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托了！”
蓝色的发丝被风紧压在额头上，克维拉呈九十度鞠躬，向身前的黑发少年大喊:
“请再次训练我！”
“……”
夜无神坐在草坪上，依旧如往常一般注视着石碑，似乎生命中只剩下这一件事情。
如果不是偶尔有风将他的衣襟与发梢拂动，甚至会让人怀疑面前的人是否只是一尊雕塑。
“我应该说过了，你只有昨天那一次机会。”
夜无神摇头否定了克维拉的请求。
“而且，如果你再像昨天那般逞强，我真的无法保证你的性命。”
“……”
克维拉紧咬着牙关，不甘与失落在贴着膏药的面容上扭曲纠缠，最后却也只是颤声开口:
“……我不会再去逞强了，如果你答应我，我会一直一直尊重你，你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所以……拜托了！”
“我真的需要变强啊！”
呼——
微寒的气流呼啸着卷过草地，远远看去，似乎有一团蓝色火焰在跳动。
“回去吧。”
“不要打扰我……和家人独处。”
没有过多的感情，只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让人听了只觉得疲惫。
“……”
克维拉双眼陡然瞪大，双拳紧握到能隐隐听到骨头摩擦的声音。
“嘁！”
克维拉猛地转身跑出了花园。
◇
从那天早晨之后，夜无神很少再见到克维拉了。
似乎实在刻意躲他一般，即使偶然在走廊碰见，那个如同火焰一般的少年也只会低下头，沉寂又阴暗地与他擦肩而过。
“还在陪那个孩子吗？”
又一天的夜空下，心踩过草地，轻轻地坐在了夜无神身边。
“嗯。”
简单的回应，似乎也只是证明了自己还活着。
“凯伦萨亲呢？”
“刚刚回去了。”
“这样啊。”心身子微微后仰，抬起头看向夜空。
今夜的天空格外阴沉，乌云的灰暗与黑夜相互映衬，形成难以辨别的阴翳。
“和凯伦萨亲相处地还行吗？”
“……嗯，虽然他那一套理论我依然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谈及凯伦萨，夜无神多少有点头痛。
“啊哈哈，这点我倒是挺认同啦！”
心笑嘻嘻地摇晃脚尖，“但是，我还是觉得你们之间稍微有点共通之处……”
“以后一定能成为很好的伙伴哦。”
“……”
对于心的话，夜无神不置可否。
只是心中依然存在的迷茫似乎在不断地发出疑问，问自己是否做好了那个觉悟与准备。
获得的越多，到最后失去的也就越多。
接受不了的话，那一开始就不应该去贪婪地祈求什么。
世界的秩序正是于此。
“……所以，”夜无神将眼神微微瞥向身旁，“你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吧？”
“嘿哟，被你看穿了呢～”
心吐出舌头，抬起右手敲了敲脑袋。
“……”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
心清了清嗓子，神色终于变得正经。
“小夜夜，你不觉得这两天克维拉有些奇怪吗？在你们两个切磋之后。”
“真是没想到你会来问我这个。”
夜无神扭头打量了一下心，“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地说‘终于天下太平了’什么的。”
“喂，别看我这样其实也是会关心别人的好吧？”
心佯怒着挥舞手臂，“更别说是自己的部下！”
“啊，是吗。”
夜无神收回目光，“所以呢？你是来质问我的么？”
“不是哦，”心的声音再次变得柔和起来。
“只是来了解情况的。”
“其实小夜夜是很想帮助克维拉的吧？”
“……”
夜无神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帮不了他。”
黑暗很好地掩藏起夜无神稍显复杂的眼神。
“他并不弱，我们之间最大的差距也只是经验上的不足而已。”
“无论是神祝也好，还是身体的执行能力也好，我和克维拉都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他的能力与作风更适合光明正大地正面出击，而我却只能依靠黑暗来弥补自己进攻模式的匮乏。”
乌云越发沉重，雷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似乎有哪边落入了雨幕之中。
“而且……”夜无神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闷，“他目前要走的这条路，真的能帮助他追寻到自己的『信仰』么？”
“……信仰啊，成为英雄是吗？”
心从地上拔起一朵小花，漫不经心地摆弄。
“但是克维拉亲做的也不能完全否认啊，毕竟没有强大的实力，的确不能称为『英雄』嘛。”
“……”
夜无神抬起头望向天空，今夜没有月亮。
“或许是这样没错。”
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让夜无神不知为何有些低落。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嘛，每个人心中的定义都不甚相同嘛！”
心将花朵小心的插入发梢，然后轻轻拍了拍。
“信仰也好，还是生命也好，自己的也只能自己来思考，多说无用！”
心扭过头咧起一抹微笑，“好看嘛？”
夜无神循着话音看去。天真的笑容与发间的花蕊，让人根本想象不出这是一众杀手的老大。
或许没有这场变故的话，大家都能露出这样的笑容吧。
阴影之中，夜无神似乎笑了笑。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啊！真是的！”
心有些不乐意地鼓起嘴，“小夜夜真不会讨女孩子喜欢！”
“那种没用的技能我才不需要。”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人缘差啊！”
“……”
夜无神索性别过脸，不再理睬身旁的说教。
“呐，小夜夜，”停止了喧闹，心再次仰头看向夜空。
“你不觉得今晚似乎少了点什么吗？”
“……”
和心不同，夜无神听到这句话后只是低下头去。
“是吗，少了什么？”
“是月光啊，月光！”
心竖起手指郑重地说。
“如果说没有星星的夜晚是失去灵魂的天空，那没有月光的夜晚简直就是失去了生命啊！”
“……有什么不好么。”夜无神的眼眸微微下垂，将目光掷在猫萝的墓上。
“倒不如说……黑暗才是夜晚的代言词吧。”
“只有黑暗，才能完美形容黑夜……”
“不是这样的哦！”
心突然打断了夜无神的话语。
温柔，却掷地有声。
“不是这样的哦，小夜夜。”心凝视着夜无神，粉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出光亮。
“乌云或许能混淆黑暗，但黑夜却不会拒绝光明。”
“无论是街道的灯光，还是银河的星光，亦或是与黑夜相衬的月光。”
“……没用的。”
黑色的刘海遮盖住眼睛，让夜无神的脸庞看起来更加阴沉。
“黑夜迟早会落幕……”
“而白天来临时，这些东西都会消失……”
“……”
“大家不会消失的。”
身旁一阵窸窣，当温热的气流喷吐在耳畔时，夜无神有些惊疑地睁开眼睛。
心凑近夜无神，用双臂环住那结实却稍显瘦削的臂膀，轻轻拥抱着他。
“不论是星星也好，还是月亮也好……”
“大家一直都在这里，只是眼睛暂时看不到了而已。”
“但不论有没有人看到，大家都不会离开。因为他们相信『夜』会再次来临。”
“所以大家愿意等待。”
心微扬着嘴角，附在夜无神耳边轻柔的低语:
“等待黑夜来临时，拥抱那个最美的……”
“夜、空～”
◇
乌云依然没有褪去。
它只是那样悬挂着，甚至不降下一滴雨，一声雷。
似乎遮住天空便是唯一的目的。
“啊……”
声音从嗓子参差挤出，让人联想到干涸到龟裂的河道。
克维拉呈大字型躺在床板上，微张着嘴，双目失神地看着头顶。
如同痴呆一般。
在整栋房子里克维拉是最不会也不愿意思考的人，克维拉自己也知道并认同这一点。
如果行动能够解决所有问题，那他宁肯一辈子都不动脑子。
但不思考，并不意味着自己可以拒绝接受外界的信息，且避免自己不被其影响。
克维拉不是像草一样随风飘摇的个性。挫折与打击并不能成为击倒他的关键。
但即使是火焰，如果不够强盛也会被大风吹灭。
夜无神的话语，将他本就不坚定的信念动摇了。
到底怎样做才能成为英雄？
或者说……英雄到底是什么？
如果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逞强』的话，那要做什么才能算得上是正确？
克维拉在拼命避免思考。但大脑的本能运作，还是会让这些萦绕于头顶的疑问时刻折磨着他。
这让克维拉感到痛苦。
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一个答案。
谁都好，克维拉心里这样想着。
『谁都好……』
『谁能告诉我……』
“怎样才是对的啊啊啊啊！！”
挤压已久的咆哮终于忍不住从喉咙迸发出来，克维拉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好了很多。
但就在他要重新愉悦起来的时候，敲门声却响了起来。
“啊，不好！”
克维拉顿时有些惊慌，“不会是基尼尔那家伙吧？”
想起基尼尔的毒舌，克维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吱嘎——”
门颤巍巍地拉开，一道庞大的阴影也随着逐渐扩大的缝隙将克维拉笼罩起来。
“什么啊，凯伦萨啊。”
看到门外的高大身影，克维拉松了口气。
“如果打扰到你了我很抱歉……”
凯伦萨苦笑着摸摸脑袋。
“没什么事啦，别那么拘谨！”
克维拉想要去拍凯伦萨的肩膀，但伸出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下，还是选择拍了拍凯伦萨的胳膊。
“找我有什么事么？”
“啊，是这样的。”凯伦萨放下手臂，“我今天有点想去贫民窟那边看看，克维拉君想一起来么？”
“哎？为什么我要去？”
“哎？可是克维拉君之前这样拜托我……”
凯伦萨有些不知所措的解释着，努力想让克维拉回忆起来。
“啊，这样啊，我想起来了！”
“……贫民窟啊，”克维拉的眼眸中多了些别的东西。
“说的也是啊，毕竟是长大的地方……”
苦涩一闪而逝，克维拉摇摇头，咧起嘴角。
“好啊，我们走吧！”
◇
话是这么说。
但逛贫民窟可不是逛街那般轻松自然。
不论再好的心情，踏入贫民窟的那一刻起便会慢慢被其中的气氛所影响。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走在一条肮脏又阴沉的道路上，身边满是骨瘦如柴的穷人，饥饿的母亲抱着巴掌大的婴儿掩面抽泣，但麻木了的人们却连同情的目光都不肯施舍，甚至还有人舔舐起嘴角。
干瘦的人坐在路边摇晃着身体，最后还是啪的一声倒在地上。枯瘦还有余温的手臂让行人不小心踩上一脚，得到的也只是漫不经心地踢开。
反正这里随时都有人死去。今天倒下的是一个人，也是这里所有人的缩影。
缠着破布的小孩从两人身边跑过，但仍然会时不时回头，有些困惑又羡慕地看着他们。
投来目光的当然不只是孩子。
各种各样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在昏暗的天空下如同荧光一般扑闪着。
“一群饿猫生活的地方”。这是克维拉能想到的最完美的形容。
但其实仍然太过仁慈了不是吗。
“我说凯伦萨，为什么你会喜欢来这种地方逛？”
踢开一只跑到脚边的老鼠，克维拉皱着眉头环顾四周。
重温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总会勾起一些回忆，至于好坏就不得而知了。
但能确定的是，克维拉不喜欢这里，从记事开始就无比讨厌。
“怎么说呢，”凯伦萨同样环顾着身边的场景，但眼神却要柔和许多，包含的情感也更加复杂。
“只有我走在这里的时候，才多少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哼，我们也好不到哪去吧？”克维拉自嘲的冷哼一声，“我们同样也要随时做好被杀死的觉悟……”
“正是因为死亡随时都有可能来临，所以我们才会更加努力地活着啊。”
说到这，凯伦萨回头看向克维拉，“虽然追寻的事物仍然没有明了，但只要活着，就一定能找得到。”
“所以我们才会用力的活着。”
“不管是我，是你，还是这里的所有人。”
“……”
克维拉扫了一眼身边，正巧瞥见一个贫民正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塞进嘴里。
“但他们不存在那种东西吧……”克维拉视线稍微低垂，“活在这里的人们，只是为了等死而已……”
连饥饱都无法保证的人，拿什么去追寻理想呢？
“为了活着而活着么，”凯伦萨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怅然，“但是不能否认……”
“即使是这般微小而麻木的理想，也是围绕着法则诞生的事物……”
“那也是他们活着的意义啊。”
“……什么东西，完全听不懂……”
克维拉想的头痛也想不出该怎么继续这种对话，只得撇着嘴不再争辩。
“呵呵，其实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些。”
凯伦萨略微尴尬的挠挠头，抬起手指向前方:
“我想说的是，哪怕是在这种压抑的地方……”
“也是有着不只是为了等死而活着的人啊。”
“……！”
克维拉顺着凯伦萨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随着视线的定格而微微睁大。
那是一抹橘黄色的灯光。
微弱的灯光在乌云的映衬下，反而变得更加柔和明亮。
而那顶灯光所在的屋棚中，一名女子抱着孩子，轻轻摇晃着手臂。
而她的脸上……
“在笑……？”
克维拉声音有些颤抖。
“那个女人……”
“在笑？！”
女人看着怀中的孩子，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那是不同于往常的笑容。在这阴沉的巷子里，女人身上似乎正散发着某种光辉。
“没错，”凯伦萨的目光随着灯光变得柔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可以为活着而感到幸福。”
“但是……是因为什么呢？”
克维拉呆呆地凝望着。
明明为了填饱肚子就已经掏空力气了，为什么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
“大概……是因为『爱』吧。”
凯伦萨看向女人怀中的孩子，“生命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可正是有了爱与情感的交织，才让人拥有活下去的勇气与决心。”
“既然活了下来，那为了这份感情的延续，哪怕是夹缝之中的种子也会用力顶开岩石，继续渴求着生存。”
“……”
克维拉注意到，凯伦萨的目光多了些寂寞。
“啊，说不定正是如此啊。”
“……？”
凯伦萨低下头，正好对上克维拉的视线。
“凯伦萨，你是个大好人啊！”
克维拉咧嘴一笑，“这样的你，同样也拥有着很多的爱吧？”
“我吗？”凯伦萨有些迷茫的摇摇头，“我不知道……”
“……”
克维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的他再次低下头去。沉默之中，他并没有注意到偷偷摸向他的黑影。
“啪嗒、”
“嗯？”
身上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克维拉嚯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摸向腰包。
“喔啊啊啊！！”
“我的腰包不见了！！”
克维拉暴跳如雷，扭头寻找小偷的身影。
“啊！”
看到身后举着他的腰包不断奔逃的身影，克维拉怒吼着追了上去。
“还给我啊！可恶的小偷！”
“那是我全部的家当啊……”
声音逐渐远去，注视着克维拉的身影在人群中逐渐消失，凯伦萨有些汗颜地苦笑。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吧。”
这么想着，凯伦萨转身打算离去。
“喂喂喂！你们这些贱民！今天给你们一个发财的好机会！！”
正当凯伦萨想要离开时，一声大吼拉住了他的脚步。
凯伦萨回过头，看到一个与他毫不相让的壮硕光头男子正大吼着挥舞手臂;身披长袍的长发男子却缄默的立在光头男身后，显得尤为阴郁。
“……又是贵族在挑选苦力么。”
凯伦萨摇摇头，虽然贵族给的活繁重又复杂，但的确是生活在这里的贫民为数不多可以填饱肚子的机会，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正当他打算继续抬起脚步时，身后传来的声响再次将他扯住。
“喂，你，跟我们一起走！！”
光头男拉住女人，方才刚刚哄睡的孩子被眼前的喧闹吵醒，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哎？但是……”
女人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有些为难的开口:
“我们现在还有些食物……”
“废什么话！赶紧跟我们走！”
光头男一巴掌掀翻了屋棚，大声的怒吼着。
灯翻滚着落在地上，脆弱闪烁了几下，最后还是熄灭掉了。
“啊？！你这家伙是想找死是吗！！”
见女人依然不愿服从，光头男愤怒的伸出手扯住女人的手臂。
“告诉你，我可是忍耐了很久了！”
“如果不是命令，我早就将你们全部撕碎了！！”
“赶紧跟我……”
话还没说完，光头男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捏住。
“嗯？！”
光头男惊疑地扭过头，看到一个与自己一般高大的身影。
面具上的一双孔洞幽深而黑暗，散发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威胁。
“咔嚓、”
握住手臂的力量缓缓加大，骨裂的声音从中沉闷的回响。
“啊！”
光头男被这股力量牵引，控制不住地松开了手。
“你、你是谁？！”
“……”
凯伦萨并不打算回答光头男的疑问。
再次加大手上的力度，凯伦萨将光头男的手臂与女人彻底分离。
“喂……”
他缓缓抬起头，面具后的眼睛镀上一层不多见的狠厉。
“她说……”
“她不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