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被黑暗笼罩的办公楼,仅有这一间依旧残存着萤石的光芒。办公楼隔壁的酒馆中,时不时地会传来放肆的笑声,觥筹交错的撞击声。七嘴八舌地谈论自己这一天的所见所闻。

但这些些欢歌笑语老者都视而不见,或者说是无暇顾及。

但没过多久,楼下的声音渐渐收敛了。

听到楼下的声音渐渐消失,老者知道是她要来了。

齐文川直起后背揉了揉疲惫的肩膀,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就像是将这一天吸进来的气都吐了出去。将视线从公文上移开,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痛的眼睑。又戴上眼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着装干练的女子。身为女子养父的老者慈祥的笑了笑。

“这么晚了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吗?”面带微笑,亲切的语气里毫不掩饰地倾注了长辈对晚辈的关爱,就像是爷爷和孙女之间的对话一样。实际上也是如此,连任六届卢勒城城主的齐文川是已一名花甲老人,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女性正是被老者视如己出的好学生,学院的理事长,同时也是自己的最得力的助手。

理事长向齐文川利落地鞠了一躬。“是的!城主大人。”

齐文川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说了多少次,不用这么拘谨。没有外人的时候不用这么多繁文缛节。你这孩子也是个倔脾气,多少年了一直就这样。”说着,齐文川背着双手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走到橱柜面前,从柜子的最深处取出来一个形状怪异的茶壶,和两个简陋茶杯。

齐文川还清楚地记得,这副茶具是理事长送给自己的礼物。当时的理事长才十三岁,但已经被齐文川收养了八年有余。理事长一直想着,要在齐文川五十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份礼物。齐文川很喜欢喝茶,也很喜欢收集茶叶,茶具。所以理事长就想着送给他一套茶具。不过当时的理事长毕竟还是一个小孩子,自己的零用钱加上打工赚来的工资加起来,也不买不起一套能入老爷子法眼的茶具。

就在某一天路过一家窑烧作坊的时候,理事长突发奇想,想要自己可以亲手做一套茶具送给齐文川。只可惜,当初的理事长太过高估了自己的手艺,也太低估了一门手艺的难度。用光了自己所有的家底也没能做出来一套能用的茶具。

后来,好心的烧窑师傅想要送给了理事长一副茶具。不过理事长没有接受,虽然对方是好心,但这副茶具的成色还不如理事长的零用钱能买到的茶具好。而且如果不是不是自己亲手做的茶具,那就没有意义了。

就在之后的某一天,齐文川无意间发现了藏在壁橱里的,理事长烧出来的失败品。在从烧窑师傅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齐文川就委托烧窑师傅:“陶土的钱我会替她支付,你告诉她,就说你这里有一批用不上的陶土,让她随便用吧。”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生日会上,齐文川没有见到理事长,齐文川多少有点失望。而且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理事长都在有意无意地躲着齐文川,这让齐文川很伤心。

就在齐文川生日宴会的两个月后,齐文川从理事长手里收到了这副样式奇怪的茶具。当时的理事长扭扭捏捏的向齐文川道歉。她猜到了那批陶土是齐文川替她垫付的。她也下定决心想要烧出来一套完美的茶具送给齐文川,但对于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对于一个每天还要拿出大把的时间用来学习和打工的孩子而言,这个目标着实太过困难了。但理事长已经等不下去了,这两个月消耗的陶土已经很多了,她担心着钱的问题,越来越焦躁,烧出的茶具也越来越差。无奈之下,她只能从自己为数不多的成品中挑出一个最好的送给齐文川,甚至到了最后连打包礼物钱都没有了。

但这套茶具却是齐文川使用时间最长的一套茶具。一直用到现在,大概已经有十六、七年了。

回忆着往事的齐文川,轻哼着无名的小调,熟练地拿捏着茶叶的分量。“小宁,还是和以前一样的香草茶?”

“不不……不用了,放着我来就……”白天举止从容的理事长,无论在谁的面前,顽劣的孩子,彬彬有礼的大小姐,憧憬着自己的后辈……在谁的面前都是标准的营业式微笑。恬淡,优雅,拿着茶杯的样子仿佛雪山之上的高岭之莲。可这朵莲花在齐文川面前就变成了含羞草,腼腆而不失礼貌。理事长对老人向来抱有最大的敬意,毕竟从能够记事开始,老人就是自己身边唯一的亲人,自己就是老人手下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子。

风咒术压在理事长的肩膀上,把她压轻轻按在了座位上。老人随和得笑道。“我已经在椅子上坐了一天了,就当是让我这把老骨头稍微活动一下吧。不然等我离开这个岗位之后,恐怕腰都直不起来了。”

老人给理事长倒了一杯香草茶。“我身边的繁琐的杂物几乎都落在了你身上,而且你还要管理学院里那些心高气傲的雏儿。还要为皇室成员的迎新会做准备,光凭学生会和风纪委那几个小家伙可不能让人放心。就算是最不入流的皇室成员,我们也要认真接待。雏鸟只是练练手,说到底,整个迎新会还是要你亲自安排。最近这几天恐怕是没休息好吧。”

听了齐文川的话,理事长摇了摇头。“老师,你太小看那个叫做琳的小妮子了。后生可畏。我有信心,只要让琳跟在我身边实习三个月,我就有信心把学院交给她来打理。”

“后生可畏……”齐文川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别把自己说的这么老,你还没到说这种词的年龄。在我这里,你也是后生可畏。”

“琳不一样,她是真正的全才,有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嫉妒她的学习能力。”

齐文川没有太过在意理事长对琳的评价。“望日未绽,羸枝弱芽。凤凰未长,野雉难比。就算是天才,也需要时间的积累,少不了身边人的操心。如果你真的放心把整件事全部委托给琳,你也就不会一整天跟在她身后盯梢,以至于这么晚才来找我。”在齐文川面前,理事长的想法几乎就是透明的,无处可藏。“反倒是诺亚,虽说这个孩子性格上有些偏激,但他这种能一步一个脚印向上努力的踏实人反倒让人觉得更加真实。单单凭借天赋,终究只能造就像琳这样的天才。想要造就凡人,难。”

说到这里,齐文川皱了皱眉。“也真是歹竹出好笋,赛克斯那个傻…大个,怎么养出来这么优秀的女儿。”在理事长的记忆中,自己的老师齐文川是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从理事长被齐文川收养的那一天开始,理事长就没有从齐文川的嘴里听到过一个脏字。除非是针对某几个人的话题。而军备部长赛克斯·欧德尔就赫然在列。每次提到赛克斯,齐文川都感觉头疼。“我有时候真的怀疑,琳到底是不是赛克斯的亲生女儿。这个蠢货要是有她女儿一半的才识,少干点蠢事,我也不至于这么针对他。还有他的那一群酒肉之友,说是狐朋狗友都算是抬举他们。”

“真是越活越回去,管不住自己这张想要抱怨的嘴。”可能是人老了,总是想在儿女面前抱怨几句。理事长也很配合,每次都会安静的在旁边倾听老者的烦恼。齐文川摆了摆手,将烦心事都抛掷脑外。随即表情变得严肃。和自己的孙女聊天时可以很悠闲,和自己的秘书谈工作的时候就要认真。公事私事分明,这才是对待工作正确的态度。

“闲话就说到这里,这么晚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肯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理事长还没来得及细品香草茶的味道就急急忙忙的咽了下去。

“不着急,慢慢喝。”

理事长显得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拿出文件夹,用标准的汇报口吻念到。“这次一共有两件事要报告。第一件事,按预定来卢勒城进修的皇室成员的身份已经查清楚了。”

“嗯。”齐文川喝了一口茶。

“是当今国王陛下的长女,青千公主——蕙殿下,以及她的专属骑士。”

“嗯!?”听到这话,风轻云淡的齐文川差点也被茶呛了一口。“失态了。”齐文川擦了擦嘴上的茶水。“我原以为是某位和皇家沾边的远亲的私生子来这里避避风头,没想到居然是青千公主。”齐文川心里的问号越来越大。活了六十多年都没见过一个皇族直系,赶在自己快卸任的时候居然还有幸迎接公主……不知是福是祸。“那你有没有查清楚蕙殿下来卢勒城的目的?”

理事长沉默了一下。“这个并不清楚,公主的行程全程保密。如果不是国王陛下亲自派御史找到我,我可能都不知道前来的会是蕙殿下。”

“国王陛下居然亲自派遣了御史。而且来的还是陛下最疼爱的青千公主。”齐文川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那,诺亚那边准的如何?”

“这正是我想报告的第二件事。诺亚这孩子虽然性格顽劣偏执,不过您交给他的任务他都有好好完成。我还以为他会对任务毫不上心,不过他今天告诉我,猎物已经上钩了,三周以内随时都能开始收网。”

齐文川稍稍松了一口气。“按行程,蕙殿下还有一个月才能来到卢勒城,看来时间还来得及。要是等公主来到卢勒城之后,做什么都要更加小心了,还是让诺亚早些收网吧,早些把害虫除掉,以免……”话还没说完,齐文川停顿了一下。似乎发现那里有问题。

理事长也在一旁补充道:“蕙殿下一行人当中,似乎有为皇族专配的讲师。我猜测,青千公主有在卢勒城常驻的计划。”

“……”沉默,齐文川没有回答,而是看着茶杯的表面,眼神失焦,思考了片刻。“不,还是让诺亚先按兵不动。”如果计划顺利,能安静的杀虫,一切还好。但如果在公主殿下来访之前闹出天大的乱子,按照公主的立场,肯定不可能坐视不理。到时候无论是皇室,还是舆论,齐文川作为卢勒城城主都要给出一个交代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并不清楚蕙殿下的性格,贸然行动很容易留下隐患。只是,如果公主真的要在卢勒城常驻,那我们的行动可能…会腹死胎中…要收手吗?”理事长极可能委婉的说出了最可能的走向。

“收手啊……”齐文川放下茶杯,捏着鼻翼,紧锁着眉头,额头上的法令纹清晰可见。“上天都这么护着赛克斯那个蛀虫,不想让他死吗?如果不是他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齐文川重重地吐了口气。

“……”理事长没有答话,只是看着这名月光下的老者,总感觉在不知不觉间,所剩无几的黑发又白了几寸。

距离计划成功就差一步,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公主。齐文川有了想要放弃的念头,但又不是那么甘心,筹划了将近两年的陷阱就这样腹死胎中。“这件事情在让我想一想……你继续说第二件事吧。”

理事长点了点头。“这件事还和因特格利家有关。”

齐文川阴郁的表情更加明显了。“那几只不安分的老狐狸这次又想做什么?”

理事长拿出了一块影像水晶放在齐文川面前,水晶上是一名留着亚麻色马尾的小姑娘。她的外貌和铃摇十分相似,但气质上要比铃摇更加成熟。“她叫纱树,您还有印象吗。”

“当然记得,我和这个小姑娘的爷爷还有过一面之缘。那本有关幻术的笔记就是她的爷爷送给我的,我还在上面做了优化。只是可惜,无论怎么优化,幻术对使用者的要求都太苛刻了。”齐文川点了点头。“三年前,诺亚说他不想整天呆在哈露兹纳什,而这个小妮子正好有幻术天赋。顺水推舟,让这个小妮子在哈露兹纳什干活补贴家用,这样诺亚也能空出时间在学院学习。两全其美。说起来,说起来,他的孙女和诺亚也算是帮那个老学究了却了一桩心愿。”

“因特格利家的长子佛尔·因特格利一直和纱树私下保持着暧昧关系。最一开始的时候,因特格利家反对这门婚事,甚至还威胁佛尔,要将他扫地出门。也因为这件事,佛尔和家族冷战了四年并且离开家族。而就在前天,因特格利家送了一封信给纱树。信的内容大概是同意这门婚事,并且会隆重举行这次婚礼,以及因特格利家欢迎纱树全家人的到来。同样内容的信,我想佛尔应该也收到了一封。”

齐文川不由得产生疑惑。“这封信这么事因特格利家那几个老狐狸写的吗?会不会是佛尔想要生米煮成熟饭,倒逼因特格利家承认这门婚事。”

“信件上有因特格利家的家徽,落款是因特格利家家主,伊思·因特格利本人,他的笔迹我不会认错。就我个人对佛尔的了解,我想这应该是佛尔在刻意造假。他并不是那种擅长谋略的人。况且佛尔作为因特格利家的继承人,他应该很清楚因特格利家的公关能力,这种小伎俩,因特格利家有的是办法对付。”理事长停顿了一下。“还有一点我也觉得很奇怪。”

“什么?”

“因特格利家送给纱树的那封信中,似乎在刻意强调,婚礼会很豪华,但在婚礼之前却不想将这件事透露出去。”

齐文川思索了一下。“这确实不符合那几只老狐狸的作风。按照他们的好面子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向小辈低头的。如果是他们认定的事情,别说四年,就算是四十年,就算是放弃长子,扶持庶子,他们也不会轻易讲和。”

“……”沉默。

二人苦思冥想也没能为这件事情找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可能是他们都老了,想要赶快让佛尔接手家族产业,好让自己颐养天年。所以才会妥协吧。

或者他们想要安抚佛尔回来继承家业,顺便请君入瓮,当纱树嫁入因特格利家之后,他们有的是手段对待这个不合心意的儿媳。

只是齐文川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因特格利家的老狐狸会这么委婉的邀请他们不欢迎的人,并且还恭恭敬敬地发了请柬。

“按照诺亚那孩子的性格,他肯定不会全天守在哈露兹纳什调试咒文。不然我们也不会找略有幻术天赋的纱树来哈露兹纳什当临时工。如果纱树离开哈露兹纳什,咒术的维护肯定会成问题。”齐文川把五指插进白花花的发丝中,原本被打理的很好的发型被搅成了鸡窝。这是只有在齐文川焦头烂额的时候才会做出的动作。

“因特格利,好死不死的挑这种时候搅局。”几乎不骂人的齐文川的忍耐值到了极限。“一边是青千公主,一边是因特格利……幸运女神就这么喜欢人渣吗?非要保住赛克斯一条狗命。”十指在白发中反复揉搓,越来越快。

“老师。”

下一刻,齐文川全身脱力瘫在了沙发上,全然没有了一开始的精气神。“算了,都算了吧,反正也是见不得光的计划。你们都还是孩子,我不想让你们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弄脏自己的手。”

齐文川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我没资格说这种话,毕竟定制计划的人就是我。告诉诺亚计划暂时取消,不,永久取消。我和他的约定我还会继续履行,这回他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学习了。”齐文盘算了一年多的计划腹死胎中。就像是在套娃的最后一层里没有找到糖果,而是发现了一只蟑螂。

“说回蕙殿下的事情。因特格利的那些老狐狸最多也就想着捞点儿钱,只要他们不给卢勒城麻烦就随他们去吧。眼下最要紧的是青千公主的事情。要是在蕙殿下面前弄出什么问题,钱可救不了我这把老骨头。记得提醒诺亚不要忘了用幻术把纱树和赛克斯的记忆修改一下,然后就把这家店关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