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像一盏柱式街灯。
它有冰窖一般的寒冷,也有鬼火一般的泛青。四面相同的倒梯体布局将整个夜空都敛含在内,天上的弦月仿佛伸手就能触碰,连下界一时迷失的群星也在四边明灭不定。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暗香。不是檀香坊那种刻意制造的,而像是清池里莲叶散发出来的。不过在星满间的人都知道,莲叶的清香远不是它。它出于自然却又不止自然,好似海浪冲刷的星贝,你分不清它到底是不是星星,内敛的呼声又是来自星空还是海底。
星满间实为一座悬浮的庭园,比建安台要大,四季花的本株生长在城心也是园心的湖水里。单是人行过一夜来到此处,就有一种出入绝岩邃涧的“刘郎误与神女戏,天台胡麻已百年”的恍惚感。等到仔细观察,深入弦月星光外的黑暗与青芜,在四下无人的青色四季花幽径间走着,偶闻三两声人语,探头看去,只见一座又一座空亭,遮蔽生息的场域沉抑如古井,让人愈感孤寂。
这里与天毗邻,未见灯火,表面覆有清光,暗里萤火微烁。总有光在为人指路,即使身陷黑暗中的微濛。我用我的眼去寻找它,用我的脚去追赶它。终于,当我沿着碎石路翻过小丘,眠柳湖畔,一座飞跃之姿的鹤亭映入眼帘。
我在那里看见几道人影,觥筹交错,谈笑晏晏。我走近鹤亭,忽然想起了过去的事。七八年前一个阴郁的夜晚,我和友人逃掉太傅的授课,一起溜去宫外夜游。虽然事后被父亲训斥了好久,太傅也惊得差点要禀告陛下,着实凶险难测,但也熠熠了那夜见到的人与景。不过现在,看着从夜晚的帷幕后穿过来的月光,万顷、倾洒、酒狩,守在湖心等待着我的友人,仿佛那晚的延续,仿佛我们只是恍了七八年的神。
说来,我和友人也确有三年没见了。不过要去湖心,还得穿过眼前的亭子才行。斗拱连月梁,石顶拒月于空,又四面引清辉,惹蟾雀梦呓。我一面朝它走去,一面与悄然无影的酒香撞个满怀,酒香透如琥珀、清似鸣琴。
“早见小姐?”
身着丝绸稍稍分开下裙底襟的早见小姐正与几名女子围坐在亭中举杯畅饮,看清是我后,她眼睛一亮:“你来啦!怎么这么晚?诗会已经开始了哦。”
“托场域的福,我今晚可是见了好多人,走了好远的路呢。”我回她以苦笑。
“唉,本想陪你畅饮一番呢,这下也不好再占用你的时间了。你知道,作诗的大多好酒,诗会那边的酒可比这儿好得多,你到了那里再好好享用吧!”
我知道已经迎来最后一夜。
早见小姐递给我半支熄灭的红蜡烛。
“拿着它,就可渡水去了。”
“多谢。”
我接过早见小姐盈手相赠的红烛。佳人手一拂过,它就立刻着了起来。我全身沐浴在烛光中,穿过鹤亭,走下坡,站在水边。月,晃在水中;湖心隐约可见一渚;我低头看月,诗会上的友人也正被天上的月遥望;我们怨思一致,所处一夕。
我踏入水中时,双脚被红色的莲影托起;我行在水中时,婵娟对旅人多了几分留意;齐天临地的酒香迎我入怀;灭烛后满天的清辉竞起怜惜;露滋沾衣,友人站在边渚等我共赴佳期。
她青绢裙赤纱衫,着丝履,腰系香囊,虽换了一副面容,但淑姿令色,婉约才气,仍是环世无双。
“帝子——”我来到她身边。
“嘘——”她用食指按住我的唇,凑到我耳边低语:“我是青司啦!一个游山玩水、写诗作画的富家小姐。”语罢,又从友人身后走出一位身着靛蓝色侍女裙的女子,她微微欠身,调笑我说:“给陶小姐祝安!”
我对她们二人的举止感到有趣。正想着时,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吆喝:“青司小姐,既然朋友到了,就快请人过来吧!一会儿轮到您作的诗可逃不掉!”
友人牵起我的手领我赴宴,迈步时我瞥一眼月,又看到了过去未来一些瞬间的自己,站在琴音酒香外向此时的我展望。月影下,即使是我也望不清她们的脸。是悲是喜,或明或暗。
此处的宴会只有不到三十人。三座朱亭呈三角之势立于渚地三端。宴会上还有那位同我一起到星满间来的诗人。第四夜已至,四季花转为青色,下界为疫病所扰的人们开始成箱成箱地忙碌起来。
“陶小姐要加入我们吗?”
我谢绝了负责诗会的关主的邀请。我已好久不作诗了。即使这样宴会也接纳了我,因为来到星满间便等于摘取了长夜的殊荣。我只在一旁观看友人和众人妙行酒令。这是我们这一亭的事。右手一亭,是此轮酒令未答上来的罚饮者之亭,虽和左手一亭的胜者同样饮酒,却被冠上了这样一层名声。那里有一人让我很是在意。
“啊,不愧是小阡呢。这么快就发现啦?”友人注意到我的视线后低声笑道。
“那个人是?”
一身灰衣的相貌平平的男子,正站在紫檀桌前聚精会神地调制一壶酒,弥漫着整个湖面的酒香,就是从壶里传来的。
“小阡进城后应该有所耳闻吧?是很有名的酿酒师。”
“是叫……陈春吗?”我想起金黄的第二夜时,从洛神郡的老人那里听来的传言。
“嗯。他正为今夜酿一壶无可割舍的酒。”
酒壶后放着四支酒盅,里面堆着一些奇怪的花叶,其中四种颜色的四季花都有。
“他和你一样,都是建安公的客人。”友人说。
建安公——我受友人之邀,实蒙建安公之名。我来长夜城,既为四季花,也为此遗世之城的建立者。他此刻正在我左手亭中,纵使我凝神细视,也窥不破亭前的黑暗,仿佛那是一团足以扰乱任何视线的迷蒙,自湖底神秘莫测不见妙体的四季花本株而来。
“对了,我还不知道青司来这里的目的呢?你不是要到鹿野之平去拜会圣僧吗?”
“本来是这样的。可你看,现今天下各种金银灵石都一箱一箱地运到长夜城来,外界肆虐的疫病反倒为此处积累了足以令各国眼羡的巨额本位金。当地商行手握四季花坐地起价的状况愈演愈烈。我合父王的意,顺道来此游玩一番。”
“万一暴露身份怎么办?”
“小阡觉得我的易容还神术在这些活了上千年的老家伙面前还有效吗?”
“好像不行。连我都可以看出来。”在我有意的观测中,友人现在的身体附着一层虚影,真正的面貌与虚影交乱隐约可辨。
“年轻人里也只有小阡你啦!”友人用冰凉的食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笑着与我碰了碰杯,啜饮起来。
“这里的确是不染灾厄的祥和之地!”诗会上忽然响起这样的声音,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诗人接下酒令,站起来,抖动手中作诗的宣纸振声道:
“外界的战争和疫病吞噬了多少生灵,都与这里的我们毫不相干!它就是这样对我们说的!洞天外的大地是多么水深火热,洞天内的喜乐又是多么哀哀犹怜!尚未知晓这些的生灵该是多么幸福啊!可它呢?它自诩通明,将这一切都告诉我们。那么我们还能坐视不理吗?难道我们还认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耳根清净吗?不!我们应当抛掉自我说服妄图缩居绵穴的可鄙幻想!拿起你们的笔来!你们不是造诣出神入化的文人吗?那就把你们看到的现实,把你们宝贝似的藏在腹中的墨水和真理全拿出来,让外面瞧瞧!让他们知道人类的暴行是多么愚蠢,万死不辞拨乱反正的革命又是多么高尚!你们若是还有一丝良知,还记得语言和文字是凭何为人所造的,那就让你们的笔动起来!不是为了粉饰自己的性灵有多亲近道美!也不是为了死后进入字墟的清梦得以实现!是为了你们那狭小天地之外更广袤的东西!是为了文字的归宿和语言的通途!你们当为文学而死,当为人类而死!这才是你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懂舞文弄墨之流的坟茔!庆贺吧!你们的坟茔不是埋没在通往长夜城的道路上,而是彪炳在人类的史书上!这不正是你们无数个春梦中所期待的吗!”
诗人一口气说完这些,顿了顿,又环视了一眼人群,慢慢坐下。在场的其他诗人和评论家听罢他慷慨激昂的演说,一个个鼓起了掌, 为他所行酒令的致辞喝彩。
“这已经可以了吧?”喧闹中有人问关主。
“自然可以了。”关主答道。他随即请诗人前往左手亭,酒令继续。每个人行令的方式都是随机的。有诗人那样即兴致辞的,也有猜关主和众人提出的字谜的,还有表演一段文章以外的才艺的,更有甚者,还会被要求表演御射技艺。友人前一位行令者便被如此要求。他借来一把奥兹紫木的弓,对准弦月,射出一支电光般的箭簇,银与紫电交辉的那一刻,喧嚣一时变得沉寂,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那枚紫箭沉入湖底,氛围出奇的祥和。
不过这祥和很快就被友人打破了。友人需行的酒令是诗成后再做一组动作,来为敕行酒炙的长夜增光添彩。她暗自思索了一阵,而后莞尔,在纸上鸾翔凤翥地填了一首“如梦令”的词。接着站起身,握着手中纸笔绕着亭子转了一圈,忽地手向内旋,纸和笔消失,捏出一串奇怪的指诀来。友人挥手向身前撒去,万千翩翩的黄色铜钱便如受扰的蜂群拥入诗会,肆意拍打,惹得一些人纷纷往四周避去。
“这是——阴司纸!”有人捏起一片“铜钱”,看清是什么后脸色大变。原先坐着不动的人听到后也急忙避开,掸拭着自己的衣衫,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净之物。这景象,简直像是狼入羊群。
友人见状依旧带着神秘的笑容,不急不慢地抛撒纸钱,恍如游行庆典上的公主。纸钱一直在空中乱飘,迟迟不见下落。整个亭子的空间几乎都要被它们占满了。人们被挤到边边角角里。
“青司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关主想走到友人身边,却被侍女一个侧身拦在了黄色枯叶般的世界里。
“我家小姐只是在变戏法而已。”她盈盈笑道。
“变戏法?可这——客人们都惊到了。”
“哪有啊,你看——”侍女指向我所在的位置。
只有我附近的空间没被纸钱侵入,还留在此亭的人们大都站在了我身后,听着他们紊乱的心神,我饮一口杯中酒,颇感有趣。关主和侍女仍僵持着,纸钱打在身上,二人也毫不在意。忽然,我注意到左手亭的黑暗细微地波动了一下,于是出声道:“青司——”
友人看过来,会意地冲我点点头。她指法一变,所有飘动的纸钱立刻收缩起来,自己慢慢折成一朵朵小花,美丽的姿态看起来更加诡异了。
——那人突兀地站在友人面前。
没人察觉到他是何时出现的。他就一身青袍站在那里,静静地与友人互相凝视。我看见友人身上的虚影在一瞬间散去又重聚,青袍男子同时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大人。”关主看见来人,微微屈身行礼。
这位就是建安公吗?我没多花时间就确定了他的身份,因为他整个人与长夜城显得太和谐了,仿佛相融在一起,不分你我。我还是看不清他的面貌,或许我曾看清,只是印象刚有便消失了去。
骚乱平息了,身后的人、渚上的一切都随他的出现安定下来。
“青司小姐作的诗,让我代关主领教一番可好?”建安公以儒雅随和的声音展开交流。
“当然。”友人回他以同样的笑容。
空中飘荡的纸花惹起了四季花同样青色的火,将这仅以星月装饰的深暗环境点得通亮,火雨中心友人的脸庞被映得万分妖娆。
“想不到殿下也会用这些九幽的邪术。”
侍女悄悄地退回友人身边。
“只是戏法而已啦。”
我无意中听到二人秘密的传音,立刻羞愧地暂时封闭自己的感知。我看见二人朝我这边望过来,建安公和友人同时示我以微笑,我也双颊燥热地向他们举了举杯。那些燃着的花火慢慢衰弱,最后变成了一道道青色笔画在建安公面前组合起来。我知道二人还在交流着什么,直到诗成的前一刻——
长夜金石卷影。狎把幽明序弄。煮酒啖七公,星满椒花成颂。
如梦。如梦。一曲泠音艳冢。
——《如梦令·遥夜》
“不愧是云游天下的青司小姐,词中的灵和志趣,实在是颇为出众。我也不多谈什么,这些就交给评论家们来好了。关主——你认为青司小姐填的这首如梦令如何?”
“单论词,自是无可挑剔。”关主顿了顿,说:“只是这酒令,还需重新行过。”
“哦?行什么?”友人饶有兴致地问道。
“恕在下冒昧,不知青司小姐可愿舞剑一曲呢?”
友人沉吟片刻,笑道:“你知道我不会武艺。让我家小安代我可好?”她牵起侍女的手。
关主看了看建安公,建安公耸了耸肩表示别问我。于是关主说:“如此也好。那就请吧。”
一抹靛蓝色就这么携一把青铜剑在长夜里起舞。
她先是站在亭外,在场众人都屏息,感到一座青峰正矗立在云雾中,稍显峰角。忽的睁眼,人们只感到雾气在极速移动,自发避开锐气外显的整座青峰。青峰越来越明晰,仿佛人们离它越来越近,巍峨的身躯带来极大的压迫感。鼓声起,人们看到青峰睁开了眼,一股肃杀的氛围随一连串的舞姿铺展开来,人们这才发现那青峰原是一只青鸾。青鸾的鸣叫和着鼓声,在苍穹之上留下道道不可磨灭的身影。人们仿佛来到了人类刚刚开启灵智的时代,将其当作图腾进行发自灵魂的崇拜。这似乎是一场忘却人类身份的返祖祭司活动,在那远古的信仰行云流水地聚纳之时,她珠袖蹁跹,杯中的酒与湖心的水凝成丝带状的水柱,向着剑身汇聚,银月之下晶莹璃灿,煞是好看。这一下连建安公也被邀进舞剑之中。
风说,夜常常变得死静,于是月光变得沉重,风不再发声,下界的沉沦不再发生,上苍之下的故事不再发生。建安公做了那般月,她做了风埋身在暗中。夜正要死了,但下界的生不答应,它们呼着、它们喊着、它们叫着,风哭啊、风动啊,凤鸣便起来了。靛蓝的舞剑进入下一个阶段。她舍弃时间堆造的身体,拥抱岁月的故梦,依稀间似那灵魂在海。
建安公颇为惊讶地看着她,他的神色第一次变得困惑,实实在在的困惑。舞剑以突发的奇招结束,众人处在下界之上上苍之下的尴尬位置,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建安公想要走近友人,却只是迈了一步便停止行动。他把视线牢牢地转向湖面。
一位白发老者正踏着水面而来。不惹波澜。
是文正府的老管家。
“今夜的贵客还真是多啊。”建安公脸上又恢复了处变不惊的笑容,对来人躬身:“李兄光临寒舍,恕在下有失远迎了。”
“寒舍?老夫可不敢把阮公这里当寒舍。”
与建安公的谐和不同的是,老管家好似不存在一般,无声无息地来到星满间,站在侍女与建安公之间。
“这夜也该结束了吧。”两人默默地对视一段时间后,老管家望了望天色,说道。
“是快结束了。”建安公答。
“正好,酒也煮好了。”酿酒师不知何时引着一个飘在空中的酒坛走过来。
“陈兄这新酒如何称呼?”
“既是借你这儿四季花酿的酒,就叫四季酒吧,名字什么的,想想就头疼。”酿酒师让青色的酒坛飞去左手亭,转身离开。
“陈兄当真不与我们小酌一番?”
“酿酒师从不喝酿好的酒。”话落,名为“陈春”的酿酒师便从众人眼中鬼魅般消失了。
“这位姑娘就是李兄的弟子吗?”建安公又看了眼侍女。
“怎么?阮公还想继续指点指点我这徒弟吗?”
“你知道我尊重一切人。我从来不把谁当作长辈或晚辈。我原以为李兄的弟子会是青司小姐。可这位姑娘刚刚展露的英姿,甚至让我想起了她,那位万年前的陛下。”
“都说了我不会武功啦……”友人又笑眯眯地摆摆手重申一遍,看起来简直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建安公微笑着颔首,说:“闲话也不多说了,就请李兄和三位小姐一起品尝一下陈兄新酿的酒吧。”他最后把视线转向我,说:“‘以此花做四季之酒,一壶分五盏,内含五行之道,从生去灭,春夏秋冬夜,皆在饮酒间。’陈兄是这么说的。我可期待得很!”
我们就这样随建安公来到了左手亭。除了我们和之前的诗人外,此处还有七人。
“那个,我真的可以过来吗?”
“陶小姐要是不能来,那有资格来此处的人天下也没几个了。我到现在可还期待着见识一下陶小姐现场作的诗呢。”
“抱歉。”我真的提不起写诗的念头。
“没什么。”建安公摇头道:“对了,你祖父,近来可好?”
“他老人家好得很。”
“哈哈!毕竟是丢下一句‘我醉欲眠卿且去,东篱养月照江来’就一头扎进深山不问世事的家伙啊。”
“您认识他老人家?”
“八王之乱的时候,我和你祖父可是曾一同在军帐中为陛下出谋划策排忧解难呢。”
“一千三百年前的旧事,阮公就别多提了吧。”老管家听到建安公的话皱了皱眉。
“也是!也是!”建安公一边为我们斟酒,一边洒脱地说:“今人不谈旧事!就让眼前的酒对今夜做出诸位想要的回答吧!”
他把四支酒盏摆到我面前,问:“陶小姐觉得呢?”
似乎从刚才开始他就格外在意我。我敞开感知,想看看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不出意外地失败了。我终于明白,在长夜城,建安公就是那不可触及的花月。——即使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陶氏,也有着看不透的黑暗,更何况是被月光倾盖的残烛呢?建安公盯着我说。
“建安公既然猜到了我们的目的,那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给二位小姐一个答复。”侍女在一旁替我开口。
建安公摇摇头,沉声道:“放浪形骸之外,长安自在之中。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插手生活在长夜城里的人的事。你们与灵宴商会达成的协议,本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何必再来问我呢?我不会出手去调理什么——不要惊扰这里的人们的生活,这是我的底线。”
“那就先谢过建安公了。”友人笑着抱拳。
“至于陶小姐身体的状况——”建安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就请各位先喝下这四季酒再说吧!莫要辜负陈兄的一番心意。”
方才一直听我们谈话的诗人他们也一盏一盏地依次饮起酒来。看友人和建安公面对他们毫不避讳地交谈,我也隐约猜到了这些人的身份,就像万佛窟的洞穴一样,一个个深不可测。
我们开始品酒。
将春夏秋冬四季的生与夜的一持的灭组合,我们感受到磅礴的志趣在与四支酒盏碰触的舌尖爆发。人有时会想象死亡,死去时的过程却无法想象生,构造出的只是舌尖一抹火辣,然后流往亘古的沉寂,归化成黑色的坛子。坛子里装的是酒,酒里装的是酿酒师不屑品尝的情趣。关于风花夜月的一切,便都藏在这从生去灭的循环里了。如此往复。时间在这循环里堆积,下界之上,忘我的人们在品酒。
“如何?”
我将自己的感触说与建安公听。建安公带我来到湖心,将那四季花本株的位置指给我看。
“你会从场域里得到什么,亦或它会从你这儿得到什么。那么你呢?你作何期许?”
沉到湖底。
诗与月与人都消失,我来到全新的只有花的世界。
我感到它在欢迎我,我听到它在嗤笑时间,我看到它被衰老栽种。
它好轻。又好重。
我问它,我能给你什么?
它用长长的根须缠住我的腰,轻抚我的脸以作回答。
那位只能看清轮廓的少女便在此时出现了。
我见过你。我对她说。
她用我现在的处境,换回了我当时一条命。
她对我说了什么呢?被湖水阻隔、被蓝色的蝶群覆盖、被柔软的根须限制,空间于我已不再是延展性的东西,声音无法抵达便无法产生联系,我无法触及她,她却轻易地触及到了我。
这只向我飞来的蝴蝶,好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它停在我的右肩,蓝色的光将我包裹,我想到那天被夏日的林荫拥抱的感觉。
回过神,我已站在水面之上。
蝴蝶绕着我飞舞,建安公却没有察觉到它。
神思开始涌动的我尝试理解它,最后只得出它是某种法则的朦胧答案。我明悟,这不是我能触及根基的存在。
诗会已散,萤火恍惚在青色的四季花花丛里,与湖面上下的星星互相杂融,仿佛同一种事物。
亭中我还熟悉的只剩下友人和那位诗人,其余人包括侍女和老管家都早已离开。天边浮起鱼肚白,酒盏变得冰冷。
“我去了这么久吗?”
“也不算太久啦。”友人歪着头想了想说。
天空中开始下雨,闪烁着青色光芒的雨滴在星满间跌散。此刻不再只是萤火与星相融了,连缀的雨丝也和天边的流星轨迹相合。一股近似于秋的清寒。
“结果怎么样?”友人眼含期许地望着我。
我一时语塞。
“是吗……”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神变得灰暗。
我心一痛,再一次认识到自己的离开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告别,而是要和挚爱的人一起做出选择的凄楚举动。
“第四夜的四季花,能起到多少效用?”友人转而问建安公。
“失礼了。”建安公来到我身前,从我身体里抽出一团黑影。它一动不动,像是并不存在。那就是盘踞在我体内的邪祟的虚像。
“最多三年。”建安公轻吐最后的诊断。
“三年已经很好了。”我劝慰友人。
其实我并没有多少求生的欲望,即使三天对我来说也随意。我没有长夜城那样藏存起来的对世事的惊恐、忧惧,我知道世事无常,很小祖父就教给了我这个道理。我不是那种表面装饰得洒脱,内心却强烈地执着于人生的人。“放浪形骸之外,长安自在之中。”这是千年前祖父说出的话。我对过去未来已经感到很满足了。一切都顺其自然更接近我此生江海的主流。
我困惑于如何与友人告别之际,侍女带着伯伦斯先生走了过来。
——等等,伯伦斯先生?
我脑子转了好久才接受了现在的情况。
“伯伦斯先生?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我刚想这样问,他却关切地抢先询问我道:“陶小姐!找到治病的方法了吗?”
“算、算是吧。”我揶揄。
“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么,这下小阡要不要接受呢?”友人似笑非笑地问我。
她看到侍女及时回来好像大大地松了口气。正如我很了解她,友人也十分了解我。这或许也是她的授意吧。
“那个——”
“伯伦斯先生,你不是要回家乡去吗?今天开始,以后……可以让我与你同行吗?”
伯伦斯先生听后莫名其妙地脸一红,连忙说:“当然可以!”
“你们对别人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我把这样的表情转示给友人和侍女。她们狡黠一笑,“没有啦!没有啦!”,这样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火车的轰鸣。
破晓的天光随火车的行进被拉开。
“陶小姐,我这里刚好有两张到罗尔维亚的车票,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
“看来到了要说再见的时间了。”友人望了一眼越来越亮的天色。
我往四周看去,四季花藏身的湖已经不见了,这里没有他人,只剩我们四个。火车正停在水草繁茂的沙地上。来到火车前,甚至可以望见下方暂时处在昼夜边际的城池。每处街灯都照亮了一片区域,站在高处看,鱼肚白下灰暗的世界是星罗棋布的,很是迷人。随着天光愈亮,眼看着夏日的热闹如同散集的灯火般一笼笼地消逝,一处处空荡绽放,如花凋零,我心中不免升起万千愁绪。
右肩传来一阵刺痛,我扭头,方才的蓝色蝴蝶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视线透过衣衫,我看到刺痛处多了一个小小的蝴蝶印记。它非常人所能看到,不是留在肉体上,像是附在了灵魂里。
我与她达成了某种约定。我想。
我回头,十指紧握的友人她们对我说:“小阡,你们两个一定要保重啊!等我们处理完鹿野苑的事就会去找你的!”
“你们二位也是。”
我同可爱的友人们告别。
火车即将发动,伯伦斯先生已经半个身子在车厢里朝我招手了。
那么,是时候启程了。
我接过友人送我的装着许多第四夜四季花花瓣的七星瓶,放进储物袋里,转身离开。
我能感受到她们紧紧目送我的视线。但我想还是不要回头了吧。就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看一看对方的脸好了。
漫长的夏夜迎来结束,寂寥的清秋已经来临。
火车逐渐驶离长夜城,我望见远处的木制建筑一路上汇成一个点,驶过之后又飞速散开,星星碎碎,恍如横向的烟花,掠过岩石与青苔的死荫。
我感到精神有些疲惫。
今夜大多消磨在路上了,我的生命也是。不如说这才是最好的归宿。我低语。
伯伦斯先生侧着头问我怎么了,我回答他说两个人的旅行也许会很有意思呢。他笑了。
于是,被各种奇妙经历填满的一夜便这样结束,前方等待着我的为数不多的日子,正敞开胸襟宽候我的到来。
或者跌跌撞撞,然后死去,又或者创造新的意义,然后延续。
自己可以选择的结局并不多,不过——
或许我可以稍稍,再对未来抱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