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令人困顿。

穿过错综复杂的街巷时,我感到有些冷。

还在“酒神祀”兴头上的长夜城如酒鬼般,吐出一阵阵热闹迷离的酒气。酒气先是占领了永安大街,在将众人都灌醉以后,又向那些偏僻的小巷伸展拳脚。奈何长夜城实在太大,总有热闹覆盖不了的角落,冷清幽暗,蓝如冰霜的四季花在那里盛开着,形成孤魂哀歌似的凄楚场域,每当人经过时,便感到切肤的寒冷。

建安台、建安台……我在心里默念此三字为身体打气,好让它耐住严寒孤寂支撑我赶到那里。

不过,越是这样想,我便越是觉得自己在深巷里打转。蛛网的中心是一切连接的交点,短暂造访的旅人越挣扎越容易陷落,我该以什么样的决心和姿态,才能抵达那里呢?寒冷的八爪蛛轻易就将我的身体捕获,揭开过往建立起的光鲜的外壳,苍白的内部只遗留久悬未填的沟壑。

正在我的身体慢慢变得僵冷之际,胸前忽然传来了一股软绵绵的温热。我将右手放入束腰带和衣服的交领处,从中取出了一封冒着微光的信件——是友人送我的金色邀请函。经微光修饰,那些秀美的黑字竟给了我一种曾在太傅那里见识过的千奇宝象的感觉,十分温和地消融了身体的寒冷。

我得以从蛛网上站起,向着建安台走去。

最后的一条小巷依旧是普通的住宅区,中间有家客栈,巷尾有家药铺。在长夜城,似乎并没有城主府这一类东西。那么建安公究竟是住在哪里?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不断前行,忘记走了多久,似乎比我来到长夜城辞别老人的时间还要长,终于——狭窄的视野豁然开阔,建安台不真实地出现在我眼前。

此处虽然位于长夜城中央,繁华的建筑群却硬生生留出了大面积的空白。据说建安台南北长一千米,东西宽五百米,占地高达五十万平米。这种广场规格放在世上任意一个国度都是少有的。南北走向的凰羽树到了建安台十米外的阶梯道便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从维克兰那移植过来的三果悬铃木,在建安台中央间序排列。

建安台台基高七尺,是根据人类的普遍身高设计的。这里没有灯笼,主要的光亮来自空中那轮孤零零的蓝月,蓝月四周有一圈淡淡的月晕,一些飞鸟在月晕旁以奇怪的姿势飘动着。细看去,它们的足边都缠着一条银线,银线时不时地还会反射出蓝月的清辉,顺着银线往下望,在看到那些牵着线的孩子们后,才发觉原来这是在放风筝。孩子们三五成群,散布在人群自动划成的各个区域。此地也可视作街宴和集市的延伸。有人在悬铃木下摆摊,与聚在建安台的旅人进行交易,我在默成规制的摊贩间绕了一圈,看见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然后——

我遇到了他。

我从未想过这么轻易就能遇到他。

红、橙、黄、绿、蓝、靛、紫。七种颜色的星露盛装在七支玻璃瓶里,浅浅的一层像染料一样。这些由乌鸦谷第一任大女巫制造的七星瓶,被一根水晶丝连系起来,同时七个音阶的乐声也将人们连系在乐师周围。他端坐在悬铃木下,披着风衣,戴着围巾,连续变换着手掌拍击瓶口的力度,美妙的乐声得以在八度音程中蹁跹起舞。

七星集的音色初听很空灵,像是有水汽混在其中,当每一次声响都连缀起来,便有如林间的清溪潺潺滑过双耳。接着,溪水中突然多了什么,五颜六色的,是几尾游鱼。游鱼穿梭在水里,飞鸟翱翔在高空,白云朵朵,仿佛溪边长满青苔的石头。鱼儿继续沿溪游动,叩响林深处魔女的小屋,亲吻妖精薄如蝉翼的翅膀,滋养精灵奇妙幽僻的国土。

一幅润物无声的景色铺陈开来,使卷入其中的人们误以为乐声来自天然的花与月,全然忘记了正在听乐师演奏七星集的自己。最终将他们解救出来的,是乐师停止演奏的双手。

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的空隙,落在我身上。驻足的人们恍惚地望着他,半晌后才回到现实,带着半是羞涩半是敬畏的表情离去。

人群散开后,乐师收起七星集,示意我过来。

一片枯叶恰好落到结冰的水面上。我现在的处境大致便是如此。蓝色月光倾洒的悬铃木下,乐师指着某处开口说:

“那些灯笼真漂亮。”

我转头望去,只见孩子们正打着绘有花鸟虫鱼的手提灯笼在建安台上跑动,似乎在玩鬼抓人的小游戏。寒风习习,人影绰绰,他们到了哪里,哪里便挤满了欢快温暖的光。

“夜里的孩子们总是能取代满天的灯彩啊。”我感叹。

“我们应当维持这样的景象。”乐师说。

“从方才的曲调里,我能感到这种想法。”

“是吗?那真是我的荣幸。刚才的曲子,是我在阿雅玛山流浪期间作的。那时我刚从人类的地狱里爬出来,恶魔的火舌仍在我耳边舔舐,我的眼睛里还全是天旋地转的景象。‘到阿雅玛山去。去见一见山顶洁白的雪。’那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因为它,我才从浮安特山地活了下来,翻越群山抵达心中的圣地,作了这首曲子。”

“想必在阿雅玛山,您一定有了什么宝贵的邂逅吧?”

“我看到了孩子。”乐师的目光变得深沉:“人类文明中最美的风景全都能在孩子们身上一窥其貌。我用音乐为人疗伤,孩子们用笑声为人疗伤;我的疗愈安抚心灵,孩子们直接搅动灵魂。当我爬出堆积如山的尸骸,当我淌过如注千里的血地,雪山脚下,我见到了穿破云层的阳光,照在孩子们脸上。那仿佛是圣弥亚显圣的神迹!尽管我们都知道主不会再次宽待人间,但那时天与雪与地一齐将我包裹、宛如胎儿生在子宫、生命畅游在原始海洋,那种抚平一切时间的褶皱、直抵内心深处的感动,的的确确是我目睹的神迹。”

乐师说着说着,天空中便慢慢下起了雪。我伸出手,不知是不是天光映衬的缘故,六棱的雪花看起来有些偏蓝。

“您来自哪里?”

黑暗中,清冷随雪花附加、堆积在身体内外,我想使交流变得更深切一点,好温暖这刺骨清寒。

“在生长着蓝紫色鸢尾花的森林里,维克兰那靠近普希斯的一座边陲小镇,地图上没有标注的清贫地方。”

“您的音乐确实给人一种森林的感觉。”

“我的一切都是森林孕育的。小时候我曾在森林深处遇到过迁徙的北方精灵,听到它们神圣的吟唱和竖琴的声响,从那时起我萌发了做音乐的念头。这造就了今天的我。”

“您似乎很热爱自己的事业。”

“爱?我的爱确实全都给了音乐。我的乐器来自乌鸦谷,正如我演奏的技艺来自使用黑魔法的魔女。我把疗愈施以圣十字军,圣十字军把剑施以异教徒。什么是异教徒?教会说,那是圣弥亚的敌人,但我们都知道圣弥亚没有敌人。一切的人都是主要救赎的对象。一切把群众意志和领袖意志绑定的行为都是别有用心。”

“您说您参加了浮安特之战,还在圣十字军军中做乐医。演奏魔女乐器的你,是如何被允许从军的?”

“魔女。是的。这是她们的自称。但在大多数时候,她们会被称为女巫。我认为您是一位明白人。您知道教会、国王和贵族们耍的把戏。您知道动乱时期的猎巫行动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您也知道辛德瑞拉的魔杖几度易主,却从未中断过传承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谈这些,可劲地往深处谈这些。但我们之所以能够谈这些、我又之所以能够参军,不是异教徒的功劳,而是刚刚说到的,我们的孩子,加莱的孩子,世界的孩子。”

“那些正在变为大人却还是孩子的在三十九年前的六月死去的高洁灵魂,以他们壮烈的牺牲改变了维克兰那腐朽的教条意志。时至今日,我们也仍从那半个月惨烈的失败的革命中不断获益。”

“现在大地上的年轻人,很多都在往加莱去。”

“是的。他们也和三十九年前一样,宣称自己窥见了倒悬之海中圣杯的真理。有人认为这言论荒唐,因为那可是在被称为生命禁区的阿波菲斯沙漠里。”

“您觉得呢?”

“我只知道他们做的事是对的。”

乐医说完站起身,环视了一圈被雪染蓝的建安台。此处也有年轻人要从建安城出发坐火车到加莱去。这片大陆广袤凶险,人类足迹尚未涉及的地方远比人类文明想象的深远得多。人类只能依靠火车和空间法阵这种得到使用的亘古法则来进行大范围的远行。

寒冷的长夜,人声中忽然传来一阵风声似的呼一下的声响,我看到乐师的耳鬓被红光覆上一层薄纱,一股热浪同时向我后背扑来。乐师怔怔地看着我身后,我转过身去,只见建安台中央,蓝色的世界里生起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

篝火由松枝架起,四周零散地站着几个人影,不知是被谁怎样点着的,青烟向着夜空招手,月亮对它洒下纷纷扬扬的蓝雪,人们逐渐向着篝火靠拢。

“我们也过去吧。”我对乐师说:“这里实在太冷了。”

乐师点头应允。

我们走到篝火边。寒冷、黑暗、特别是再飘着雪的情况下,那火焰便有了一种迷人的魔力,或者说一种时间感。你凝视着它,你的时间被它剥离,同时被剥离的又不止此一刻的时间,在那尘封的过往中也有许多份时间被剥离,你感到它们彼此疏远又彼此相连,你感到在属于你一个人的文明中,浩瀚的汪洋上有好多双眼睛,她们正彼此观测,她们都是你,她们都是我,她们都是陶阡。

松枝燃烧的噼啪声入耳。我惊觉四季花也是如此将人与时间剥离。我要做的就是趁此以很多双眼睛上下左右地观测自我,看看可否找到救赎之法。

我不抱希望。但这并不意味着希望并不存在,只是我没有抓到。

绝望亦然。

上升的火星和下落的雪花甫一接触便双双消殒,为漫漫长夜送来新生的水滴,可这水滴也不消片刻便被高温烘干了。围在篝火四周的人越来越多,乐医又娓娓讲述起了他的故事。

“我去军中报到的那天,天刚亮,昨晚和妻子看了一宿的星星已经不见了,我匆匆忙忙地赶路,想到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心中不免被阴霾笼罩。您知道文明给了人日常的安稳,那么人就要在特殊时期给它以回报。在这因果的转换之中,一切是非善恶所立足的点全动荡了,高山失去了依据,暗潮微末、纤毫毕现。我为了救人,跟随圣弥亚的崇高意志行事,但七星集每奏响一次,天上的星星就会熄灭一颗,我的疗愈带来的只是新一轮的破灭。我盼着浮安特的凛冬早些过去,也盼着阿雅玛的洁净早些降临,在这昏天黑地的人类的昧行中,瞬息万变的局势把我推进了什弥耶,我被异教徒捕获,但光辉的圣城又将我解放了出来。等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妻子已经病逝了,疫病早在我离开的第一年就吞噬了我立足的过去。我作无根之萍四处漂泊,见了阿雅玛又见长夜城,仅剩的星露也即将耗尽。我想,我是时候换个身份过活了。不是乐师,不是乐医,而是别的什么。”

“比如呢?”

“比如,与小姐您在这儿交谈的异乡人。”

“对长夜城来说我们可都是异乡人。”

“哈哈!这倒是。”乐师朗声笑起来。

篝火旁的人越聚越多,甚至连一些摆摊的商人也围了过来。氛围就一点一点地朝着那种方向靠拢——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注意到有三两个人牵起了手,迈着有规律的步子围着篝火跳动,然后人们便眼睛一亮会心一笑,也跟着身边的人牵起手了。于是,在今夜,在一个审视过去又正被未来审视的夜晚,在一个维克兰那四十院士和罗尔维亚圣廷七机要争辩得不可分交的夜晚,在一个阿希恩人建立的南十字星金塔群被梵行者的目光丈量的夜晚,在一个神州的龙与轮回往世的檀阴香论道的夜晚,在一个北域邪魔仍被远山游民抵御在黑暗泥沼中的夜晚——这里没谁在意,长夜城的建安台上,因疫病而风云变幻的当下,因四季花所在而身处漩涡中心的此地,无人在意。人们只是牵起了手,这其中或许还有其他族类,但文字是人的造物故天下生灵皆可以人指代。就是在这样一整个大文明的瞬间,舞蹈、音乐,随旅者在历史中留下了一撇。我出席了这样的集会,无问幸或不幸,只是不由自主地,和他们同在红光映照的蓝色世界中舞动。

萍水相逢的旅人在璇花幽寂的蓝色月夜随意哼唱起歌谣,即使这样也足以让他们感到怀念。徘徊在长着蓝色鸢尾花的森林里的那些日子,被浮云涂抹上一层柔光的那些瞬间,与人影晃晃的此刻在文明的一瞬中遥相呼应。篝火消融了冰雪,舞蹈柔化了僵硬,音乐驱散了寂寥,围着篝火享受喜庆而又梦幻的集会的人们,在这气氛游离的长夜被因缘深深打动。

有人泪流满面,有人欢心言笑,有人放声高歌,有人奏响器乐……篝火舞会进行了很长时间,我的体力逐渐不支,只好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人们又重新围成一个新的圈子。个人的缺漏立刻被他人填补。这个世界谈论再多,终是归于芸芸众生垒垒群成冢灿繁若尘埃。

我退到乐师身旁,看他演奏七星集,和其他乐声交和。星露在玻璃瓶底闪烁,细细的沙砾似的一层液滴,像是夜莺鸣唱时星辰的恍惚。我不曾知道此处的人们在意些什么,也不曾在意天上的星星知道些什么。不过此刻,看着乐师在人群之外演奏,略显落寞的背影倒给了我启示,我开始留意星光与夜,看它们究竟能在人们头上吞噬些什么。

时间从来不是简单的,它一直在迷幻复杂地不断流逝。等到枝头覆满了雪,乐师手下的七星露也终于耗尽。他抬头望了望头顶那轮淡蓝色的月,伸出手,抓了抓空荡,收回,又从盘着的膝上捏起一片雪花,把蓝色的晶莹赠还给它。我眼中所见,雪花映月融化。那一刻,所有的蓝都成为了一段清梦的延伸。风卷起乐师的风衣,火星、雪,一齐从我眼前闪过。我别过头,注意到建安台西侧黑压压的一片碑林。

世界忽然一定——

一时间,雪停了,声音消失了,火花定住了,人不见了。

正当我以为自己来到了陌生的幻境之时,乐师忽然拍了拍我的肩,将由水晶丝连缀的七星集递给我,说:“送给你了。”于是,我开始怀疑之前的热闹才是幻境。

“可是,为什么?”

“我之前是乐师,也是军中的乐医。之所以找小姐您攀谈,想必您也猜到了。至于这已于我无用的七星集,呵,我只是在行常人当行之事罢了,无需言谢。”

他洒脱的笑容仿佛在对我说,幻境与否,都不重要了。

我接过七星集,虔诚地收进储物袋,向乐师道了别。转身离开的瞬间,我似乎感到了辛德瑞拉冰冷的手拂过我的脖颈,蓝色鸢尾花的香气为我洗净心灵。

第三夜即将结束,我穿梭在历代名士写就的碑林间,在定格的雪花中找到了通往星满间的道路。

亦或是它找到了我。

它对我敞开须弥的一点,还包括一位衣衫褴褛与我迎头相撞的我曾相识的诗人打扮的人。

什么是诗人打扮?

他身上穿的什么,什么就是诗人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