神圣。五人注意到我过来,没有在意,只是紧紧地提防着对方。行者能孤身一人穿越沙漠禁区,实际上还是很有实力的,姐姐她们想要抓住他,应该要费不少力气。
不过,我心中感受到的那股阴冷还是没有退去,它来自更深处的黑暗,那里没有一丝光亮,所有的长明灯都早在时间中熄灭。
“姐姐——”我想喊,蝴蝶却先我一步轻飘飘地飞去姐姐那边,落在她手中的剑柄上。
姐姐的身体微微一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行者抓住这间隙,从姐姐身侧闪过去,冲入深处的黑暗里。
“等一下!”三位伽德正要去追,却被姐姐拦下了。她们转身困惑地看着姐姐。姐姐微闭双眼,仔细地聆听着什么。
“来了。”片刻后,她低声说。
“什么?”三位伽德表示不解。
然而,下一秒,剧烈的震动就从行者逃往的黑暗深处传来,迷宫内一些被风化开的碎石块纷纷坠如雨下。
“快走!这里结构不稳固,先离开——”
姐姐反应迅速,立刻冲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腕快速地往通道外跑去。头顶的石壁受到后方震动的影响,开始一寸寸落下,将身后的风景给埋没,如深渊巨口一般。我们话也来不及说,一直跑到通道外,站在坚固的迷宫主干道之下,才松了口气。
我半眯着眼打量四周,待在这坚不可摧的封闭广场,应该就没事了。
“那是……牛魔吗?”三位伽德气息紊乱地询问姐姐。
“没想到那家伙又醒过来了。”姐姐皱了皱眉,松开我被抓得有些疼的手腕。
“那里塌了,它不会跑出去吗?”我问。
“不会,失去那样一片区域,对整座迷宫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姐姐看到我在揉自己的手腕,又问了一句:“抱歉,很疼吗?”
“啊。没、没。……现在怎么办?行者他应该……”
“南方的梵行者吗……看样子和被困的牛魔关系果然密切啊。”
“行者也是冲着圣杯来的吗?”
“我不是说过吗?大部分外人都是冲着圣杯来的。不过,他的目的我还真不清楚,也没想到他会选择借助牛魔的力量。”
“毕竟对行者来说是圣兽嘛。”
姐姐神色异样地瞥了我一眼:“你知道的,好像变多——”
“轰隆隆——”
又是一阵巨响传来,打碎了姐姐后半句话。先前被碎石堵住的通道,此刻都被蛮横地冲撞开,有不少石块气势汹汹地向我们砸来。
“唰——”
姐姐剑一挥,碎石顷刻被凌厉的白光无声消融。
一头十几米高的黄牛出现在我们眼前,行者骑乘在它身上,气势飘飘然。
“请不要阻拦,拿到我要的东西后,我会自行离开。”
“你在说笑吗?这里都是红槭谷自己的东西。”姐姐冷哼了一声,
“反正你们也把它弄丢了,不是吗?”行者微笑道。
明明一副很和善的表情,可不知怎么就是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姐姐沉默了一下,对他说:“即使弄丢了,也轮不到外人插手。”
“既已放手,那便是重归自然的天地之物,人人皆可得的东西。”
“哼!闲话少说!”一旁的三位伽德按捺不住,催促姐姐一起动手处理此事。
“我自己来,你们保护好小染就行。”
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又停在我肩上。
姐姐孤身一人面对横冲而来的牛魔,身姿灵巧地躲了过去。行者想借姐姐躲开的间隙逃离迷宫,却被三位伽德拦住了去路。他见状又是不带感情色彩地笑了笑,人畜无害地摊开双手,座下的牛魔便抬起巨掌,猛地向她们拍去。
三位伽德有惊无险地避开,姐姐趁这个时机回转过身,一剑劈了下去,砍在牛魔的后腿上,发出一声“叮当——”的清亮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这牛魔的肉体竟和真理之剑一样坚硬。
牛魔慢慢回首,似是被激怒,抛开其余人不管,俯身以尖利的凝聚出危险绿光的牛角向姐姐冲去。姐姐深吸一口气,也不闪躲,而是全身沐浴着从裂缝处洒下的月光,像圣洁的神灵一般高举真理之剑,一字一字地坚定地吐出道:
“天——罚——”
倏忽,整座腐朽的沙地迷宫光芒大盛,一轮皓白的新月从一众石像间平稳升起,以无尽的清冷光辉退散整座红槭谷中盘踞的如墨黑暗。是夜,集会上的人们惊觉今晚竟有两枚月亮。
蝴蝶扇动翅膀扑向迷宫中的那一轮,遥在远方的倒悬之海,经月光照射的圣杯发出细微的颤动,在海底引发细小的波澜,渐渐地,形成巨浪。
牛魔再度陷入沉睡。
行者在月光中失去踪迹。
浪潮在酝酿。那是鲜为人知的巨浪。
姐姐望向南方,不知所想。她带我回到她的府邸。
今夜无人入睡。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