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
“啊,你说那个啊。”
心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怀好意地勾起嘴角:
“这个问题,直接去找凯伦萨问不好么?干嘛还要大费周章的来找我呢?”
“莫非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可靠又迷人吗?”
“还是说,是在害羞呢~”
“……”
夜无神握刀的手再次攥紧。
“我只是……认为自己有必要了解潜在的不稳定因素罢了。”
“而身为主人,你有义务解答我合理范围内的疑问。”
“能或不能,我需要的只是一个答复。”
“不过看你的样子……还是算了。”
看看陷入沉默的心,夜无神也不再打算过多追问。
他将双手插入兜中,准备离开。
“哎,你这个人和想象中的一样无趣欸。”
就在夜无神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时,身后传来了心的哀叹。
“嘛,也不是不能告诉你,毕竟我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
夜无神回过头,看到心呈大字躺倒在床上,两条长腿在空中交错摆动。
“不过凯伦萨的事情,无论是政治还是个人方面都涉及机密,所以不能详细告诉你。”
“嘎吱——”
床板发出一声轻响,心仰身坐起:
“至少,不能由我来说。”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和凯伦萨十分相似,并且凯伦萨所经历的,只会比你更多,更悲剧。”
“呐,小夜夜,”心看向夜无神,“你还记得,凯伦萨的神祝是什么吗?”
“……好像是叫『轮回』么?”
夜无神摸摸下巴,“很模糊的一种描述。”
“嗯,『轮回』。”心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不断的往复循环,却始终无法走出这片无形的圆。”
“简直就像是被人丢进笼里的虫子一样……”
“小夜夜不觉得这样,其实很可怜吗?”
“原来如此……”夜无神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是指徘徊于生死之间的『轮回』么?”
“被困在这之间却无法打破的感觉,的确令人十分痛苦。”
“……咕噗,噗哈哈哈!”
听到夜无神的答复,心突然鼓起腮帮大笑起来。
“……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么?”
自己绞尽脑汁得出的答案却被人嘲笑,夜无神多少有些不爽。
“哈哈哈……不……不是……让我缓缓……”
揉揉笑痛了的肚子,心轻缓一口气稳定下来。
“这里说的『轮回』,并不是生啊死啊那种让人触碰不到的、模糊的概念。”
“凯伦萨所领悟的神祝,是比生死更让人痛苦的存在。”
“比生死更让人痛苦?”
夜无神显然无法理解,“还有什么比生死更令人痛苦?”
“有的啊,”心肯定的点点头,半睁的眼睛透露着让人摸不清的笑意。
“那就是『真实』啊。”
“明明在目睹着残酷不断于身边上演,感受着炼狱的灼烧,却连逃避都做不到。因为凯伦萨比谁都清楚,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真实。”
“而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他,只能这样不断往复、不断往复……无法麻痹的走下去。”
“那就是凯伦萨得到的,来自神明的‘祝福’啊……”
夜无神的心脏突然颤动。
他注视着那双粉色的眸子中所倒映出的自己,并无比清晰的看到正在脸上流淌的冷汗。
“其真实之名为——”
心微微侧头,将脸颊靠在右肩;发丝从脸旁倾泻,滑入翕动的嘴唇之中:
“『四季轮回』。”
◇
初春的天气还是有点冷的。
尤其到了傍晚时分,日落月升的交界点时尤为明显。
也只有到了某一处的交界时,凯伦萨才能从无限的真实中感受到一丝模糊。
就像是现在这个季节,干枯与饱满、寒冷与温暖的交接一样。
无比模糊的,但却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些变化。
时间磨合再交替,空间重叠再分离。那是世界松懈的时候。
但尽管可以看到,触碰到,凯伦萨还是觉得自己有些记不清了。
有些记不清“温暖”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是春天吗?
此刻在天空悬挂着的太阳与月亮,缓慢的,沉重的,诡异的维持在一条水平线上。
如果说,“夏”是烈焰地狱;“秋”是落叶悲靡;“冬”是寒风簌骨……
那“春”又是什么呢?
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在这个朦胧的时间里,从结痂的脑中发出细微的破碎声。
感受不到温度的阳光倾照大地,那是人的笑声,花的笑声,草的笑声,生灵的笑声……
利刃碰撞的笑声。
【锵——
诡异的平衡终于被打破,不可察觉的齿轮在此刻开始咬合转动。
太阳缓缓下沉,将最后一抹光亮吝啬地收回于山的那边。
只留下愤怒的、凄厉的、萧瑟的风。
“吱呀——”
被挤压的弹簧发出难听的声响,生了锈的铁丝在苦苦低鸣。
门与门框低沉的碰撞。凯伦萨下意识扭头,看到一名少年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是夜……君啊,晚上好。”面具在月光的抚慰下似乎也没那么丑陋了,凯伦萨重新别过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墓碑。
“嗯。”夜无神点点头,绕过凯伦萨,坐到他的右方。也就是猫萝的坟墓那边。
几朵洁白的小花被扎成一捆摆在墓前,花瓣随着晚风轻微的摆动着。
夜无神征了一下,扭头看向一旁的坟墓。
无一例外都摆着几朵鲜花,只是颜色的差异罢了。
“我每天都会来看望大家。”似乎是料到了夜无神的疑惑,凯伦萨轻抚着墓碑低声诉说。
“生活在这个院子里,以后大家就都是朋友了。”
“不论是我们,还是他们。”
“所以……我想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就做了一些多余的事情……”
凯伦萨回过头,宽大的手掌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开口:
“如果对您造成了困扰,实在是抱歉。”
“……不。”
舞动的白色花瓣,将夜无神眸中的黯淡与戒备也抹去了些。
“我这边才是,感谢你的花。”
风最后略过这片草地,向远方的天空飘逝。
草叶不再碰撞,树也短暂的停止了晃动,让这片空间陷入微妙的静谧之中。
“……凯伦…萨,可以这么叫你吧?”
“是,有什么事么?”
“……”夜无神撇了一眼藏在黑暗深处的墓碑,“你,还活着吗?”
“哈哈,这还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凯伦萨轻笑两声,抬起手摩挲着下巴:“嗯……我的确是活着的哦。”
“无论是在生理的意义上,还是在灵魂的意义上,都无比真实的活着。”
“那……”夜无神怔怔的看着墓碑,“为什么要给自己建墓碑?”
“啊,你注意到了啊。”凯伦萨看了一眼自己的墓碑,“那只是一个念想罢了。”
“夜君,”他指指面前的三个墓碑,“你知道这三座坟墓下,是谁在此沉眠吗?”
“不知道,谁?”
夜无神顺着凯伦萨手指的方向看去。
“最左边的石碑,那是我的父亲。虽然有点话多,但他是个负责任的好父亲。”凯伦萨手指移动,“接下来是战友。”
“他叫尤米。虽然个子不高,却意外地值得信赖,是能够互相托付性命的伙伴。”
“最后一个……”凯伦萨看向第三个石碑。
清冷的月光将石碑磨的有些光滑,散发出无比圣洁的光辉。
“那是……我的爱人。”
“我们本来决定,要在去年的二月结婚的……”
昔日温和的声音被沙哑与哀伤吞噬,凯伦萨的双眼在面具后闪烁着不可言喻的痛苦。
“直到我成为帝国军人那一天前,我还一直这么简单又天真的想着……”
“大家都死了啊。”
凯伦萨看向头顶的月亮,“一个接一个的死在我面前。”
“然后,就快要轮到我了吧。”
“……”
夜无神再次感受到了。
初次见面时的共鸣……
“啊啊抱歉,我有点太得意忘形了!”
感受到身旁一阵沉默,凯伦萨顿时有些慌张的摆摆手:
“稍微有点吓到你了么?”
“并不是。”夜无神摇摇头,“怎么说呢……”
“感觉你……有些渴望死去。”
“哈哈,渴望吗,说不定吧。”
凯伦萨笑笑,“但是死去这种事情,渴望是没有用的。”
“人们活着就是为了死去,重点是要避免无意义的死亡。”
“也就是说,要找到死去的意义。”
夜无神听得有些蒙了,他呆呆的看着猫萝的墓碑,口中喃喃重复:
“死去的……意义?”
“没错。”
乌云在天空徐徐飘动,洒落在庭院的月光被遮蔽了片刻,再缓缓显露。
“但要找到它,实在太难太难。”
空间暗淡的那一瞬,凯伦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
“因为死去,就代表着消亡,一切都将随着死的那一瞬间变得毫无意义。”
“但死去如果没有意义的话,生命就不会诞生,或者死亡就不该存在。”
“身体失去机能,埋入土中,化为肥料滋润大地,再催化自然诞生新的生命。”
“往复,循环……”
凯伦萨抬起手看着掌心的纹路:
“轮回。”
“于生命而言,这是死去的第一大意义,也是死亡为什么存在的理由。”
“但于个人而言,仅仅这样真的就可以了么?”
“只是为了完成基本的循环而死……真的就可以了么?”
摊开的手掌缓慢,却有力地捏紧。
“我的能力,能够让我规避死亡的因果。”
“我所看到的世界里,很多事情都已经提前发生,只是有些人能感觉到,有些人却被隔绝在外而已。”
“生命很脆弱,”凯伦萨苦笑着,“但懂得『死去』,却要比死亡更难。”
“……”
夜无神怔怔的看着墓碑,尝试去理解凯伦萨的话语。
墓碑上刻着“猫萝”。只是看着这两个字,夜无神便觉得自己能够看到猫萝的样子,听到她的声音。
猫萝的死去,是否有意义呢?
夜无神突然感觉到恐惧。
如果死去真的拥有如此深刻的道理,自己所追寻的又是什么?
猫萝已经死了,现在的他已经丧失了所有活着的意义,也就是说,只是单纯的为了活着而活着罢了。
然后在漫长的苟且当中,慢慢地忘掉猫萝的音容笑貌,忘掉曾经的欢乐幸福,忘掉自己本不应该也绝不能够忘记的事情。
紧接着,他也会死去。
在混沌与痴呆中,浑浑噩噩的化为枯骨,将一生腐烂。
毫无意义的腐烂。
风又回来了。
只是一缕微风从脊背吹拂过去,却让夜无神忍不住一个激灵。
“你觉得,你能够找到自己死去的意义吗?”
夜无神声音有些嘶哑,不知道是在问凯伦萨,还是在问自己。
“嗯,我有强烈的预感。”凯伦萨无比肯定的点点头,“我一定会找到的。”
“什么时候?”
“也许还要很久很久……”聊到这个话题,凯伦萨竟然有些轻松,“但也有可能就在不远的将来。”
“为此我会努力的活下去,直至找到属于我的死亡。”
“……总之,”夜无神晃晃脑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那个坟墓里,的确是什么都没有的对吧?”
“这么说的话也不对,”凯伦萨摆摆手,“我还是稍微埋了点东西的。”
“嗯?”刚放空大脑的夜无神再次困惑扭头:“你埋了什么?”
“种子。”
“种子?”
“嗯,没错。”凯伦萨点头,面具后的双眼笑着眯起。
“种子。准确的说,是希望的种子。”
“我已经好久没有真实的感受过春天了,所以至少想靠这种方式来看一看。”
“毕竟一说到这个季节,人们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希望,温暖,和幸福了吧。”
“……”
夜无神将目光移向那片光秃秃的坟前。
幸福……么。
【幸福的…未来啊……】
【要怎么走……才能到达呢?】
回忆的碎片在脑海激起千层浪花,不停翻滚碰撞,冲击着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幸福的未来……”
夜无神看着猫萝的坟墓轻声呢喃。
“幸福的未来,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
凯伦萨瞳孔稍微缩紧,随后沉闷地叹了口气。
“谁知道呢。”
“也许是春天来临的时候……”凯伦萨将目光投向空中的弯月:
“也许,是花开的时候……”
……
酒馆的阁楼上,基尼尔坐在窗边撑着脑袋,任由拂过的风将一头白发吹散。
注视着再次陷入沉默的花园,基尼尔依靠在墙上,摸索着扣下耳朵上的微型窃听耳机。
“……”
看看黑乎乎的天花板,基尼尔闭上眼睛。
“花开的时候啊……”
嘴角自嘲似地咧起,灼热的、犹如鞭笞般的疼痛从后脑隐隐传来,最后充斥在整个大脑。
神经如同被电击一样抽搐跳动,基尼尔猛地睁大眼睛,充血的双眼似乎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物,痛苦地摇摆着。
但他没有呐喊。
被咬破的嘴角流下鲜血,滴落在礼服的衣领上。
这个习以为常的孩子只是在痛苦达到最巅峰时,两眼翻白,一声不吭地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