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前。
经由雨水冲刷的夜空，在月光下绽放着不同于黑暗的深蓝，宛如颠倒的海底。
“……”
从黑暗中踱出的身影无声伫立在克维拉床前。
紫色的眼眸随着眨动变得有些涣散。脑海的回忆，从眼前这具满是伤痕的躯体，一直追溯至花园草地上，那个虽然落寞却一脸坚定的少年。
【我一定要成为英雄！因为……】
蓝色的发丝宛如草叶拂动在空中，而后的话语似乎被风吹散，又似乎被某人无意间印刻于心。
发丝不再拂动。
它们静静地贴在枕头上，和眼前的少年一起陷入沉睡之中。
但那双紫色瞳孔却微微亮起，像是将什么牢牢抓住一般，逐渐变得决绝。
“……”
身影仍然一句话未说，只是再看了一眼克维拉，转身重归于黑暗。
◇
酒馆二楼，走廊阴森而深邃，仿佛要将房间中的某种诡谲隐藏于此。
“我只是觉得你们……不可能成功。”
黑色的匕首在夜空下闪烁着幽幽寒光，倒映出夜无神眸中的影子。
“……这样啊。”
看着拔出匕首的夜无神，心只是稍愣了片刻，转眼便饶有兴趣地走近:
“那，如果是小夜夜的话要怎么做呢？”
“杀了我，然后重新投靠奥卡鲁斯那边吗？”
“就像是之前……”
“嗒、”
脚步停住，心微微弯腰，绕过匕首和夜无神对视。
“你在高尔玛做的那样……？”
“……”
夜无神没有回话。
他低下头，视线落在了心的脸颊上。
“嗯哼？”
似乎是注意到了夜无神的目光，心故意扬起脸，露出细长洁白的脖颈。
眼眸像是粉色群星轻快闪烁，挑逗般斜视着夜无神。
“怎么样？虽然我不算有名，但也马马虎虎是个首领级，赏金还是蛮可观的哦～”
“很遗憾我并不打算这么做。”
没有任何停顿，几乎是心刚刚说完，夜无神便毫不犹豫的开口。
“还是说，你觉得你的赏金会高过我？”
“欸，说的也是呢～”
纤细的手臂随着话音起落，轻轻攀上夜无神肩膀，线一般缠在他身上。
“那小夜夜到底要做什么呢？不会真的是担心人家，所以才故意来这一套的吧？”
心似乎忘记了架在自己喉咙上的匕首，细嫩的肌肤随着身体前倾，被利刃撕出一条小口。
“嘀嗒、”
血液沿着刃边流落，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痕迹。
“那小夜夜还真是个……”
“小、傲、娇、呢～”
身侧的细语叹息般轻吐，如同羽毛拂动耳尖;声音也一同变得轻柔无比，连绵成线搔挠着神经。
身体反馈给大脑最直接的感觉，那就像是咀嚼着一块奶油蛋糕，令人沉迷的香甜胶着于耳边回荡。
“……”
夜无神的额头上暴起一条青筋。
“如果和你成为敌人，一定会很棘手……”
“哼哼～”
心侧过身，咧开嘴笑了笑。
“谢谢夸奖唷～那现在是不是觉得，当初投靠我们是很明智的决定呢？”
“嗯，如果能把你的嘴给缝上就更好了。”
“……我错了，真的对不起。”
“咳咳，既然不是来杀我的，”心神情正经起来，“那小夜夜究竟想做什么呢？”
“……我是为了，”夜无神眼眸不自觉地向下瞟去。
“为了那家伙来的……”
“欸，『那家伙』啊……”
心摸摸下巴，脸上流露出戏谑的神情。
“难不成是克维拉亲？”
“但要怎么做呢？毕竟他那视为生命的信仰可是被狠～狠击碎了呢……”
“信仰……”
夜无神抬起头，透过尘封的窗户看向天空。
“为了成为英雄才拿起刀，结果反倒被这个莫名其妙的‘信仰’拖了后腿……么。”
“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在为了什么而战了。这样的他一旦被人撕破表面的幻象，就会立刻陷入迷茫。”
“……”
心似乎被什么所触动，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黯淡，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儿戏般谈论信仰，却连信仰本身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难道不觉得……”
夜无神顿了顿，视线从窗外重新回到屋内，落在心的瞳孔中。
“克维拉这种状态，不论对谁都很不利么？”
“嚯……”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法我大概明白，那小夜夜是想要……”
“……”
夜无神低下头，看着映在刀身的自己。
“现在的他已经丧失了继续战斗的动力，那我便要逼迫他拿起武器。”
“为了这个目的……”
声音停顿下来。背光的身影下，那双紫色眸子散发着朦胧的光芒，在黑暗中淡漠地闪烁着。
“我需要一个『诱饵』。”
“……这样啊。”
心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微眯起双眼，嘴角却无声勾起。
“这不挺有趣的嘛？那就没办法了呢～
“为了心爱的部下……”
“哗——”
衣衫从肩头滑落，粉嫩的双肩宛若日出般逐渐显露。
“咔哒、”
夜无神的右手被一双手指纠缠裹挟，不受控制的将刀尖缓缓送向那白皙紧致的腰腹。
“请对人家……”
心的眼眸像是饱含露水，随着话音的起落轻微晃动。惹人怜爱又摄人心魂:
“温柔点哦～”
◇
“也就是说……”
“你这家伙捅她了吧？！”
惊怒的吼声在街道上空响彻，甚至惊动了几只刚刚落脚的乌鸦。
克维拉的双手已经恢复了原样，但此时他却愤懑地揪住夜无神衣领。
“我没有……”
“你捅了吧？你捅了吧？？”
“都说了没有……”
“你肯定捅了吧！！”
“所以说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肯定句？”
“……嘛，你们两个冷静一点。”
心伸出舌头，吐出一粒红色药丸。
“吐出来血的只是色素而已，包括捅在身上那两刀也是假血。”
“顺带一提，”心笑嘻嘻地摸摸莲娜的脑袋:
“这些都是莲娜友情赞助的哦～”
“不……其实没什么啦。”
注意到周围投向自己目光，莲娜慌忙有些尴尬地摆手解释。
“是因为姐姐太久没下来……上去想提醒一下结果不小心就……”
“哈……？？”
克维拉身边的空气仿佛下降到了冰点，连声音都变得低沉沙哑。
“当然我是真的被昏倒了！因为夜先生说【为了效果逼真必须要这么做】，所以克维拉先生不要那么沮丧呀！”
“……”
“唉，”克维拉叹息一声，直立起身揉揉脑袋，“我也并不是很生气……只是感觉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很不爽啊。”
“喂，你是把我给忘了么？”
莉塔斜着眼啐了一口，脸色不知为何染上些微红晕。
“真是的，早说是演戏我就不过来了，害得我吼那么大声……”
“嘿嘿……”
面对莉塔的抱怨，莲娜只能以苦笑做回应。
“嘛，其实也不算是完全没有收获吧。”
心冲克维拉笑笑，“你说呢，克维拉亲？”
“欸？”
面对突如其来地点名，克维拉有些没反应过来。
“正是如此。”
夜无神拍拍衣服站起身，接下了话题。
“哈？你竟然觉得这种闹剧很正常么？”
尽管气已经消了一大半，但唯有夜无神的话语让克维拉仍然不服:
“万一失手伤了同伴该怎么办？而且你现在这个行为可是严重干扰了计划，凯伦萨……”
“西鲁·克维拉！”
一声厉喝猛地将克维拉的怨愤掩盖。
“我问你，”夜无神声音缓和下来，“在我策划这件事之前，是否因为你的冲动才导致凯伦萨被掳的后果？”
“这……”
克维拉的气势弱了下来。
“在凯伦萨被掳，你被击伤昏迷之后，是否出现过信念动摇、无法战斗的念头？”
“……”
没有答复，但克维拉向下飘忽的眼神，以及不自觉握紧的双拳，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嘴上说着一切都是为了成为英雄而战斗，却在力量面前迷失了自己……”
“你所期待成为的英雄……”
夜无神骤然拔高音量:
“就只有这种程度么？！”
“！”
克维拉抬起头，紧缩的瞳孔中，夜无神的身影似乎和记忆中的某人相重叠。
“我……没有因为力量迷失……”
克维拉颤抖着张开口。
“陷入狂热是迷失，驻足不前就不是迷失么？”
“你是为了什么才想要成为英雄的？！”
夜无神猛一挥手，将身前的斗篷随着声音一同扬起。
“希望被人仰慕么？”
“还是渴望金钱与权利？亦或是心中所追寻的『正义』？”
“我……”
克维拉努力翕动着嘴唇，想要将什么呼之欲出。
“我是为了……”
嗓子沙哑的嗫嚅，如同生锈的齿轮咔嚓转动，却只是发出一声无意义的空虚。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
夜无神再次厉声发问。
“是拥有强大力量的人么？还是拥有才能的人？”
“……！”
克维拉瞳孔微微缩紧。
弱者……
令他颤栗的字眼被话音勾出，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
“啪嗒、”
血液从克维拉握紧的手心滴落。
“……”
莉塔脸上滑过一滴汗珠，目光有些担心地看向克维拉。
“都不是！”
“……嗯？”
不只是克维拉，就连在场其他人听到夜无神的否定，都下意识地发出疑问。
“难道……不是吗？”
紧握的拳头开始松懈，克维拉面庞呆滞，声音却在颤抖中透露出希冀。
“不是！”
回答的声音，比刚刚更加坚定。
“『英雄』并不仅仅只是一个称号，也不应该成为某种力量的体现。”
“当一个人一味的想要成为什么，却遗忘其背后的意义与目的时，这个人就已经失去追寻信仰的资格了！”
“哗啦、”
夜无神抓住克维拉的衣领，强迫他和自己对视。
“好好想想吧！”
那双宛若宝石的紫眸，此刻散发出比以往更加锐利的光芒，像是要化为利剑刺痛克维拉的脑海。
“你究竟是为什么想要成为英雄，究竟是为什么才选择战斗……你一定有这些理由的吧？！”
“我……”
克维拉似乎被那双眼眸刺的不停眨眼。又或许是，他不敢直视倒映在对方眼中的自己。
“为什么你会为那边的少女挡下攻击？刚才自己说的话，现在全都忘了吗？”
“难道连那天在花园说的话语……”
夜无神停顿片刻，而后的嘶吼宛若风暴贯彻于双耳:
“你也一并遗忘了吗！”
“！”
克维拉的眼前出现了迷雾般的光景，可脑海中的迷雾却随着声音彻底消散。
【我一定要成为英雄！因为不成为英雄……】
“就无法……”克维拉抬起手掌，看着手心处的伤口喃喃自语:
“保护大家……”
“……”
夜无神闭上眼睛。
下一瞬，他推开了克维拉。
“……喔啊！”
“噗通、”
克维拉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很疼啊！你干什……”
“就是这么回事啊。”
一声夹杂着疲惫、但还算欣慰的叹息，打断了克维拉的愤懑。
“无关强弱，无关功利。”
“你一直在思考的，成为英雄的意义……”
夜无神睁开双眼，嘴角扬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浅笑
“不就是这样么。”
“……”
克维拉的眼眸逐渐明亮。
他抬起头，将目光扫向众人。
“嘿嘿，”心回馈一个微笑，向克维拉伸出右手:
“好了，站起来吧！”
“接下来可是真正的任务时间了哦～”
啊……
不可倾听的叹息在克维拉心中油然而生。
“一直以来，我都在为什么而困扰啊……”
支撑自己的『理由』，不一直都在自己身边吗……
“……嗯！”
嘴角裂开一抹微笑，克维拉吸吸鼻子，抓住了心的手。
“现在就是英雄登场的时候了！”
“哈哈哈，克维拉亲又开始了～”
“喂，这回我是认真的，不许笑！”
“……”
一片欢笑声中，莲娜神情为之动容。
“现在，您也发现迷茫中那真实之物的价值了么，克维拉先生。”
莲娜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夜无神身上。
“这一切……”
莲娜举起双手轻放在胸前，嘴角流露出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
“都是因为他的到来所改变……”
“喂，莲娜！”
“欸？”
莲娜睁开双眼，这才发现队伍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
“莲娜！”心挥舞着手臂喊道。
“要走了喔——”
“……欸！！”
莲娜呆立片刻，赶忙提起身旁的箱子向队伍赶去。
“等……”
“等等我啊！”
◇
位于城中心的领主堡外表依旧辉煌亮丽。
“啊——”
乌鸦在城堡上空盘旋飞舞，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鲜红的贪婪。
远看过去，城堡像是被一层黑雾笼罩。那是不论在光鲜的躯壳都无法掩盖的压抑。
“咔嗒、咔嗒……”
层叠的声音像是摆锤在钟表内不断地晃动，从空无一人的大厅中传出。
而其根源，则要追溯至更加禁忌幽深的领域。
“嗒、”
声音终于停下，但真面目却不是钟表，是长枪轻叩地面所发出地响动。
“阿泰姆，”欧奈斯特靠在椅背上，像是在休憩。
“现在几时几刻？”
“是，欧奈特斯大人，正好是十二时。”
侧立在右旁的老者背着手阴笑。
“现在这个时间神明也会闭上眼睛。玩乐的时刻已经到哦，欧奈特斯大人。”
“嘿嘿嘿嘿嘿嘿嘿～”
“是吗。”
欧奈特斯缓缓睁开双眼。
“那么……”
“现在就开始吧……！”
长枪与话音一起，狠狠地叩在地面上。
“锵——”
清脆的叮鸣在空中弹起，几缕红光从长枪叩响的位置开始游走，转瞬便覆盖整个空间。
“嗡——”
强盛的红光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无数具干瘪的尸体。
“这就是……”
老者的面容被震惊与兴奋撕裂到扭曲。
“啊，没错……”
位于魔导阵中心的欧奈特斯宛若君临地狱之王者，手中的长枪被红光映衬，如同镀上一层未干的鲜血。
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两年前在月下屠杀了族人的他……
“这就是……”
亲族的逝亡，与面前堆积如山的尸体，在欧奈特斯口中如云一般吐出:
“『Gabrie』。”
【吱嘎——
沉重的铁门被缓缓推开，诡异的红光血一般倾泻而出，将整座地牢笼罩。
“妈妈，我害怕……”
爱普莉将头埋在艾莉儿怀中，小小的身躯不住颤抖。
“没事的……”
就算自己也已经害怕到颤声哭泣，艾莉儿也依然亲吻着爱普莉的耳朵，继续为她祷告。
“妈妈一定会保护你的……”
“……”
凯伦萨微侧过身，用身躯挡住牢笼的门。
“兔子先生……”
失去了红光映照，爱普莉这才敢稍微抬起泪眼汪汪的小脸。
“兔子先生会……会保护我们吗？”
“啊，没错。”
凯伦萨微笑着眯起双眼，声音还是那般温和浑厚，让人心安。
“我……兔子先生会一直保护爱普莉和妈妈，所以安心吧。”
“……真的吗？”
“真的哦。”
凯伦萨伸出手，擦净爱普莉的脸颊。
“绝对会让你们得救的！”
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凯伦萨心中这么想着。
于是，面具后的微笑依旧存在于爱普莉的目光中，似乎没什么能将其动摇。
尽管先前那些飘忽惨绝的哀嚎，现在已越发刺痛双耳。
◇
“啊——”
牢笼外，鸦群兴奋地在夜空嘶鸣。
然后，像是要将什么东西撕碎一般，吞噬了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