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火炉上的水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蒸汽将盖子不断顶起，和壶嘴一起将白烟吐出。
“嘿…咻～”
被绑成侧马尾的发辫在右肩处轻微摇摆。女仆小姐带着厚手套，将水壶拎起。
“早上好，莲娜小姐。”
温和且憨厚的声音似乎被什么压抑着发出，巨大的阴影将女仆小姐笼罩。
“啊！早上好啊，凯伦萨先生。”
莲娜转过身，微笑着看向面前这位高大壮硕的男人：
“今天也要打起精神继续活下去哦！”
“哈哈，我会加油的。”
男人摸摸后脑勺，脸上的白色面具粗糙且破旧，磨损的痕迹仿佛在诉说同样不平的过往。
“咕嘟咕嘟……”
热水从壶口流入杯子，底部的茶叶打着旋漂起，又慢慢坠落下去。
“您的Black tea，”莲娜端起托盘，将食物依次放在凯伦萨桌前，“早餐的火腿按您的吩咐煎的稍脆，请慢用。”
“那个，莲娜小姐……”看了一眼盘中黄澄澄的煎蛋，凯伦萨搓搓手，期待却又拘谨地询问道：
“我的煎蛋……”
“按您的吩咐，是六分熟的哦。”
莲娜微微侧头，脸上的微笑多出一抹自信。
“请安心吧，我可是能精确到秒的女人！”
“说起来……”
莲娜的目光瞥向楼上，“基尼尔大人还没有起床么？”
“嗯……基尼尔啊，”为了方便吃饭，凯伦萨将面具拉到鼻子处，“我去叫过了，好像还没有睡醒呢。”
“这样啊……”
出于礼貌，莲娜似懂非懂地回了一句。
作为一个时间规律到如同机械的人，莲娜对于赖床这种事情没有什么概念。
不过生活了那么久，她也差不多习惯了。
“停下、停下……叫你停下啊笨马！”
门外传来的嘈杂声将莲娜的注意力吸引。
“好啦好啦，快去把马拉到后面，然后抓紧回来吃饭吧～”
这个声音……
莲娜眼睛微微睁大……
“是姐姐！”
“咚！”
几乎在莲娜高声呼喊的同时，楼上传来物体砸在地面的钝响，紧接着含糊的骂咧和急促的脚步声，也从并不隔音的木板后不断传出。
“……”
凯伦萨嚼着面包，抬起头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天花板。
只是不知道被面具遮住的双眼能否看到就是了。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被推开了——
“哟！莲娜！！”
与莲娜同样发色的女子站在门边，笑着向莲娜张开双臂：
“有没有想我啊？”
随着女子的话音落下，莲娜也走到了门边。
“欢迎回家，姐姐大人。”
面对女子的热情，莲娜只是微笑着弯腰迎接，保持着身为女仆的礼节。
“哎呀真是的～其实你可以稍微任性一点的啦！”
“姐姐说笑了，这是身为女仆的基本…礼仪……？”
目光略过女子，莲娜这才注意女子身后还站着一个黑影。
“欸……？”
是客人吗？
还不等莲娜说出疑问，一阵剧烈的咯噔声从楼梯传来，连滚带爬的很难让人往下楼的声音联想。
“心！”
“欢迎回来！！”
从楼梯上窜下来的，是一个头顶大包、留着银色长发的小正太。
银白的发丝纠缠在一起，显然还没有打理;身上的西装也是布满了褶皱，红色的蝴蝶结歪歪斜斜地挂在衣领，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匆忙。
“欢迎回来，心……？”
“吼？！”
如同洋娃娃般精致的面容，在注意到与心并肩而立的少年时，瞬间变得惨白无比;不断渗出的冷汗，透露着遭受背叛的紧张与发自内心的难以置信。
“那个男人……”他颤抖地抬起手指向心的身旁，“那个男人是谁啊啊啊啊啊啊！！”
“……嗯，说的也是。”
心回过头看向满身是血的少年，“不如来做个自我介绍好了？”
“……”
夜无神没有回话，只是抱紧怀中被黑色斗篷包裹的躯体，将头垂得更低。
“是吗，我明白了。”
心笑了笑表示宽慰，回过头看向凯伦萨：
“凯伦萨，这个孩子可以拜托你么？”
“吱嘎、”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凯伦萨早已享用完了早餐。他擦擦嘴站起身，在走过来的同时将面具重新戴好。
“我明白了。”
声音从面具后传出，两双简陋的孔洞射出温和的目光。
“让我来陪你一起安葬她，好么？”
“……”
夜无神仍然无动于衷。
“去吧，小夜夜。”心拍拍夜无神的肩膀，“你不能一直让她这个样子啊，对吗？”
夜无神身体一颤。
他终于有了动作。
这名少年木讷地转身，和凯伦萨一起前往后花园的墓地。
“……”
注视着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莲娜终于忍不住回过头询问：
“姐姐大人，那到底是……？”
“是什么人吗？”心耸耸肩膀，半睁的眼眸浮现出清晰可见的怜悯：
“那只是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罢了。”
“至少现在如此……”
◇
“就是这里了。”
凯伦萨推开栅栏门，带着夜无神走进花园中。
说是花园，也只是零零碎碎的种着几朵叫不上名的小花。
青翠的草坪挖出一大块土地，夜无神注意到，土地的其他角落也摆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墓碑。
“这里也埋葬着其他的已故之人。”
注意到夜无神的目光，凯伦萨转身看向坟墓，声音中多出一股落寞。
“大家……都是我亲手埋葬的，都是很好的人哦。”
“……”
夜无神微微侧头看向凯伦萨。
他刚刚，似乎在凯伦萨身上找到了一瞬的共鸣。
“好了，需要我来帮你么？”
凯伦萨回过头，目光与夜无神对接。
“……不了，”夜无神低下头，“我想……最后再陪陪猫萝。”
“只有我们两个……”
“嗯，我明白了。”凯伦萨点点头，向栅栏门走去，“铲子在花园西角。”
“……喂，”夜无神突然叫住凯伦萨。
他仰起头，用空洞的目光锁住那道背影。
“你，叫什么名字？”
“嗒、”
凯伦萨停住脚步，“我么？”
他转过身看向夜无神，面具后的双眼依旧温和：
“凯伦萨，伊兹·凯伦萨”
“叫我凯伦萨就好。”
……
“嚓、”
抛出一铲泥土，夜无神将铲子立在一旁的土壤之中。
此时土地上已经挖出了一个足够深的坑洞。
他俯下身，将盖在猫萝身上的斗篷取下。
“猫萝……”
夜无神轻轻抚摸着猫萝的脸颊。
头顶着猫耳的少女紧闭着双眼，似乎在做着一个美丽到不愿醒来的梦。
看着那抹残存的笑容，夜无神恍然间有一种奇异的希冀。
猫萝……似乎还有生命。
似乎下一秒，猫萝就会睁开眼睛，起身抱住自己的脖子，大笑着说“惊喜”。
就像往常一样。
“我以后……要怎么继续下去啊，猫萝？”
迷茫……
那是比黑暗还要浓厚的雾。
模糊地看见，却粘稠潮湿到迈不开双腿……
什么都触之不及的浓雾。
“……”
埋藏于发丝下的双眼干涩又空虚，夜无神闭上眼睛，将猫萝抱起。
“等着我，猫萝。”
嘴唇在猫萝的额头轻吻。
最后拥抱了一下少女，夜无神用斗篷将猫萝包裹，然后缓缓放入挖出的坑洞中。
“嚓、嚓……”
缓慢，却不断扬起的土块将少女逐渐掩埋，直至将其吞噬。
夜无神从花园中找到一块方形的石头，用匕首在上面刻出猫萝的名字。
看着并不美观但还算工整的字体，夜无神充满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从未去写过字。
那些枯燥而又苍白的文字，在他看来是比起杀人更难的事情。
但为了猫萝，他愿意去努力做好。
毕竟……这是他能为猫萝做的最后一件事。
也许吧。
这么想着，夜无神将石头放入专门挖出的土坑中，用力将底部埋结实。
这就是墓碑了。
“……”
摩挲了一阵石碑，夜无神从怀中掏出染着鲜红的小袋。
注视着袋子，他恍如昨日。
这是猫萝拼命留给他的礼物，上面似乎还残存着熟悉的气息。
夜无神从中掏出一块果脯送入口中，像是在品尝什么绝世佳肴一般细细的咀嚼。
糖浆与蜂蜜的香甜，夹杂着淡淡的果香在口腔内浓郁蔓延。
每一块，从袋子里掏出来的每一块果脯都很甜，夜无神尝不到一丝酸涩。
但不论再怎么甜美的味道，融化之后在舌尖长久弥留的，也只有那血的腥咸。
“嗯……”
夜无神无意识地抬起头，将目光瞥向一旁的墓碑。
大小不一的石块规规矩矩的列成一排，上面的名字夜无神并不认识，但无一例外都写得极其漂亮。
除了名字之外，墓碑上还刻着细密的碑铭。不过他也无意去了解。
正当目光要收回之时，夜无神突然看到角落处还隐蔽的竖着一块石碑。
那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刻着碑铭的墓碑。
在看清石碑上的名字时，夜无神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疑惑。
“吱——”
就在这时，花园入口的栅栏门发出了响声。
“那个……失礼了，”粉色头发的女仆提起裙摆行了个礼:
“客人先生，姐姐，不……心大人让我来告知您一声……”
“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开会，如果您忙完了，请您前去大厅准备。”
“……我知道了。”
夜无神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猫萝和角落的石碑，站起身来同女仆小姐走出花园。
◇
“哟吼！”
换上一身休闲装的心高举起酒杯，杯中的红色液体随着手臂的晃动，撒下一两滴浓郁的酒香。
“那么，为了我们刚刚加入的新人，干杯～”
“咕吨……”
心将红酒一饮而尽，两侧的脸颊随着红酒入喉而变得微红。
“不过看样子，大家相处起来还有些害羞啊～哈哈哈哈哈！”
“……”
除了坐在主位的心，桌前的其他人几乎都没有端起面前的杯子。
或怀疑、或警戒、或好奇的目光，在面瘫黑衣少年和轮椅上的憔悴男人身上游走。
尤其是白毛小正太，看向黑衣少年的眼神燃着熊熊怒火，恨不得将其隔空烧死。
“那就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吧，”心放下酒杯，“首先是我来。”
“我叫斯塔希娅·心，这间酒馆以及你们的老大。”心伸出手，几道丝线在她的手心中缠绕飘拂。
“神祝的话是丝线，『万分丝绪』。”
“哼哼，这可是连灵魂都能缠住的线哦！
“……”
随着心的话音落下，场上的气氛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啪啪啪啪……”
扭头看看四下无人回应，莲娜自己举手鼓起掌来。
“呃……额哈哈哈……”单调的掌声中，心有些尴尬地笑笑，顺便用手肘捅捅在一旁大朵快颐的蓝发少年。
“喂……喂，混蛋克维拉，接下来到你了！”
“……”蓝发少年将堆满腮帮的食物吞咽，幽怨地看了一眼心，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
“我，西鲁·克维拉，”少年舔舔嘴角的油脂，“我啊，是追寻真正正义的男人！”
“所以我的神祝是——”克维拉摆出一个胜利的姿势:
“『英雄化身』！”
“英雄那两个字明明是你自己加的吧……”
白毛正太在一旁小声嘀咕。
“有什么关系！我绝对会成为真正的英雄！！啊呜……”
克维拉一屁股坐下，重新抱起鸡腿大啃起来。
“那，接下来就让我来吧。”
莲娜站起身，将双手叠在胸口微笑道。
“我叫斯塔希娅·莲娜，大家的食宿都是由我来打理。”
说到这，莲娜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垂眼帘:
“我没有什么出色的才能，也没有姐姐大人那样优秀的头脑……”
“但对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还是稍微可以处理的。大家如果有什么杂事，可以尽管来吩咐我。”
她抬起头，身子不注意的挺直:
“我可是能精确到秒的女人，绝对不会出现差错的！”
“嗯哼哼～莲娜对于时间的掌控可是无人能及的。”
心看着莲娜得意的笑笑，眼神颇为自豪:
“所以我给莲娜的神祝定名为『窒息领域』，这可是相当了不得的能力哦！”
“姐姐大人……”莲娜的声音忽然有些低落。
“这才不是什么神祝……”
察觉到莲娜情绪的变化，心低头叹了口气，转眼又活力满满的挥挥手:
“好啦！下一个下一个！”
“嗒、”
茶杯的杯檐碰到面具，发出一声轻响。
“嗯？到我了吗？”凯伦萨扭头看看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我是伊兹·凯伦萨，神祝是『轮回』。”
“叫我凯伦萨就好。”
夜无神撇了一眼凯伦萨，那高大的身形哪怕是坐着也有一人高。
但夜无神微眯的眼睛，显然是发现了比这更吸引人的秘密。
“哼，”白毛正太本不想开口，奈何心的灼热目光，只得不耐烦地冷哼一声。
“基尼尔，没有名字。”
“话先说好了！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超厉害的！”
基尼尔双手叉腰，挺起小胸板:
“我的智商，是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无法到达的『巅峰智脑』！”
“……话说回来，你是女孩子么？”夜无神扫了一眼基尼尔，“还挺可爱的。”
“啊？！老子是真真正正的男人啊！你是被脸上的黑眼圈遮住眼睛了么？混蛋面瘫男！！”
原本就对夜无神十分火大的基尼尔顿时红了眼，歪着头龇出一嘴尖牙。
“冷……冷静一点，要友好相处啊。”
再次被夹在中间的西尔斯苦笑着摆摆手。
“那个落魄的领主大人之前已经介绍过了，就剩下你了哦。”心向夜无神扬扬头，“来吧小夜夜！”
“呜……！”
听到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基尼尔更加恼火的瞪着夜无神。
“夜无神，年龄十五还是十六岁忘记了。能力是……”
夜无神从腰间拔出匕首，“黑夜？或者说，是黑暗吧……”
漆黑的刀刃倒映出夜无神毫无波澜的面容。
“……『葬送』。”沉默了一会儿，夜无神将匕首送回腰间。
“『黑夜葬送』，夜无神。”
“啪啪啪啪……”
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代表着结束。
“那么，自我介绍环节就到此结束了。”
心给自己斟上一杯红酒，“本次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接下来我会协助西尔斯，秘密联络其他领地的领主和贵族，准备下一步的计划。”
“而在那之前，其他人就先待命吧！”
杯中红酒一饮而尽，心放下酒杯拍拍桌子:
“会议结束，散会散会！”
“哼！”
话音刚落，基尼尔便一甩头发，气呼呼的跑到了楼上。
心也离开了餐桌，准备上楼回房间休息一下。
“哼哼哼～”
惬意地哼着歌，心推开门进入了卧室。
“既然都来了，那还藏什么呢？”
心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身后还未拉开窗帘的昏暗房间。
“哗、”
空间细微地波动，裂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啊啦，原来是小夜夜啊！”
心捂嘴惊呼，“竟然以这种方式进入女孩子的房间，你想对我这个弱女子做什么呢？”
一边说着，心抱住臂膀，身体曲线随着扭动变得更加撩人。
“心死过后的死灰复燃？可以哦～”
微醺的脸蛋散发着蜜桃般的甜美，狭长的眼睛妩媚地眨巴着:
“就让大姐姐来安、慰、你、吧～”
挑逗的话音撩至耳边时，心也环住了夜无神的脖子，将身体半瘫在少年的肩膀上。
可面对心的撩拨，夜无神只是面无表情地无视:“高尔玛一行，奥卡鲁斯屠城，以及我的出现。”
“你是不是早就有所预料？”
“……”
“唉，如果你肯思考的话，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一瞬的沉默后，心叹了口气松开手臂，后退两步倒在床上。
“没错，早在我遇到西尔斯之前便已经调查过你了。”
“从我多方搜集的资料上看，你能力强大，杀人无数。但身为帝国的王牌，却和一名亚人生活在一起并相处甚好。”
“我认为你是我们反抗奥卡鲁斯必不可少的关键。于是通过奥卡鲁斯近期的行动，我认定你势必会对西尔斯出手，便早早跟随西尔斯做埋伏的准备。”
“你的出现，以及接下来发生的事，除了那个小姑娘的死，全部都早我的预料之中。”
心坐起身来，双腿在床沿边轻轻摆动。
“那个小姑娘……我很抱歉。”
“……”
夜无神眸中闪过一丝痛苦，攥紧刀把的右手失了血色地抖动着，最后还是将刀刃缓缓收回鞘中。
“算了，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这件事。”
轻吐一口气，夜无神面色恢复如常。
“嗯？”心唰的一下抬起头，眼中满是困惑:
“不是这件？还有别的事？”
夜无神点点头，看着心徐徐开口:
“为什么墓地里……”
“会有伊兹·凯伦萨的墓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