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以后我如同往常一样拖着疲惫的身躯挤上了回家的地铁,随着地铁不断东进,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到土桥的时候已所剩无几。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缓缓地走出车厢,这节车厢在地铁尾部,所以需要往前走一段路才能登上楼梯走出站台。

跨过几节车厢后,有一个穿着松松垮垮的灰色长袖T恤和黑色小短裙的女生踏着擦得锃亮的黑色小皮鞋孤零零地从一节车厢里走出来。她低着头,也不看路,险些撞到我,幸亏我及时刹住了脚步。

她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周一!

那疲惫不堪的小眼神一看就是经受了社会洗礼的样子。

再加上时间又这么晚,明显是刚下班。

没想到她还真靠那些假证件找到了工作。

成为社畜的她看起来丧失了很多活力,我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祝贺她找到工作这件事。

周一发现我以后先是一个喜出望外的表情,咧开嘴想露出一个笑容,可她嘴咧到一半便抽搐起来,紧接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你这是怎么了?”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我……”她只说了一个字便泣不成声,引得车站里的人纷纷回头观看。

“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吗?”

“哇……”

她没有回我的话,只是一个劲地哭,越哭越凶。

“你再哭警察都要过来了,实在想哭,我们出去哭好不好?这里人有点多。”

我在旁人的注目之下拽着她走出地铁站。

渐渐地,她从嚎啕大哭转为低声抽泣,情绪也趋于稳定。

“找工作为什么这么难啊……”周一哽咽着说道。

难道她还没找到工作?

我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那她这么晚到底干嘛去了?

一连串的问题出现在我脑海中。

我决定一个一个问清楚。

“所以……你是因为找不到工作在哭吗?”

“不是。”周一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找到一份工作,今天第一天上班。”

“那是因为工作太辛苦?”

“也不是,呜哇……”本来已经消停了,不知怎么的,周一又放声大哭。“我……我被人骗了。”

“你不是跑去骗人的吗?怎么反倒被人骗了?”

我话音刚落周一便止住了哭声,恶狠狠地看着我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我胳膊上掐起一块肉拧了360度。

“有没有点同情心!我都这么惨了,你还调侃我。”

“哎呦哎呦,你放手,肉都要被你掐掉了。人不大,力气倒不小。”我一边失声痛叫一边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这点皮肉苦就受不了了?你知不知道我幼小的心灵受了多大的创伤?要比这疼上10倍都不止!”

“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

周一白了我一眼,甩给我一副不屑中夹杂着几分怒火的脸色。当时我们正在一盏路灯下面的人行道上,来往的行人稀少,周一背对着我蹲了下去,双臂抱着小腿,脑袋支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我跑到她旁边,也蹲了下去,用食指戳了戳她。

“你说嘛,怎么回事?”

她不理我,把头扭到另一边去。

我跑去另一头,她又把头扭回来。

无奈之下,我又跑到她正对面。

“我看你这下要怎么办,把头埋进地里去吗?”

周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神经病!”

随后她伸出两根钳子一般的手指又从我胳膊上揪起一小块肉。

“怎么不躲了?”

“你开心就好,这点疼痛还是能忍的。”

“傻样。”

“嘿嘿,现在能说了吧,碰上什么事了?”

周一甩了甩头发,开始诉说她的故事。

“住处安顿好以后我就开始投简历,起初投了很多知名公司都石沉大海。后来我就投一些中小型公司,虽然也去了其中五六家面试,但最后肯要我的只有一家。因为没得挑,我就接受了他们给的offer。原本我应聘的是运营岗位,入职以后却被告知实习生要轮岗,然后就把我安排到销售岗位去。新人培训的时候我偷偷问了旁边的人,大家被五花八门的岗位吸引过来,有财务,有客服,还有行政,结果都被安排到销售部门轮岗。这摆明了就是骗人嘛!”

“挂羊头卖狗肉,他们真正招聘的岗位估计只有销售一个。”

“这还不是最过分的!办入职手续的时候HR拿走我的身份证去复印,就一直没还我。我后来问他去要,他居然说怕我弄丢了,暂时替我保管。当我三岁吗?连自己东西都保管不好。”

“应该是怕你跑了才扣下你身份证。”

“对!今天一整天都过得糟透了,那个培训老师一直给我们洗脑,硬是把一个三无产品说成是高科技,然后还要吹嘘一番卖这个东西是多么挣钱。我以为自己不小心误入传销,生怕他们把我人都扣下。本来中午就想找机会开溜,但他们非拉着我一起吃饭,完全不给我独处的机会。晚上也开会开到很晚,一堆人聚在一起又是分享又是讨论,一个个都那么亢奋,我觉得他们神经有些不太正常。反正我是很怕,从公司出来以后还是心有余悸,总感觉背后有人跟踪我,一路跑到地铁站,头也不敢回,上了地铁才终于舒了一口气。明天打死我也不去了,可惜我的身份证没能要回来。”

“反正也是假的,这一点估计他们也没想到。”

“那可是我花200块钱买的!”

“人没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种时候就别计较那点钱财上的得失啦。”

“那个HR还想让我交什么服装费、工牌费、物料费一共三百多块,我说我没带钱明天交,他还有点不高兴。傻子才交那个钱呢!”

“这公司真是没什么出息,这点小钱都要从员工身上克扣。”

“所以我就很气!自己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居然会被这种垃圾公司骗……”

周一的眼中又开始闪烁出泪光。

我能感觉到,周一是一个相当骄傲的人,年轻气盛并且思维活跃,她脑袋里有很多令人称奇的想法,也有很强的执行力去实践那些想法。不要说在她那个年纪,就算放在我的同龄人中,也是佼佼者。

但即便是这样的人,想要立足于社会也要吃很多苦头,交很多学费。更不要说她还选择了一条更加凶险的道路。

计划赶不上变化,百密也会有一疏,因为现实往往更狗血更无情更不讲道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剩下一二大概是特别不如意。少年对未来所有的美好期望总会一个接一个幻灭,只是,对于十七岁的她来说,体会到这些还是太早了。

听别人倾诉一直以来都是一件令我颇为苦恼的事,我很不擅长安慰人,我自己时常抱有悲观消极的想法,但我无意把这种想法传递给他人,这不是什么值得分享的好东西。这种怪物必须锁在心里,任其肆虐一定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如果不能帮到别人,至少要做到不捣乱。

所以,我不能吐露我的真实想法,否则她的心情会更糟,实在是不想再看她哭了。尽管我平时很讨厌那些假大空的话,但此时却不得不搜肠刮肚想些积极的东西鼓励她。

“你刚刚步入社会,难免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事。有好的,也会有坏的。尤其是一个人生活,困难想必不会少。但是啊,这些事总会过去的,雨后见彩虹嘛,那些曾经让你痛苦的东西最终都会变成你的一部分,让你更加强大。虽然天空中偶尔也会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但风和日丽的晴天才是常态吧?”

周一的脸上并未出现我所期待的豁然开朗的表情,反而是略带鄙夷地说:“你,听说过梅雨吗?”

……

“我好心开导你,你跟我抬什么杠啊!”

“我说的是事实嘛,梅雨季节经常连着一两个月见不着太阳。”

“那你就把时间拉长到以年为单位。”

“就算在一年里,好天气也不是特别多哦。”

“你们家是住龙宫吗?”

“哈哈哈哈,没错,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是来找定海神针的。”

“说出来就不叫秘密了吧?而且,那玩意儿一万三千五百斤,你确定你扛得动?”

“原来有这么重吗?要是当废铁卖掉是不是也能赚好大一笔钱?”

“你可真有创意。想把如意金箍棒当废铁卖掉的,古今中外你应该是第一人。”

“我果然是个天才吧?”

“这明显不是在夸你啊……”

“哼,我不管,反正我天下第一聪明。”

“行吧。”

“好敷衍啊你!”

原本还在担心她过于消沉,但现在看来该消沉的人是我。不只是消沉,其实已经有点抑郁了。这个人变得也太快了吧?刚才还哭哭啼啼,现在就跟个没事人一样。我对女人的善变有了新的理解。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来北京呢?”我问道。

“想要活得有趣点。”

“我不太理解你所谓的有趣和北京之间的联系,在我看来,北京这个地方挺无聊的。”

周一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动了一下,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觉得自由自在的人生才称得上有趣,被别人安排好的人生只不过在按剧本演出罢了,都是些无聊透顶的虚假之物。而且,要是碰上不靠谱的导演或是编剧,最先招致恶评的就是主演。所以,你说人到底要多蠢才会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去挥霍呢?”

“那么,是谁安排了你的人生呢?”

其实这句话说出去之后我就后悔了,因为我说了句废话。有能力有资格安排她的人生的人,只有那两个吧。

“没有人可以安排我的人生,我的人生只属于我自己,所以我跑出来了。在我们家那边,不太流行上大学,人们普遍觉得读书浪费时间还不赚钱,男孩子很早就开始给家里帮忙做生意,女孩子高中毕业就去相亲,有合适的就结婚。我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一点也不想年纪轻轻就守着家里相夫教子。”

“可你就这样跑来北京,家里人也不拦着你吗?”

“我爸巴不得我离他远点呢,他好赶紧把那个女人娶回来给他生儿子。”

“你爸……”

“我爸妈离婚了。我妈带走了妹妹,家里只剩下我和我爸。他原来想着让我高中毕业就赶紧嫁人,然后他一身轻松地娶个新老婆回来。我说我不想嫁人,我想读大学。我成绩不赖,考个一本完全没有问题,努力一下争取个985,211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他不同意,他说读完大学出来去打工也赚不了几个钱,嫁个好人家一辈子不愁吃穿。我信他个鬼,男人哪有靠得住的。我妈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他只是觉得我累赘罢了,还要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去满足自己的目的,真的太恶心了。”

“你当初为什么不跟你妈走呢?”

“我妈当了二十年家庭妇女,谋生手段一窍不通,现在只能靠做微商赚点钱,养妹妹一个都很艰难,哪里有闲钱养我。”

“她跟你爸离婚都没分到一些家产吗?”

“她被我爸耍得团团转,钱一毛都没分到,只分到一套房子。那房子,是她养老的地方,又不能拿去卖。而且,她就算有钱,也不一定会给我花。”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她喜欢妹妹比喜欢我多得多。我妈从小就宠着妹妹,几乎是有求必应,一点都不心疼钱,可轮到我时候她却总抱怨我花钱多。我明明更聪明,更漂亮,更活泼,但我妈眼里始终只有妹妹。我再优秀也得不到她的认可,我考全班第三她只是很普通地夸了我两句,我妹妹考一次第十名她高兴得到处给朋友打电话炫耀。很可笑吧?明明都是亲生骨肉,却可以区别对待到这种地步。我难道……就不值得被爱吗?”

周一深邃的眼眸望向天空以至于让我觉得她最后的那个问题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她自己。

“家里孩子一多就会出现这种情况,爱这种东西是没法平分的,只不过有的人会表现得比较明显,有的人藏得住罢了。”

“就算不公平,为什么不是更优秀的我获得更多的爱?”

“我不懂为人父母的心态,但是可以猜测一下,你妹妹平时是不是比较黏你妈?”

“你怎么知道?妹妹胆子小,很内向,几乎没什么朋友,小时候就天天往我妈怀里钻,上了初中还总要和我妈一起睡觉。”

“这大概就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吧,她只有一个地方比你强,她比你更需要被照顾。正是因为你更优秀,所以失去了被怜爱的资格。你聪明,你漂亮,你活泼,你是个不需要人担心的孩子,所以你理所应当地坚强,理所应当地懂事,理所应当地被忽视,一切都变成了理所应当。”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道理?难道我就活该吗?这一切就是我应该承受的?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

“事实是事实,正确是正确,事实往往不正确。”

被我打断之后,周一说到一半的话咽进肚子里去,眼中带着一丝疑惑,似乎是在思考我刚才说的话。

“你……讨厌你妹妹吗?”

我原以为她会对这个问题比较纠结,没想到她回答得异常干脆。

“不讨厌。我只是不满我妈的所作所为,还没有狭隘到去迁怒于她,我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虽然有些任性,但是人不坏,以前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们关系很好,现在也时常联系,前几天还通电话来着。”

“那她知道你离家出走的事吗?”

“知道。哎,不是,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怎么可能去干那么幼稚的事情。我是很认真的告诉他们,我要去北京发展,不会接受他们给我安排的人生。为此,我还和我爸吵了一架,他认定我在北京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最后一定会混得很惨。”

“毕竟你还未成年,有这样的担心也正常。”

“担心?这个可不叫担心,这个叫做鄙视,叫做厌恶,叫做憎恨。他可不是出于善意关心我,只是我的反抗让他不爽罢了,没出息的男人控制欲都很强。我没有听他的话,他还要在背后造我的谣呢!他搞不好回头还要跟别人说我跑来北京做鸡,哈哈哈哈哈。”

周一放声大笑,笑得何其凄凉,何其无奈。

“这不太可能吧?哪有人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你放心,这种话他绝对说得出口,他曾经可是用‘贱’这个字形容我哦。平生第一次有人说我贱,而那个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还真是奇妙的人生体验,哈哈哈哈。他就是个重男轻女的蠢货,我妈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骨子里就看不起我们三个。所以他才要离婚,赶紧娶个年轻女人回来给他生儿子。我跟他在同一个屋檐下17年,他的为人,我太清楚了。你不要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都会像天使一样守护孩子,比人渣还渣的父母有得是。我所经历的人生,跟你们这种家庭幸福的孩子没得比。你体会不到我这17年经历的痛苦,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之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在昏黄的路灯下,愤怒的红色迅速爬满了周一的脸庞,她的眼睛瞪得极大,仿佛对我怒目而视。尽管我知道她生气的对象并非是我,她只是在我面前发泄自己积郁已久的负面情绪。

此时的周一,向我展示了最真实的自己,不加掩饰的,最纯粹的周一。

带给我震惊的同时也在我心中戳开了一道口子,那些原本被隐藏在深处的东西,一点一点,流露出来。

“家庭幸福?”我苦笑了一声。“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家庭幸福了?”

周一愕然,嘴巴半张,一句话都没说。

“你也不了解我的人生。你太清楚你父亲的为人,而我,几乎不了解我的父亲。他很少回家,总是在外面待着,我不清楚他到底在干些什么。明明都生活在一座小小的城市里,可每年见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他身上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酒味,就好像被烟酒常年腌渍过一样,他走过的地方那股味道都会停留很久,闻了让人很不舒服。我们一年到头都说不上几句话,谈话的内容也并不深入,差不多就像偶遇多年未见的熟人一般礼貌性地打个招呼。感情方面的交流,印象中是没有的。我们对于彼此来讲,只不过是最亲近的陌生人。”

我所说的话似乎也让周一颇为震撼,她理了理思绪,问道:“他为什么不回家?”

“父亲和母亲感情不好,我脑海中最早的记忆便是他们吵架的记忆,他们一吵架我就躲在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可是没人管我,他们吵得很凶,声音很大,东西扔得满地都是,每次吵完架总是一地垃圾和碎片。我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起他们不再争吵,反正后来父亲回家的次数便越来越少。”

“那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呢?”

“因为诸多现实条件的限制。母亲没有工作,一旦离婚,就会失去经济来源,所以尽管感情不和也不愿离婚。父亲把工资卡留给了母亲,他在银行工作,收入还可以,足够我和母亲生活。虽然我不清楚细节,但他似乎有别的副业来维持自己的日常开销。另一方面在我们那种保守的小城市,离婚被视为耻辱,一家人都会遭受非议,出于面子上的考虑,很少有人会去离婚。”

“实际上,你从小就是和你妈两人相依为命的吧?”

“相依为命……吗?我想算不上吧。”

周一歪着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眼里充满了迷茫。

我继续解释道:“我觉得我们并不依靠彼此,而是恰恰相反。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缺失而变得更加紧密。小时候母亲整日在家中看电视,我对她看的那些东西毫无兴趣,但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坐在沙发另一头,呆呆地看着母亲,我也不敢说话,因为她讨厌我说废话。稍大一点,她就开始撵我出去玩,不让我待在家里。我总被附近的孩子欺负,所以我不想和他们一起玩。为了打发时间,只能一个人在外面不断地游荡。我们家住在城市边缘,把市里的大街小巷都走遍以后我开始往附近的村子里跑,城市周围大大小小的村子去过不少,那里的风一吹就扬起的黄土和家养动物的粪臭味至今还记得。上学以后,母亲的脾气变得更差,一点小事便足以让她暴怒。她常指着我说‘你们爷俩没一个好东西,就知道气我!’起初我不断地反思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引得母亲这样讨厌我。可思考不仅没有带给我答案,反而让我愈加痛苦,于是我停止了思考,选择接受了这一现实。初中以后我开始住校,除了寒暑假都不回家。就算是放假,我要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要么整日待在网吧。只要不见面,我们之间就可以好好相处。”

“哇……没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童年。”周一再次哭得稀里哗啦。

“喂喂喂,你怎么又哭了?”

“你以为我是在为谁哭啊!听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掉眼泪。”

“好了好了,收起你的同情心吧,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没放在心上。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你……不恨他们吗?”

“我忘了。可能恨过吧,但现在早已没有那种感觉。恨与爱一样,都是一种强烈的情感,不如说因为爱,才会恨。当一个人真正走到爱的反面的时候,会发现那里等待他的是无感。也就是,不再抱有任何感情。没有期待,没有眷恋,也没有厌恶。这就是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无感。我没有心思和必要去恨他们,因为我已经成了局外人。”

“那你爸妈现在怎么样了?”

“不清楚,我差不多一年没有回家,平时和他们唯一的联系就是母亲每个月打给我的生活费。”

“生活费?你都工作了还有生活费?那她对你还不赖嘛,我来北京我爸一毛都没给我,我用的还是自己的私房钱。”

“那是因为我下个月才毕业,母亲也不知道我现在有工作,所以照旧给我打钱。”

“你是应届毕业生呀?怪不得看起来有点呆,那你也没工作多长时间嘛。”

“啊?什么叫有点呆?”

“哎呀,一不小心说了真心话,你别介意,嘻嘻。”

还是真心话……

这要让人怎么不介意。

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一件更值得介意的事情。

“我们……是不是在这里蹲了好久,我腿好像麻了。”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感觉我的腿好像也麻了……”

我猛然站起来,没等我站直,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幸亏我及时扶着旁边的路灯。脑袋里嗡嗡的,好半天才缓过来。

睁眼一看,周一一只手扶着路灯,一只手扶着额头,好像也在犯晕。

“哈哈哈,真是蠢啊。”

“哈哈哈,蠢透了。”

我们两个在空荡荡的路边,开怀大笑。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继续找工作,我就不信这么大的北京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总有一天我会光鲜亮丽地站在这座城市里度过最有趣的人生。”

“光鲜亮丽……和有趣吗?总觉得这两个在北京是反义词,不,或许跟地域也没什么关系。”

“那你就好好看着吧,看我如何化腐朽为神奇,把这两件事同时做到给你看。”

“拭目以待,如果是你的话,或许真的可以。”

周一扬起头满是得意,一扫之前的阴霾。我很期待她身上蕴含的种种可能,这般纯真瑰丽之物给无聊的世界增添了别样的浓郁色彩。

时间已经很晚,出于安全考虑,在不顺路的情况下,我把周一送了回去。后来骑一辆共享单车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简单洗漱一番躺在床上。

关掉开关的吸顶灯仍然散发着微弱的光,窗外不时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既真实又梦幻,像是偶然又像是必然。

我将手放在胸口静静地感受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

奇妙的新鲜感充斥着我的大脑,从未觉得生命如此真实。

曾经我拼命遗忘的东西,我封印在记忆深处的东西,我惟恐人知的东西,居然轻易地讲给周一,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认识周一的第一天起,我就隐约感觉到她身上有和我相似的地方,心中惊喜与恐惧交织,因此对她在意,也对她警觉。

我们果然很像,但又彻头彻尾不同。

望着窗帘缝隙洒进来的光,我很快进入了温馨甜美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