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下)

那时候,我和佛尔大概交往了有半年左右。生活还算是有条不紊。

这时有两个人找到了我。原本是我一生都不会产生关系的两个人。他们跟我说,我有他们需要的才能,或者说是天赋:幻术。他们希望我能到他们那里学习这门技术,然后到他们的店里来打工,并且开出了一个很难让我拒绝的优厚待遇。

我并没有听信他们,只是觉得这两位自称是学院理事长和幻术学徒的人是两个学艺不精的骗子,并且表示我家没钱,然后礼貌地拒绝了骗子们。

骗子们并没有催促我,而是说一个月之后还会过来,到时候在给他们答复也不迟。

但当我向佛尔展示了这两个人发给我的邀请函之后,佛尔确信地告诉我,上面的公章确确实实是城主府的公章。他们家和城主府往来密切。真章和假章,佛尔都见过不少。印章上的门门道道佛尔相当地清楚。

我有些惊讶,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佛尔问我这封邀请函是从哪里得到的。我说是在路上捡的。

我不知道我的演出是否拙劣,不知道谎言能否骗到佛尔。但是佛尔很温柔,即使看穿了,他也不会当着我的面揭穿谎言。只是在离开之前反反复复地提醒我:城主府是个危险的地方,最好不要铤而走险和他们产生关系。

佛尔的话让我想起了当初在城堡里的生活,大家都带着面具过活,四处都充满了未知,四处都充满了恐怖。

但我还是没能说出实话。当时的我太想证明自己的价值了,害怕自己的无能为力,害怕佛尔要是离开自己。甚至有时候会臆佛尔拒绝让我一个人独立,拒绝让我脱离他的掌控。

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实情。

可能这就是命运吧,这封邀请函仅仅被我搁置了几周,就被我再次拿了出来。

我很早就知道,我和佛尔之间有一道鸿沟,鸿沟下面流淌着名为恐惧的河流。

那段时间,佛尔一直都没有来找过我;

我试着去我们相遇的地方找过佛尔;

在我们约会的地方等待佛尔;

在因特格利家的别墅前……

我满脑子都是“移情别恋”这四个字。虽然我不觉得佛尔会主动地移情别恋,或者说我祈求佛尔不会移情别恋,又或者把移情别恋的罪责都推给这个花花世界……我把自己关在仓库,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直到母亲的吼声震醒了我。那个几乎从来不惹事的妹妹竟然跑丢了。

当时的我心急如焚,第一时间就是想要去找佛尔帮忙。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渐渐开始依赖他了。

不过只是虚惊一场,正当我冲出家门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个傻乎乎的笑容。妹妹正抱着一个袋子傻兮兮地冲我笑。

怒不可遏的我抢过他的袋子,照着她的脑袋就狠狠地敲了几下。指着她的鼻子把她训了一顿。我的傻妹妹不还手,也不还嘴。就这样,我的愤怒也渐渐褪去。听了铃瑶的解释之后,我心里更是五味杂陈。这是我的失职。我发现我的生活已经离不开佛尔了。

我打开袋子,袋子里最显眼的是一件莲藕白的纱裙,还有一封用玫瑰花纹封口的信函。我摸了摸纱裙,衣服的面料相当光滑柔软。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迫不及待地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将自己的床清理干净,站在床上,展开整件衣服。因为害怕烧到衣服,所以我没有点燃火烛。在月光的陪衬下,洁白的婚纱显得是那么的圣洁,宝石折射着月光熠熠生辉。

修长的裙摆分了很多很多层,在肩,腰,裙摆等地方还缝着一层层精美的蕾丝花边。婚纱很有分量,沉甸甸的,上面镶嵌着许多透明的宝石。在袋子的侧面,还躺着洁白的蕾丝腿环和一顶轻薄的绣花头纱。

当时我的心在狂跳,仿佛是梦境一般。仅仅是喜悦了片刻,我便将它小心翼翼地叠起来,用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放回了袋子里,又将袋子放在了衣柜中最干燥的抽屉里锁好。

心情稍稍平复之后,我拿出了那封信。“等我”两个字用粉红色的墨水优雅地写在信封的背面。

我激动得打开信件。

浏览全文。甜蜜的情话有些生涩,但在我看来整封信都充斥着浓浓的巧克力的香甜。

我知道了佛尔最近没有来找我的理由。

因特格利家对佛尔实行了软禁,并且没收了他所有的零用钱。再加上不知道哪里来的谣言让佛尔成了过街老鼠。

信的结尾歪歪扭扭地写着这样一段话:

我趁这夜色从家里出来,我成功了。只可惜,很不幸在路过某家公会门前的时候被臭鸡蛋和烂番茄砸中了。虽然很想见你,但在这样下去,我可能就要腌制入味了(笑)。

很抱歉。

铃瑶是个好孩子,还请你不要责骂她。不过还是要提醒她,晚上的丛林很危险。

晚安好梦

——爱你的佛尔

幸福,在那一刻,满满的,已经溢出来了。

……

……

……

但是现实依旧是现实,我从抽屉中将那封邀请函取了出来。

呛人的咖啡味将我从梦中唤醒。我揉了揉迷离的睡眼,这里不是我的卧室,现在也不是夜晚。夕阳正有砸向地平线的势头。雨后的泥土带着阵阵清香冲进了哈露兹纳什。

“雨天是适合睡觉的好天气。下午好,我的共犯小姐。”清朗但却令人烦躁的声音是从咖啡的方向传来,伴随的还有利落干脆的落笔声。

我极其讨厌用爪子抓挠黑板和玻璃的声音,但是自从认识这个人之后,纸面与笔尖摩擦的声音也让会让我莫名的烦躁。当然,要说让我烦躁的根源,还是眼前的这位。“斯特比亚,你又来这里在做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是找个清净的地方完成我给我自己安排的课业任务。”

我盯着斯特比亚,一句话也没有说。

诺亚放下了手中的笔,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不要像毒蛇一样盯着我,共犯小姐。当然,我不只是过来自习,作为店铺的老板……”

我抡起一个钱袋子,直接冲着他的脸丢了过去。他并不闪躲,脖子上的项链亮起,诺亚直接将钱袋子装了进去。“不错不错,这样就有钱买工具把刻我门把上的陷阱擦掉了。”

“拿了钱就给我赶快滚!”

诺亚一边收拾着桌子上的书本,一边用他特有的欠揍语气说到:“共犯只见要和睦相处,这样才不会被正义抓到。你想想,假如我们用幻术敛财的事情被理事长和他的主子知道,你我都要完蛋。我完蛋倒算不了上是什么事,大不了离开卢勒城跑路,反正流浪的生活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可是你不一样,你一个人离开卢勒城没有问题,但是带上你的家人,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误就是答应了你这个混蛋的要求。”

“不要这么说啊,共犯小姐。你当初做出的决断是正确的。你知道,我是绝对不会浪费学习的时间在这里调试咒文。即使你当初没有答应我,我也会用咒术将你催眠,让你在这里乖乖干活。不过这是下下策,我需要每天费神费力去用幻术对你进行催眠,而你也无法拿到工钱,双输。”

诺亚毫不在意纱树的评价。“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你需要钱养家糊口,我需要大量实验数据来加快完善咒文的速度。而那些对美好幻境心心念念的金蛋鹅需要我们为他们提供一场美梦。除了理事长不允许,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你这和贩毒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至少幻术不会对身体产生损害。绿色无污染。”

我没有理睬他。这家伙只要心中有怨气就会去四处恶心别人,贬低一切。对付这种人。能打得过就要往死里打,打不过那就不要理睬他。你越是和他争论,他越是蹬鼻子上脸。

诺亚并没有因此气馁。“赚钱嘛,不寒碜。等你赚够了钱,就能用大把大把的金币让因特格利的那些老家伙闭嘴。这样你就不用和你的小男友分开了。”

冷静。“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铃瑶。”

“答对了!”

我上前一个箭步直接拽住他的领子。“离我妹妹远一点,斯特比亚!否则就算是同归于尽,我也会把你带下地狱!”

诺亚依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哇,还真是可怕。”

我松开他的衣领,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你满意了吗?如果你是来恶心我的,那你已经达到目的了。赶快给我滚!”

“不要这么大的火气。”诺亚又不急不慢的坐了下去。“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诺亚翘起了二郎腿。“你知不知道一种叫做臆梦草的植物。”

我没有理睬他。

“传说吃了这种草就能通鬼神,晓天理。但实际上这只是一种致幻药物。臆梦草对于人类的好处有很多。适量使用可以用来当麻醉剂。在战场上,人类曾经用过一种防御战术。就是将大量的臆梦草种植在边境上,等魔族进攻的时候就将所有的臆梦草点燃,让他们陷入昏睡,这样就能轻松的剿灭魔族了。当然,世间没有完美的东西,这种做法也有缺陷,魔族不能进攻的同时,人类也不敢上前。同时,大量服用臆梦草还会损伤肝脏和脾脏,也就是所谓的毒品。我在边境流浪的时候就见过许多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士兵和流民,在他们死之前,他们会向过路的商人祈求一大把臆梦草和一根柴火。希望自己能在死之前做一场醒不来的黄粱美梦。至少让自己在死去之前留在舒适圈当中。”

我依旧没有理他。

“和你说的一样,臆梦草和幻术很相似。能让人活在美梦之中,躲开生活的烦恼、忧愁、苦痛。不是吗?”说着,诺亚指了指哈露兹纳什的二楼。“就像他们一样。”

“逃避可耻。”我随意地回答道。

“但很有用!”诺亚变得兴奋。“我从不认为,努力就会变幸福,也不相信,逃避就会变得不幸。无论是努力还是逃避,其实都只是改变了幸福与不幸在你一生当中的位置。假设你一生的幸福是五,你现在选择努力,选择困苦和艰难,你的幸福就会压仓。相对的如果你现在懒惰、奢靡。那你未来的幸福就会被现在挪用。”

我清洗着手里的咖啡杯,没有理会他的话语,

但诺亚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见解。“那为什么不来一场豪赌呢?将所有的幸运集中在一段时间,然后转身赴死。幻术和臆梦草就这样的一个工具。让你在梦境中家财万贯,一统天下,左拥右抱,天下无敌。梦里什么都有。”

“都只是虚幻的事物,没有半点意义。”

“谁规定只有现实中的幸福才能称之为幸福!梦境远比现实更容易得到你所思所想的东西,更容易被认可,更容易被满足。你是想说在梦境中的得到的满足感也是假的吗?不不不,满足感是真的,只不过现实和梦境的落差太大了。唯一的不足就是人不能永远的活在梦里,人无法脱离肉体的束缚,脱离不了吃喝拉撒,衣食住行。肉体终究是活在现实当中。梦总会醒。梦境越美好,醒来面对现实的时候越悲伤。飞得越高,摔得越疼。而他们就是将未来的美好全部挪用到梦境之中,将未来苦涩全部推到现实。”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让所有人都在梦境中体验美好,在他们醒来之前就把他们都杀了。”

“没错,在他们醒来之前,在他们意识到梦与现实的落差之前,就让他们甜蜜地离开,这是对他们最大的仁慈。”

“会有哪个傻子这么做?”

“边境上的将死之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们不知道,被他们当做执行死亡的臆梦草会是最大的人生捷径。”

“无稽之谈。为了幻觉中的幸福舍去生命,这种事情恐怕只有你这种孤儿才能干的出来。怎么可能对现实中亲人不管不顾。用梦境代替现实,你怕不是脑子有病。”

诺亚没有因为自己收到了反驳而闹别扭,反倒是满意地笑了出来。“看来你还很清醒,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人受限于肉体,受限于人际关系。终究不能活在梦里。”没有生气,更没有愤怒。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一直在被他引导。“你很清楚你活在现实之中,你有要照顾的人,有要去爱和被爱的人。你需要知道你活着是为了幸福。你需要在现实中去计较利益得失,为了你也为了你的家人。”诺亚将盖着斯特比亚家徽的信件丢给了纱我。“还有他。”

我接过那封信,打开,从头读到了尾。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读了一遍。

“这是你妹妹让我交给你的信。信的内容大致是你要和你最喜欢的人结婚了。还真是恭喜你,到时候我会结婚典礼上去蹭吃蹭喝的,请柬什么的,发不发给我都无所谓。”

“你是什么意思。”诺亚不可能会在这里和我说这么多废话。“你不是一个会浪费时间的人。”

“那些是给你的忠告。有的时候,幸福就是臆梦草,是会让你产生幻觉的毒药。你是一个聪明的人,现实和幻觉;哈露兹纳什和婚礼;城主府和因特格利家,孰重孰轻,我想你能分清。想一想因特格利家为什么会接受你,你到了因特格利家之后的手牌是什么?那些老家伙有的是手段对付你,只是一个还未掌权的小少爷可保不住你。”

“你是想说……请君入瓮。”

“你理解的很快。那你现在想必也知道了,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因特格利以外的靠山。”诺亚将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走到了吧台前。“你不觉得城主府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吗?只要你完美的完成城主府给的要求,我相信他们不会亏待你。”

“况且,我手里还有一张操控你的手牌。你不会忘记了吧。”理事长并没有告诉纱树哈露兹纳什的真正作用。但纱树确确实实地知道哈露兹纳什的真正用途——猎杀赛克斯·欧德尔。

这件事是诺亚在拉拢纱树一起开毒吧的时候丢出的一张诱饵。纱树显然没有被诺亚杀死的那名风纪委学长聪明。她咬住了饵,听了贼的秘密,要不就上贼船,要不就被贼能杀死。“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你觉得你知道了这么多,理事长你会放过你吗?”城堡中的压抑感再度向纱树袭来。在诺亚的威逼利诱下,纱树同意了帮助诺亚维护用来吊金鹅的幻术阵,二人伙同开始赚钱。

“城主府不会亏待你的前提是你做得好。但如果你中途离岗留下一片烂摊子,又或者理事长从我的嘴里知道了某个人知道了她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因特格利家和城主府,两扇大门都会对你彻底关闭。”

犹豫,冷汗从纱树的脸颊流下。“你们的要求是什么!”没有退路的纱树只能接受了诺亚的要求。

“三个月!就当你从未收到过这封信。不管你的婚礼多么梦幻,华丽,浮于云端。婚礼再给我拖三个月。”血雾肆无忌惮地在哈露兹纳什内穿梭。学习过幻术的纱树明白,现在的诺亚已经彻底进入了亢奋状态,只需要稍加一些刺激,被笼罩在魔力中的所有人就会被带入幻境。“二楼用来赚钢镚的多余咒文已经被我全部清洗干净了,那几只金蛋鹅也被我消除记忆丢了出去。从今天开始,不用再把这些下金蛋的鹅放进二楼。用来除虫的主咒文已经彻底构筑完毕。在接下来的三个月,我随时都有可能会把那只害虫带进二楼。你要做的就是时刻监督主咒文,保证随时都能除虫!。”

说完,眼前的斯特比亚和我手中的信件渐渐变得透明,然后消失。

“这封信我要让理事长看一下。那祝我们合作愉快,亲爱的共犯小姐。”

幻境消散。趴在吧台上的纱树猛地坐了起来。外面的雨早已结束,夜晚早已来临。哈露兹纳什的外面挂着的牌子被翻到了“休息中”的一面。这一切都是梦境,真正的诺亚现在并不在店铺当中,一切都是他留给我的幻觉。

自己一直都被这个男人操纵着。自己的所有退路都已经被他锁死,就连心中所想都逃不开他的预测,对话时的反应都被推测的丝毫不差。诺亚就像是城堡中的梦魇,从城堡中脱出缠绕在她的身边。自己无处藏身,被监视,为掌控,就像是舞台上的提线木偶。

冰冷的恶意在纱树周身环绕。

“好想……逃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