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上)

——无比坚强的爱恋

若大的城堡,已经记不清它到底叫什么名字了。坚固的城墙不知道有多厚,就像是连通着一条长长的隧道。站在被漆成砖红色的正门前,即使仰望也看不清门的顶部。两队士兵神情肃穆地把守在门的两侧,如果不是他们刚刚帮我们装卸了行李,我可能会把他们当做穿了军装的石雕。

这时我第一次,一是我人生最后一次穿过这扇门。爷爷带着爸爸和妈妈还有刚过完四岁生日的我离开了这座城堡,再也没回来过。

除了士兵以外,没有人为我们送行。包括城堡的主人,他也没有出现。

爷爷的神情稍微有一些落寞,毕竟是生活了将近一辈子的城堡。但这份落寞也只是一瞬,稍后便被释然无声地替代。

就这样,我们一家踏上了旅途。

爷爷说:我们一家是那座城堡上唯一的枯叶。你我都只是枯叶的一部分,叶子落到哪里,我就落到哪里。至于是尘归尘,还是土归土,与那株长青的大树不再有任何关系。

我当时听不懂这么晦涩的语句,但是爷爷的感情我确实地体会到了。在那座城堡中,能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又或者说,我们之间只有彼此能够抱团取暖。

爷爷说,他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城市继续他的研究。爸爸和妈妈也同意了爷爷的看法。我还小,没有资格参与,也没有兴趣参与大人的讨论。唯一让我感兴趣的是妈妈一天天变大的肚子。

要是说有什么愿望?当时的我唯一的奢求就是离开那座孤单的城堡。虽然城堡中的事情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但是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氛围,我一生可能都不会忘记。在城堡里,所有人都是彩色的,只有我们一家是灰色的,被孤立的。除了那座城堡,哪里都好。

小镇子里,爷爷挑了一栋偏僻的别墅。还是和往常一样,爷爷把自己关在地下室,没日没夜地抱着自己厚重的笔记本,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乡。爸爸妈妈只是把这当做了“老人家的兴趣”,全然没有在意,或者说,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爸爸在箱子里翻出了自己曾经作为冒险者的证明,每天都会跑到公会接取任务。每天早出晚归支撑着整个家。虽然很辛苦,甚至还有些危险,但那几年却被爸爸称为最自由的几年。爸爸说,只要不用活在惶恐与警惕之中,逃离了无声的斗争。这就是对他最大的奖赏。

妈妈离开城堡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身孕。那是一年的夏天,我可爱的妹妹出生了。因为她出生的之后一直抱着一串不知道从那个玩具上拽下来的铃铛,所以我们给她起名叫做铃瑶。不过我这个妹妹长大了之后傻傻的,我怀疑是不是那一串铃铛上有什么脏东西被铃瑶吃了下去,影响了智力发育。

白驹过隙,四季交替。可能是已经习惯了城堡中一个人的日子。我很少和外人打交道。每天在家里跟着妈妈学习读书写字,也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菜肴还有家务。不过最令我自豪的还是我成了铃瑶的专职保姆。自从铃瑶出生之后,她就一直粘着我。无论是睡觉,吃饭,还是洗澡。铃瑶都要和我呆在一起。我曾一度担心,等我结婚之后是不是还要带着铃瑶。不过铃瑶这么可爱,当成吉祥物一直带在身边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虽然很平淡,但就像爸爸说的一样,感觉压在胸口的大石头被移开了,没有了在城堡中的那种压力,很轻松。很平淡,很轻松。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一去不复返。

妈妈是这样评价的: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是的,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但可能是太过平淡的生活冲淡了我们对时间的认知。那年我十四岁,铃瑶十岁。我们已经在这个镇子上生活了十年。

依旧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大家都吃完了晚饭。爷爷说他还想再回地下室做一些研究。临走之前,她摸了摸我和铃瑶的脑袋,亲了我们的额头。没有任何人在意,这已经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了。

第二天,爷爷没有出来。这也很平常,爷爷每次做实验的时候,都会带一些干粮进去,有时候甚至两、三天都不会出来。要是中途打扰到了爷爷,就算是我和铃瑶,也会被训斥一通。

一切照常。

就这样四天过去了,可爷爷还是没有出来。

爸爸有些担心,于是便去地下室看了一眼。

这是我们第一次迎来了家人的去世。那时候我们才意识到,已经十年了。大家都没有意识到爷爷已经变成一位耄耋老人。

爷爷作为一位伟大的咒术学者,他的笔记本中一直记录着一项相当危险的实验。这个实验只是爷爷的猜想,理论上来说爷爷有很大的概率能够成功,但这毕竟是鲜有人涉足过的领域,实际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

爷爷可能也被这平淡的日子感染了。离开城堡之后,爷爷没有着急着去完成这一项实验,而是将实验放在了自己大限将至的前几天。

爷爷留下的遗书中这样写到:

致最亲爱的孩子们

没有必要为老朽哭泣。老朽这一生已经很满足了。

老朽做了一辈子学术呆瓜,一心只想着能让老朽创造的咒术用在消灭魔族这件事情上。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在意。就连结婚都是听从家里的安排。

但老朽错了。

离开书本,走进生活,才意识到书本的狭隘,生活的美妙。

也意识到老朽的无能。

这几年的生活是老朽这一生中最有意义的几年。

老朽对不起老朽的父母,偌大的家业,被我这个不肖子孙挥霍一空。姓氏也被剥夺,到最后甚至还要搬到这座小城。

讲实话,老朽也对不起嫁给我这个蠢儿子的筱祁,如果不是我这把老骨头不争气,也不至于让你们过上这么苦的日子。

老朽更对不起老朽的两个孙女。老朽没能尽到自己的职责。没有理会对孩子的教育,甚至都没好好带着她们出去玩过。只知道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但也还希望你们能够原谅这个不好意思将道歉的话说出口,好面子的老人家。

非要说老朽做了什么聪明事。那就是,在明白我们作为枯叶,已经不属于那座城堡之后,老朽带你们离开了那个鬼地方。不至于让我的傻儿子,带着他最爱的人重蹈老朽的覆辙。

孩子们,不要伤心,即使没有这一项实验,老朽的日子也不多了。只不过是早晚几天的问题。能来人间体验一回人生,老朽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只是最后还是压抑不住书呆子的本性,控制不住的想要感叹一句,不论实验是否成功,都再也看不到结果了。

——一位被夺去姓氏的老头

注:地下室里,书架上的书就都卖了吧,这是老朽这不堪的一生能为这个世界,为你们留下的唯一财富了。

抽屉里的那两本笔记是我为我可爱的孙女们准备的礼物,只可惜不能在她们成人礼的那一天,亲手交给她们。

垫桌角的那本像词典一样厚的笔记本,还要麻烦你们交给齐文川先生。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这位先生的的确确帮了咱们家很多。这本书是我给他的谢礼。希望和我有着一样有着学究身份的齐文川先生能够喜欢这本书。

我们一家人站在爷爷的墓碑前,黑色的丧服与黑色的头纱。所有人都不说话,就连铃瑶也站在原地默默地低着头。不过也没有人哭泣,因为爷爷说过:没有必要为他哭泣。

“人死不能复生,但是生活还要继续。”因为家里请不起牧师,所以站在墓前手捧福音书,诵经的是父亲。“前路或许会有阴霾,但光明终究会拨云见日……愿在天之灵保佑。”

那段时间,家里的氛围一直都很压抑。

在城堡里的时候,我们也体味过亲人的死亡。无论是爷爷的手足、爸爸的堂亲、表亲,亦或是侄子、侄女……在他们的葬礼上,爸爸和妈妈都哭了,但也只是哭了,哭过之后就当一切平静、无事发生。

但唯有这次,会这么压抑。

只有爸爸像是傻子一样,还在逗妹妹笑,逗妈妈笑,逗我笑。我们也在笑。但笑得是他演技拙劣,不会掩饰悲伤的地主家的傻儿子。

苦痛的气氛大概持续了一个月,一家人的生活也逐渐回到正轨。

我们还住在那幢小洋房里。日复一日。

直到一天……深受平淡的生活荼毒的我们,不止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危机感也被磨去了棱角。故事书中的悲剧出现了。俗话说:常把“有备无患”挂在嘴边的人不会买只有一条腿的桌子。

父亲到下了,或者说是,离开了,这更合适。猫科魔兽的脚步声是那么的轻盈,咬合力是那么巨大。靠近你的后颈,只是一瞬,想必走的时候应该不会感到痛苦。

祸不单行。

老鼠咬断了蜡烛,还是飞蛾粘上了火苗……无从而知。

一场大火毁掉了我们最后的栖身之所。万幸,我们在大火中保住了性命,只是母亲被压断了双腿。

带着仅存的家当,我们搬进了贫民窟的茅草房。

积蓄总会有见底的一天,代替离开的爸爸,十五岁的我试着撑起整个家。那日子很苦。打开日记本,圈圈点点的都是赤字。

十年前的旧账不知道被谁翻出,我们被贫民窟的原住民当做落魄贵族。仇富的心理使得排挤我们一家成为了原住民的政治正确。小孩子更是把政治正确当做了英雄的象征。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在城堡里被排挤的生活。可能这就是我们从城堡逃跑的惩罚吧,苦涩没有减少,只我们预支了幸福。而现在,痛苦又带着本金和利息回来了。我不想让妹妹和我一样,因为找不到朋友变成一个家里蹲,但我更不希望妹妹脑袋上带着血渍和淤青傻笑着回来。

走投无路……妈妈甚至在偷偷试着绝食,想要这样离开这个世界;

走投无路……唯一能让我欣慰的是铃瑶,虽然傻兮兮的,但她很懂事,从来不给我添麻烦。还能帮我看着绝食的妈妈,劝她吃点东西;

走投无路……无力的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大概是上天稍稍怜悯了一下我这个不器用的的小孩子。我握紧双拳,在红灯区的入口踌躇,徘徊。贬低着自己的人生价值,努力想要睁开眼去看那条街。

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叫住了我。“前面那个漂亮的小家伙。”

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叫我,因为我身上只有一件满是灰尘和泥巴的破布裙。

他将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而我下意识的撇开了他的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条街的……”最后两个字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他捏着我的脸。“你也是因为被欺负,所以才躲到这里吗?”金色的卷发是这条纸醉金迷的街上唯一的光芒。“如果不是,那就赶快回去吧!这里对于你这种娇弱的女孩子,太危险了。”

是那么的耀眼,再也忍不住了,不管是谁,我的泪如涌潮。那时的我只想放声大哭。

在那之后,这个人就成了我的春天。家人以外,我的全部。

佛尔帮了我很多,应该说是帮了我家很多。我本以为作为富家子弟的佛尔会和城堡里的那些人一样性格恶劣。但经过一段的时间的接触之后,我发现我错了。佛尔是一个很容易亲近,很温柔的人。相比起那些愚蠢的邻居,反倒是佛尔的性格更加贴近我印象中的小孩子。他正直,天真,有同理心,还很聪明。没有傲慢,没有愚昧,没有浓重的戾气,更没有令人胆寒的阴险。佛尔在性格上十分温和,不骄不躁。如果非要鸡蛋里面挑骨头。佛尔身上唯一让我感觉可怕的是他的金钱观。那种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着实让我心惊肉跳。

在他的帮助下,我家才能软着陆,渐渐步入正轨。

我喜欢依靠他,无论在做什么事,知道自己的身后有一个坚强的后盾,这种安全感是在父亲去世之后我最渴求的事物。

但生活的巨石并未消失,它只是变到了我能承受的范围内。在修缮了家里漏雨的茅草房,安顿好妹妹和妈妈之后,我决定要出去打工。只可惜,我不仅未成年,而且也不像同龄的孩子那么强壮。能找到的只有打杂和洗盘子之类的工作。

佛尔说他的零用钱足够让我们一家都过上不错的生活,想让我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

但不知道是自尊心作祟,还是其他的什么。我感到不安,甚至恐惧。就像是父亲去世的时候一样。不要买一条腿的桌子。我也不想过分地依赖佛尔。平淡的生活已经磨去了我们的利爪,拔掉我们的尖牙。我不希望再失去最后一颗乳牙。

但生活又是那么现实。只能向生活低头的我还是接受了来自佛尔的最低限度的帮助。我很佛尔约定好,我每个月会从他那里拿到我工资的五分之一作为补贴。

这可能就是我最后一点点的骄傲了吧。

但我还是太贪心。我想要彻底摆脱自己寄生虫的身份。而恰巧,一个裹着“机遇”外壳的“陷阱”正在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