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心
为了让琳的小队能够专心筹划迎新会，理事长特许她们这个月可以不用去上课。如果有意向，可以理事长申请假期一对一补课，并且将他们的期末考试时间向后推迟了一个月。不过这对于琳等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延期考试的考生没有评选优秀生的资格，毕竟期末考试卷只有一套，缓考生很容易就能得到试卷答案。尤其是像琳这种大户人家的孩子，即使本人没有作弊的想法，琳周围的马屁精也会殷勤的献上一份答案。
还有人怀疑，学院是不想让琳学姐蝉联七届全校第一，得到徽章的阴谋。不过琳本人到不以为意，也可能是因为那枚徽章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吸引力。毕竟琳几乎从来不带首饰。即使是豪绅齐聚的宴会，琳也很少带首饰上台。最多也就是从妈妈的匣子里随便拿一条项链带上。
“嗯？不能评优啊？”诺亚的声音毫无感情，就像是广播里的机械音。
琳原本想着和诺亚相互分享过以前的经历之后，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能够缩短。但仅仅过了一个晚上，一切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原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甚至被拉得更远。
琳来到山脚的时候，诺亚正瘫在一块岩石旁边。双目失神，满脸颓然的表情，手里握着一柄折断的匕首，匕首上还粘着一些血迹。琳以为诺亚遇到了什么危险，正当她上前询问的时候，诺亚注意到了琳，然后将匕首收入项链中。无论琳怎么问，诺亚也不回答，只是在低头重复着机械性的劳作。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诺亚身上散发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这句“不能评优”是今天二人之间第一次正常的对话。
“抱歉，之前没有和你说明。”学院的单人间是被授予徽章的优等生才能享有的特权，失去了评选优等生的资格就无法获得宿舍单人间的使用权。“其实……”平时洒脱自然的琳，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不知道该如何展开一个新的话题，生怕下一句话刺激到了诺亚，一不小心，之前为了二人关系的努力就全部打水漂了。“其实我打算在学院附近租一套别墅，如果不介意……”
“不用了。”诺亚回绝地干净利落。
“也……也是啊。”琳尴尬的笑了笑。“理事长会帮……”
“和理事长没有关系。虽然还没有提交正式的申请，不过我已经决定下学期退学了。”诺亚站起身来，声音中不带有一丝情感，冷漠地盯着琳。“能在这个学院学到的知识，我都已经学完了。虽然还不能熟练运用，不过那些都是实战才能教会我的事情，至少这所学院教不了我。”
诺亚停在学院第七再无寸进并不是因为不够努力。用两年时间学完七年的知识，虽然还没有融会贯通，但有一点不容任何人置疑，诺亚的努力超过了所有人，除去睡觉的时间以外，诺亚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砸在了学习上，只要意识还处于清醒的状态，那就开始学习。为了补足流浪七年的空档期，诺亚不敢放任任何一分一秒无意义地流失。
当然，诺亚拿不到第一也不是因为笨，虽说和琳这种天才相比，诺亚只能算是个努力家，但诺亚的智商绝对不会低于平均水平。之所以无法向上，是因为诺亚来这所学院的目的是学到知识，而不是拿到高分。分数不过是对知识储量的一种拟合。分数和知识，二者在某种程度上是等价的。不过对于能考满分的人来说，高分=知识+应试能力。如何模板化的回答问题，用最巧妙的方法节约考试时间，用手很么样的语句去回答才能让老师想给你高分……“应试的技巧”也是一种知识，只是这些知识已经脱离了诺亚想要学习的知识的范畴，诺亚并不需要，也没有时间去钻研那些东西。
人是个忘本的生物。
曾经，人们运动的目的是为了活下去，在被虎、豹追杀的时候，你必须要跑的比同伴快，在遇到山涧的时候，你不想沦为唯一的掉队者，在争取配偶的时候，你必须要有更大的力量……
而后，人类生物圈中地位的改变冲淡了原先的目的，运动的目的渐渐演化为了强身健体。在运动的过程中，人们相互攀比，谁跑的更快，谁跳的更远，谁蹦的更高……用竞争来刺激人的好胜心与攀比心，以荣誉感的获取克服刻印在人类天性中的懒惰，从而达到运动健身的目的。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类忘本了，手段变成了目的。健康只是次要的目的，满足被他人认同的欲望和相互攀比，永争第一才是首要目的。这在诺亚看来是相当愚蠢的行为。
同样的长跑赛道，一个胖子经过四个月的训练可以将耗时缩短一半，再用四个月缩短百分之十五……但运动员耗尽了他一生最黄金的几年，却只快了不到一秒。而在退役后又会烙下身后遗症，常用的肢体畸形，视力下降或者心肺功能受损。赚到的钱连治病都不够。
学习中的“应试技巧”和“节约的的零点几秒”均为同类，毫无意义，甚至和原本的目的南辕北辙。
诺亚甩掉了手上的泥土，反省着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自己还要留在这种地方干这种没有意义的工作？琳是否怀疑自己已经不重要了。自己已经有了退学的打算，也已经不用在意自己添加的无聊设定。那为什么自己还留在了这里？
诺亚不知道，只是不想回到学院。如果说昨天的学院还有一丝温暖，那现在的学院对于诺亚而言，就是一片荒土，让人孤单的地方。那里没有值得让自己信赖的人。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还是理事长。所有人各怀鬼胎。
反倒是眼前这个注定会和自己势不两立的人，更让诺亚感到安心。不用去怀疑，也不用去猜测，当做敌人就好了。只不过，并不是现在。
诺亚随便找了一块木板垫在地上开始休息。琳不知道诺亚在想什么，只见他就这样牢牢地盯着自己。就像是准备捕食的猎豹。
感受到了来自诺亚炽热的目光。琳的脸部有点发烫。
诺亚闭上眼睛突出一口浊气。“喂……”
“什么！”琳的反应有点过激。
“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有没有过什么愿望？”
“愿望？”
“不是想买一座别墅那种可有可无的小愿望。是那种很难做到，而又不肯放手的愿望，即使没人认同，或者会得罪很多人。”很稀奇，诺亚主动向琳搭话了。而且不带有挖苦和嘲讽，更没有平时那种桀骜和不恭。真真正正地想要和琳分享自己的想法。就连诺亚本人也没想过，自己的第一个谈心对象居然会是注定要成为自己敌人的人。
琳被突如其来的正经问题弄得手忙脚乱。“诶！愿望？”从诺亚的的语气中，琳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虽然诺亚在极力抑制自己的焦躁，但还是被琳从语气中感受到了。
琳明白，诺亚正在找一个能分享负面情绪的对象，诺亚找到了自己，这说明诺亚现在想要依赖自己，说明自己在诺亚心中地位的与众不同。一定要小心地回答。
“看来你没有啊。”诺亚失望地叹了口气。“活得还真是盲目。”
“随便给别人的人生下定义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你明白吗？况且我也没有和你分享这种事情的义务吧。”琳几乎在诺亚回答的瞬间做出了反应，下意识的行为。
“如果心里真的有放不下的事情，那你根本不会犹豫。那种事情可是会深深地烙印在心里。”诺亚想了想。“那我换一种问法，假如有人杀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会做什么？”
琳猜想今天可能是诺亚某位亲人的祭日，那柄匕首很可能是那位亲人的遗物。睹物思人。所以才会这么失落。只不过现实比臆想更加残酷，今天不是祭日，是出殡日。
“我会先分析局势，然后去判断是否应该复仇。”
“还真是冷静的回答，但如果你在公众面前说：“我有放弃复仇的可能性。”不知道会有多少起哄的人骂你冷血，不义不孝。你只要稍微露出冷静的一面就会有人讽刺你懦弱，即使无关的人都闭嘴，也会有人站出来‘代替’他们发声。”
“在群众面前当然不会这么说。”琳清了清嗓子，学着大人物的说话方式。“‘我一定会将犯人绳之以法！’大概就这种感觉。至于能不能做到，那就要看实际情况了。我想我的亲人如果在死后的世界看到了我，他们一定会狠狠地骂我一顿。至于那些起哄的群众也一样，他们情绪高涨的时候只要顺着他们的想法就行了。假设我什么都做不到，等大家冷静下来之后想必也会多一些理解，心照不宣。”
“完美的理想主义回答。”诺亚点了点头。“那假如你复仇成功了，你会做什么？每次看到书里的英雄，他们一直都在奋斗。为了梦想，为了爱情，为了尊严，为了生存，为了复仇。故事的结尾，他们都实现了目标，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故事在一片团圆声中落下了帷幕，所与人都在为他们喝彩。但是之后呢，那些英雄之后在做什么？每天过着重复的生活，还是继续一次新的冒险，直到身体再也动不了或者不小心死在了路上。”
“如果是我，我可能会再一次选择冒险吧。至少在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就停下脚步，总感觉太浪费了。”
“这样吗？”诺亚开心的笑了笑。“你还真是厉害。”
“这有什么厉害的？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
诺亚抓住了琳话语中的漏洞。“你现在也在定义别人的人生。”
琳转移了话题。“不过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对我很好的姐姐。”诺亚轻轻地碰了碰脖子上的项链。“有些想她们了。”声音越到后面越外强中干。
“所以你今天一直是衣服愁眉苦脸的样子？”
诺亚点了点头。“算是吧。”
那……”琳在犹豫是否要继续深究诺亚的过去。“你说的长辈……”
“换一个话题吧。”
琳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对了，我这里有一个振奋人心的惊喜要告诉你。”
“什么。”诺亚想不出现在能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更加振奋。
“你绝对猜不到。”
“不要吊我胃口。”
“要来卢勒城的皇室成员竟然是国王的长公主，青千公主——蕙殿下。”
“吼？好惊讶。”诺亚依旧是风轻云淡。管她是公主还是王子，就算是，皇帝亲临诺亚也不会抬一下眼睛。因为这些都和诺亚现在的计划无关，更不会认为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会在意他一个小平民在做什么。“是被流放了吗？卢勒城的教育水平，说是中规中矩都有些抬举它了。不过如果我是国王，我一定把她流放到边境的荒村。”
“蕙殿下是怎么惹你了？还有卢勒城的教育没有这么差吧。你每次都是这样，正经不了几分钟就会变回这种别扭的性格。”琳扶着额头。“本来我还想讲一下蕙殿下和她的专属骑士的八卦呢。”
“着又是你从哪里听到的小道消息？公主殿下会下嫁给一个骑士？还是说那个骑士是某个大贵族或者大财阀的嫡长子？”
“都不对！这才是这个故事最精彩的地方。公主殿下的专属骑士是一位边境小城出身的剑士。”
诺亚一脸不屑。“两种情况。第一种，那个剑士是某个大贵族的私生子，而且最近这个大贵族的原配死了，贵族将私生子从边境接了回来。第二种情况，国王傻了。不然怎么会出现这种只存在于小说中的爽文桥段？”
诺亚开始了自己的幻想。“死宅公主出门，被从来不咬人的狗咬了；遇到了敢向衣着华丽的贵族找茬的底层小混混；掉到深不见底的河里，差点淹死；在路标的指引的情况下，在大街上迷路；没有生活常识。而就在公主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骑士闪亮登场，打跑了野狗和小混混，把公主从河里捞了上来，又把自己的外衣送给公主。然后再亲自送公主回旅馆，路上还给饥肠辘辘的公主买昂贵的蛋糕，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公主感激涕零想要嫁给他。呵呵。”
“你这个人……你怎么就不相信，是青年足够优秀，用他的实力得到了国王的赏识呢？”
诺亚毫不留情地反驳了琳。“你太小看‘边境’这两个字了。有时间我建议及带上几个护卫去那里转两圈，那里才真的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太过自由，以至于灰色的人性一览无余。我的老家就是最好的例子。流浪的的前几年。因为身材瘦小，出苦力的地方都不要我。身无分文的我只能在物价极低的边境勉强度日，偶尔还要去偷两个面包充饥。被抓住的时候那叫一个惨。就好像我是魔族一样。”说到这里，诺亚冷哼了一下。“后来我尝试着到大一些的城市里求生，城市里的人多少还有些人性，至少他们用扫把打我，而不是火球和风刃。”
诺亚就像是泄洪一般喷吐着心里的污水，他现在正在诅咒者整个世界，否定这世界的一切。
“额，你想说边境的人都素质很低吗？你说的也只是少数吧。而且毕竟是你偷东西在先。”
“那我还真是倒霉，在边境游荡了三年，会请快饿死的小孩子吃一个苹果的好人，我一个都没遇到。流浪了这么多年，我发现越是富有的地方，人们越会同情。城市的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是很有钱的一个城市。我好几次在公共场合假装摔倒在一些有名望的豪绅面前。那些豪绅为了不被舆论批评，只能很不情愿的将我扶起来，然后请到家里，洗个澡，随便给两个面包，然后再从后门丢出来，并且警告我不许有下次了。不过同样的手法用的多了，城里的人也都认识我了，然后我就灰溜溜地被赶出了城。”诺亚挤出了一个尴尬的表情。“同样的行为，有些人会用咒术打我，有些人会有扫帚打我，有些人会请我吃个面包，然后把我丢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是想对比，突出边境的人没有同情心吗？”
“不是！”诺打了个大大的错号。“因为利益”诺亚停顿了一下。“说的太高大上了，因为好处，或者通俗一些，钱。边境的人真的都很穷，他们太穷了，最极端的一部分已经穷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析骸以爨，易子而食。我曾经见过几个摊贩因为仓库漏雨，蔬菜被大雨淋湿发霉，一口气损失了几十斤蔬菜，然后全家的资金链就断掉了，就连每天两顿白粥都维持不了，最后一家人七八口人，就活下来了一个。他们和有钱人不一样，他们从未体验过普通人的轻松，更不要说有钱人的余裕。他们一星期的口粮，可能还没有卢勒城集市每天早上丢掉的蔬菜多。所以我才会因为偷了两颗土豆然后被打成半死。磨难是人生的雕刀，而你们都是玉，对你们而言只是玉不琢不成器。但对于边境的人，同样的磨难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压路机。穷山恶水出刁民，只是因为好心人在大自然的优胜劣汰中被淘汰掉了而已。”
“但是那位骑士只是出身于边境，来到城市之后性格应该会变好吧。”
“或许吧，在养成‘土豆大于人命’这种观念之前，从那种地方逃出来，就像我一样。”
“既然这样，那边境的平民成为驸马也不是什么不可能，不是吗？”
诺亚就像是看三岁小孩一样盯着琳。“你觉得我是不是卢勒城最优秀的青年？”
“额……”
“照实回答。”
“不是。”
“你觉得卢勒城最优秀的青年能不能配得上公主？”
“不可能吧，对方怎么说也是公主……”
“就按这个逻辑，理论上我也应该配不上公主。以此类推。”
“你这有些太过狂妄了吧。”琳不由得反驳。“我承认你的确很努力，但不代表从边境出身的平民当中就没有比你更加优秀的存在。毕竟你有在外流浪的空档期。”
“这点我不反驳，但这也仅仅是比我强，和那些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贵族相比呢？边境的教育几乎为零，在饭都吃不饱的前提下，谁还有闲钱去上学。在边境的教书先生，饿死的大有人在。就拿我家举个例子，我父亲以男爵的身份，花重金，费尽千辛万苦才从大城市请来一位退休的老冒险者教我和同村的孩子咒术，就我现在这身三脚猫功夫估计都能把老师按在地上摩擦。从距离我家最近的大城市，马车也要走一星期。据说当初从城市到边境一路的颠簸差点没把老爷子直接送走。教育资源上的降维打击。当然，我承认，贵族里也有很多纨绔子弟，但能当上驸马的贵族肯定与纨绔无缘。反倒是从小苦读努力的人，被一个从乡下来的文盲用短短几年超越，这才是真正的滑稽。我都替他们不值。”
“……”琳沉默了，因为实在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大概率是皇室和大贵族的私生子作秀，想要展示自己亲民的一面。所以把私生子包装成了边境原住民。”
“总感觉以前么好的幻想都破灭了。”
“人的快乐是有限的，沉浸在幻想中体验快乐，那么现实就一定会相当痛苦。”
“不过这也只是你的猜测，你无法彻底抹杀我的猜想。万一，假如真的有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天才呢？”
诺亚冷哼一声。“那我真要提他身边的倒霉鬼哭一场了，在这个走狗屎运的家伙身边当一辈子大腿挂件吧，永远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你的想法还真是消极。”
“请正确的用‘现实’这个词来评价。”
诺亚现在确实很消极，他正在发泄自己的怨念。他试图用诋毁所有人的价值来向这个世界报复。
酸葡萄。
琳看出了这一点，所以并没有认认真真的与他对峙。只是简单的反驳一下，在被他驳倒。只要引导着，让诺亚吐出这口恶气就足够了。
夕阳的落下代表了今天工作的完成。
琳收起青蓝色的咒文跳到高台上俯视他们这两天的成果。原本东倒西歪的破砖烂瓦被搅碎回归大地。荒芜的土地也被琳改造成了一片铃兰花的花田。
“呼，第一阶段勉强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只需要开出一条能大概三人宽的路就行了。
“这还叫勉强？你一开始只说是要把这里变成空地，然后自顾自的说要种草，结果到最后又让种花，而且花的种类还要统一。你还想要什么？上天么？”现在的诺亚比原先更加精神了，至少已经不再是清晨的那张死人脸了。
“其实我是本来是想将这片空地分成几块，在不同的区域种不同的花。”
“那个青千公主是你亲妈吗？非要这种大礼迎接。而且如果时间都浪费在了这种地方，你还哪里有时间开山路上山。”
“可是在我印象中，每年的国典上的花卉景观也只是提前半个月准备。
诺亚不由得扶额。“那是国典啊！那些做准备的专业人士加起来能拼成一个旅，要是咱么有那么多人，三分钟就能完工。”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琳看着恢复活力的诺亚，也收到了满满的成就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