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店面业绩很好,在整个大区都排在非常靠前的位置,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为了庆祝这个有纪念意义的事情,经理组织了一次集体聚餐。我们平时下班都在晚上九点以后,今天为了给聚餐腾出时间,经理特批六点下班。
聚餐的地点在一家颇为有名的京式餐厅,据说在全北京有不下十家分店,离我们最近的那家在国贸附近。这个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为了节省时间,大家还是选择分批打车过去。
六点一过,店里的人便成群结队地离开了。我一直留到了最后,因为每天下班后各组都要轮流打扫卫生并锁好店门,今天刚好轮到我们组。
我和董铭用拖把将上下两层统统拖过一遍后,店内只剩下我们俩和俞烟渚以及经理四人。
俞烟渚在和经理交流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她这几天有一单似乎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不出意外又会给店里增加一大笔业绩。
“那咱们锁了门准备走吧,别让他们等太久。”经理看到我们拖完地之后话锋一转。
董铭眼疾手快立马跑出去拦了一辆出租车,毕恭毕敬地守候在车旁。因为只有俞烟渚一个女性,所以她拎着自己的米白色手提包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我们三个则挤在狭小的后排座位上。
膀大腰圆的董铭就不说了,经理的身材魁梧,我也不算瘦,因此坐在一起并不是那么舒服。事实上,后排的靠背根本放不下我们这三张宽厚的肩膀,坐在中间的董铭不得不把身子前倾腾出空间,才避免了谁也不能放松肩膀的窘境。
好在目的地不远,在有些堵车的情况下只花了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一路上董铭和经理相谈甚欢,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和经理混得这么熟。
我从他们的谈话中才得知他俩是辽宁老乡,如此看来能聊到一块儿去也是正常。虽然他们只是闲聊,但明显可以感到经理对董铭的器重与喜爱。这也难怪,哪个领导不爱才呢?作为店里最优秀的新人,值得这样的待遇。
坐在旁边的我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窗外,生怕经理突然跟我说点什么。那个时候的我只想当空气,只求他不要意识到我的存在。
因为我不愿意被比较,不想当董铭的背景板。
与董铭的最高租赁业绩相对应的,我是那个最低的租赁业绩。其实这场庆功宴本身对我来讲就是最大的讽刺,我实在是没什么好庆祝的,只是拖了大家后腿罢了,强行拉低了人均业绩。
幸好直到下车的时候经理才问了我一句是否不舒服。
我连忙解释只是有点晕车,不要紧。
这家店装修得古色古香,招牌是一整块厚重的木质牌匾,店名用遒劲有力的繁体书写。大门的玻璃上贴有中国结状的剪纸,窗户则是榫卯结构的格子窗,颇有童年时看过的电视剧里那股老北京味儿。进入大厅以后发现不仅桌椅,就连房梁都是复古的木质造型,可谓是京味儿十足。
早就定好的包间就更是气派,四周的墙壁上贴着砖块纹路的灰色瓷砖,不仔细看,还以为就是拿砖摞起来的。墙上除了有反映老北京市井生活的黑白旧照,还有意境丰富的水墨画。两盏绘着祥云的灯笼形吊灯优雅地悬在空中透过薄纸散发出明亮的光芒。中间摆着的两只大理石圆桌可以分别容纳十二人,店里一共二十三人 ,刚好够用。
我们到的时候,两张桌子差不多都坐满了。张猛和另外两个店长坐的那一桌只留了一个主座给经理,所以我们组的人只能去另一桌坐下。店里有些热,我和董铭不约而同地脱下外套挂在座椅的靠背上。俞烟渚没有脱外套,而是把自己的包挂在椅子上。
菜也是提前定好的,服务员看到我们人齐了便将大大小小的盘子陆陆续续端上来。但是这种饭局主角从来都不是饭菜,而是酒。
凉菜上了四个,热菜也上了两个,没有一个人伸筷子,大部分人都在和旁边的人闲聊,不聊天的人就在玩手机。
张猛给我们这桌抱过来一箱海之蓝,拿出几瓶摆在桌子上,并给每一个人都倒了一杯。我回头一看,另一桌的人也在倒酒。
等所有人的酒都倒齐之后经理站起来例行公事般地讲了几句客套话,然后邀大家一同举杯。
白酒的味道一直不是很喜欢,即便是名贵的酒也不例外,我只轻轻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杯子。俞烟渚似乎也采取了和我一样的喝法,放下杯子时,几乎还是满的。
喝过酒后,经理带头夹菜,众人这才纷纷拿起了筷子。
菜品的质量相当高,乾隆白菜脆爽可口,杏仁豆腐凉甜生津,烤鸭的诱人香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味道更是一绝。金黄油亮的外皮酥脆无比,牙齿轻轻一碰便化在嘴中,饱含汁水的鸭肉咸香嫩滑,与肥而不腻的脂肪搭配在一起将整体的口感提升到了极致。
取三四片烤鸭稍稍蘸一些酱料,放入一张薄而透明的面饼之中,再夹入五六根葱丝七八条黄瓜丝,最后统统卷起放入嘴中,咀嚼肌幸福地忙碌着,奇妙的感觉在味蕾上绽放、奔涌、升华。
满足,真的满足。
来北京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吃地道的北京菜。口味完全可以接受,本来山西和北京离得就不是很远,饮食习惯虽然略有差异,但并不影响我享用北京的风味。这顿饭是经理自掏腰包请客,丰盛得很,好酒好菜一点都不吝啬,对我来说也算是改善伙食了。工作日一般就在店附近吃些沙县兰州之类的快餐,谈不上多美味,只是经济实惠这一点令我中意。
吃了一会儿饭另一桌的人便开始轮流去给经理敬酒,喝过一轮后我们这桌的人也纷纷走上前去敬酒。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换上了啤酒,经理喝的也是啤酒。
我磨蹭到最后才和俞烟渚一起去给经理敬了一杯酒,我们俩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经理端起酒杯陪我们喝了一口,他面前已经摆了两个空啤酒瓶,肚子也已经明显涨起。幸亏是啤酒,要是白酒估计早就不省人事了。
经理微微有些醉意,黝黑的面庞也渗出一丝红色,尽管眼神有些迷离,人倒是挺开心的,一边鼓励俞烟渚再接再厉,一边说我有潜力好好干一定可以出成绩。我回去以后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我到底有什么潜力。
饭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大家开始随意走动,互相敬酒,董铭趁此机会坐到经理旁边,两人边喝边聊眉飞色舞,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本来我和董铭一左一右坐在俞烟渚旁边,他一走右边的位置便空了出来。没过多久带着几分醉意的张猛就拿着他的杯子坐到那个位置上。
“来来来,俞店长咱们喝一杯。”他把酒杯举到俞烟渚面前。
可俞烟渚刚准备去碰酒杯就被他打断。
“诶?啤酒怎么行?咱俩还不得喝点白的?”说完他晃了晃杯中的无色液体。
“我酒量不行的,喝白酒容易醉,明天还要上班,耽误了不太好,你说是吧?。”
“这点酒哪能醉,今天这么高兴,你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张店长,对你的尊敬我是放在心里的,不管喝的什么酒,重要的是感情已经到位了,这杯酒我敬你。”俞烟渚执意端起自己的那杯啤酒。
张猛再次将她拦下。
“那这样吧,要是你非要喝啤酒,那就我喝一杯白的你喝一瓶啤的,这样总行吧?”
“何必呢?又不是陪客户,咱们都是自己人,就不用这样了吧?”
俞烟渚的眉头稍稍挑动,我能感受到她心中的不悦。在这种场合,不便发脾气,她只能压抑自己。另一面,张猛被三番五次拒绝后也有些恼火。
“俞店长就这么看不上我么?我就不配和你喝酒么?”
“哪的话,我主要是怕喝醉了给别人添麻烦,我陪你喝几杯,咱们点到为止可以吧?”
说完,俞烟渚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豪爽。这样才对嘛,就是要开心,就是要尽兴。”
张猛端起自己的白酒,一口气吞下半杯,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声,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
接下来张猛像是在表演脱口秀一般喋喋不休地讲着从三流文章上看来的心灵鸡汤(他常在朋友圈里分享这类文章),说到高潮处一定要举杯劝俞烟渚与他一同饮酒。俞烟渚每次都不情不愿地喝上一口。
喝掉半瓶白酒后,张猛吐字越来越不清晰,逻辑也渐渐变得混乱,但这些丝毫不耽误他喝酒的节奏,说不了几句话便要强行找个理由和俞烟渚喝点酒。
与此同时,俞烟渚对他的忍耐似乎也到了极限。一副不胜其烦的表情挂在脸上,攥成拳头的白皙手背上隐隐现出青筋,她似乎在酝酿什么可怕的东西,如果听之任之,可能会演变成不可挽回的结局。
察觉到这一点的我在张猛再次举起举杯时拿起一杯酒挡在俞烟渚面前。
“猛哥,感谢你之前对我的栽培。趁着这个机会我得好好跟你喝两杯。”
张猛楞了一下,他完全没想到我会突然冒出来。
“行,行吧。”
我一仰脖将一杯啤酒喝下肚。
他也将杯中所剩不多的酒一口气喝干净。
“猛哥,你觉得租赁经纪人做到什么程度就可以去做买卖了呢?”
我没有给他再次去纠缠俞烟渚的机会,找了一个工作相关的话题与他聊了起来。虽然他有些不情愿,但也无法忽视我的问题,只能被我牵着鼻子走。
俞烟渚很快领会到了我的我意思,留下一句‘你们慢慢聊,我去趟厕所’,便潇洒离去。
她走后过了好久都没有回来,我们两个又喝了几口酒尬聊了一阵子,张猛自知没趣,拎着杯子又回到原来的桌上。
好多人不知跑到哪里去,座位上空荡荡的,只留下几个玩手机的人,一桌佳肴还剩下一半,最后上的几个菜基本没怎么动,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浪费。我肚子早已吃得圆滚滚,休息了一下又勉强往嘴里塞了几口肘子。
这时董铭踉踉跄跄地走回他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椅子发出‘嘭’的一声。
他整张脸变得通红,像是画了红脸的京剧演员,细看之下不只是脸,连同脖子也红的像颗彩椒,浑身散发的酒气简直能熏死一头牛。
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我扫视四周,醉成这个样子的人好像也就他一个。
“你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一斤多白酒,小意思。”他冲我摆了摆手。
休息了几分钟,董铭颤颤巍巍地拿起筷子开始吃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手抖的频率和食堂大妈有一拼。
“这菜不赖呀,咋就没人吃呢?”
我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问我,犹豫了一番接下了他的话茬。
“菜点的挺多,吃不完也正常,再加上好多人都在喝酒,就更吃不动了。”
“你是不是就没怎么喝?”董铭头也不回地问我,现在的他仍在专心吃饭。
“我……不太会喝酒。”
“做销售怎么能不会喝酒呢?你得多练练啊兄弟。”
之前我与董铭的关系一直是不近不远、不亲不疏,就连工作上的交流都很少,私下的交流就更别提了。他很反常地和我说这么多,大概是由于酒精的作用。而且突然把我称为兄弟这点让我一时难以接受,虽然我明白他只是喝多了,但我本能地抗拒与别人结成亲密的关系,哪怕只是字面上的。
“这种事情真的不擅长,没办法。”
“我看你就不想好好工作,一点都不上进。”他‘啪’地放下手中的筷子,侧着身子把胳膊支在桌子上伸出食指对我指指点点。
“上进?有什么用?”我没好气地反问道。
“赚钱呀兄弟,这世道没有money怎么活?你告诉我怎么活?干啥都是钱。你要是没钱,你屁都不是。只有有钱,才能活得像个人。”
“按你这意思,我这种没钱的,连人都不算?”
“是不是人不是你自己说了算,别人说你是人,你才能是人。你把自己当个人物没有用,别人不承认,你啥都不是。”
尽管我经常处于自我否定之中,但这不代表我可以接受随便被别人否定。他的这种说法,令我不由得有些恼火。
“我为什么非得要别人的认可呢?”
“这就是社会呀!你真的太年轻,太年轻,啥都不知道。现在的人,只认钱。评价一个人最重要的指标,就是钱。有钱人会被捧到天上被普通人当做精神导师一样供起来,而穷人会被指责为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的社会蛆虫。”
“钱多了无非就是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多买点东西,房子啊车子啊,虽然贵,但本质上也是消费品,这样的东西对我没什么吸引力。”
并非是为了和他抬杠才说出这种视金钱如粪土的宣言,就我本身而言消费欲望真的不高,因此我没有努力工作的动力,我不知道赚了钱要干嘛。
“错,大错特错。钱不止可以买来物质,还能买来感情。你有钱,才有人愿意和你交朋友,才有人愿意嫁给你。你要是穷光蛋一个,谁搭理你?躲远还来不及呢。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人们笑贫不笑娼,钱就是理想,就是正义,就是一切。”
“因为钱才肯接近的人,不太可能怀揣真的感情,我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说你天真。真假不是永恒不变的,如果没什么东西来维系,真的也会变成假的。尤其是……感情。情比金坚什么的都是屁话,没有比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更脆弱的东西。我和我对象高中就在一起,谈了八年恋爱,八年。”
董铭伸出左手向我比划了一个八,顿了顿继续说:“本来我们俩说好毕业就结婚,可她妈不同意。因为我的房子不是沈阳的,她妈说要结婚必须在沈阳有套房。我老家那房子已经把家底都掏空了,可那房子卖了也凑不够沈阳的首付。然后,然后她说‘我只能给你三年时间,如果你不能满足我妈的要求咱们就分手吧。’就他妈因为一套破房子,就他妈因为这点破钱,八年的感情都可以不要。我原来以为没什么东西能比爱情更真,但是现实告诉我没什么东西能比感情更假。现在这世道,有钱才能谈感情。穷鬼不配拥有爱情。”
听完这段话,我对董铭有所改观,原本我十分不齿他为人处世的方式,那种唯利是图的行径实在不敢叫人恭维。
但是,我忘了,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过去,都背负着沉重的东西,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塑造了今天的我们。坚硬的岩石也会被长年累月的风沙一点点侵蚀。肉体凡胎的我们拿什么来抗衡岁月?如果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么相应的,可恨之人也定有可怜之处。
我相信人性本善,只是这世界给予了我们太多磨难,手无寸铁的我们不得不长出各自的獠牙去为生存拼搏。
“那你……还爱她吗?”
在董铭身上,这个问题令我十分好奇,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紧闭嘴巴,沉默不语。
即便不需要语言,答案也很清晰了。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勾起了我回忆的涟漪。
“反正,我一定要赚很多钱,买大房子,把她娶到手。”
我很疑惑,既然他们之间不再有感情,那结婚的意义何在?
“你为什么非要娶她?”
“人活着,不蒸馒头争口气。我要让她妈知道,我有本事能把这个房子买到,不是浪费她女儿青春的废物。我要让她知道,我说到的事就能做到,不是只会吹牛逼的loser。我,董铭,绝不认输!”
说到激动处,董铭拿起酒杯灌了自己几口酒,随后便瘫在椅子的靠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眼神愈发混沌渐渐睡去。
明明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却让我感触颇多。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忧伤,在一股莫名情感的驱使下拿起了那杯没怎么动过的白酒。
辛、辣、痛。
这东西进入喉咙的感觉并不舒服,它灼烧着食道,宛如一股炙热的岩浆缓缓流入胃部,体内的感知细胞向我精准地反馈了这些信号。
接下来只觉得心上的痛楚渐渐被麻痹,直至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飘飘然的愉悦。
酒精仿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从四面八方汇入心脏,使其平和,使其释然。
等我回过神来,酒已被喝到一滴不剩。
我昏昏沉沉一个人喝了半天闷酒,因为尿意袭来才清醒了一些。这种感觉十分奇妙,整个人都变得麻木、迟钝,只有膀胱感觉很强烈,就好像在那一刻膀胱取代了大脑在指挥我的一举一动。我扶着椅子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卫生间。
上完厕所膀胱轻松了很多,脑子仍旧有些晕。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我就能回到包间,但我暂时不想回去。那里,总感觉有些压抑。
我走到一扇窗户面前,费了好大劲推开一片玻璃大口吮吸着外面的空气。
灯火阑珊的夜景分外美丽,鳞次栉比的写字楼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仿佛争奇斗艳般闪着眼花缭乱的光。这份美丽不是城市繁荣的证明,只是社畜们还没下班。
北京依靠无数人的梦想得以永葆青春。年轻人终将老去,但北京不会老。
“你杵在这儿干嘛?”
一回头,俞烟渚站在我后面。
“看星星。”
“有这么好看嘛?”
她将我挤到一边,霸占了我刚才的位置。
“星星的影子都没见着,你在看鬼吗?”
“星星就在天上,只是城市的光太亮,盖过了它自身的光芒。”
“意思是说,想要寻求那些宝贵的东西时很容易被遮蔽双眼吗?”
“不,星星终究太过遥远,与其看得见摸不着,还不如压根就看不见。”
“眼不见心不烦,倒是很符合你的个性。”
我尴尬地笑了笑与她聊起了别的事。
“你干嘛去了?”
“头疼,在外面转了转。”
“不舒服就早点回家吧。”
“这可不行。经理还没发话呢,没必要因为这种事得罪他,多待一会儿就是了。”
“不至于吧?印象中经理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这可说不好,有的人表面上什么都不说,可心里都记着呢。我来这家店就是因为得罪了前领导,虽说是我主动提出调整工作的地点,但和被赶出来没什么两样。我只想安安稳稳赚点钱,同样的亏,我不想吃第二次。”
“八面玲珑的你,还能干出得罪领导的事?”
“有的人就是神经病,没办法。算了,不说了,咱们回去吧,他们可能快吃完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九点。没想到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总觉得踏入这间饭店还是不久之前的事,看来不只是支配自己身体的能力,连同我对时间的感知也一并被酒精剥夺了。
再次进入包间之前,我抱有和俞烟渚一样的想法:这次聚餐应该已经来到了尾声。但摆在眼前的景象却仿佛告诉我这才刚刚开始。
原本整整齐齐地围在餐桌旁边的椅子歪歪扭扭地散在各处,有的还在餐桌附近,有的被推出去好远,有的干脆被拉倒角落里。人们也不再满足于坐在位子上,不仅有站着高谈阔论的,还有席地而坐喝酒划拳的。再没有常识的人也无法做出这样一副热闹畅快的局面马上就会结束的判断。
“俞店长,我们等你等得好苦哇,半天不见人,还以为你跑了呢。”
我和俞烟渚原本想回到我们那桌找张椅子坐下,路过另一桌的时候却被张猛喊住。他和另外两个店长围坐在经理旁边,一个个面红耳赤眼神涣散,桌子上椅子下堆放了数不清的啤酒瓶。
未等俞烟渚做出什么反应,他们那堆人便哈哈大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我能跑去哪,不过就出去了一会儿,你们就这么想我吗?”俞烟渚露出一个完美的职业笑容说道。
“何止是想,简直要想死了,俞店长不在,这酒喝着都没味儿,你来你来。”张猛边说边冲她招了招手。
“是啊,小俞,就差你了。”经理抽出一张椅子示意她坐下。
迷人的微笑仍旧挂在她脸上,可却有什么东西微妙地不对劲。
她扭过头来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她。
某种无奈与渴求在她的眼中若隐若现,但我无法正确地解读其中蕴含的意义。
少顷,她对我说:“你先回去吧。”
我站在原地,目送她一步步走向被酒精淹没的欲望深渊。
他们看上去很开心,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碰杯声与欢笑声不绝于耳。
酒精,真的如此愉快吗?
无聊的笑话与蹩脚的故事远远算不上有趣,可他们就是可以笑得如此放肆。
我,不能理解。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董铭正趴在桌上玩手机。
“那个张猛,是看上俞姐了吧?”
“你听谁说的?”我反问道。
“感觉。不然他没事老灌俞姐酒干嘛。”
“没可能是在故意为难她吗?”
联想到之前俞烟渚和张猛的一些不太愉快的合作经历,做出这样的推测我认为是合理的。
“不清楚,我也是瞎猜的。毕竟俞姐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她身上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包间内趋于寂静已是快十一点的事,不少人趴在桌上半醉半醒喃喃自语,每个人身上都有或浓或淡的酒臭味,虽然我后来一直在玩手机没怎么喝酒,但身上仍旧散发着令人不快的糜烂气息。
一直以来我都对烟味酒味格外敏感,它们总能刺激到我的神经,令我联想到某些记忆深处的东西。实在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味道也会出现在我身上,这就是命运的轮回吗?我不禁苦笑一声。
经理带着几分醉意向我们宣布:“不早了,大家回吧,定好闹钟早点休息,路上注意安全。”
半醉的人纷纷起来把周围喝醉的人叫醒,大家互相搀扶着陆续离开。
当现场只剩下俞烟渚一个人还趴在桌上的时候经理推了推她:“是不是喝多了?”
她摆了摆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不要紧。”
“要不找个人送你回去?”
“我送她吧。”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张猛毛遂自荐。
“你知道她家在哪吗?”
“大概知道,在四惠附近,具体的位置等会儿问问她就行。”
“可你不是在天通苑住吗?又不顺路,找个顺路的吧。”
“不碍事。”张猛硬是在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不用。我还没喝多呢,一个人也回得去。我出去打个车就行。”
俞烟渚用双臂撑着身子艰难地从桌上爬起来,凌乱的头发黏在她脸上挡住了视线,她伸出右手捋了捋头发露出红润的脸庞,迷醉的双眼漠然地看着周围的事物,灵魂似乎流连于现实与虚幻之间。
“小历,你是在土桥住吗?”经理看到俞烟渚这副醉相后问我。
“嗯。”
“你把小渚搀出去打个车吧,你俩正好顺路。”
“行。”
我捎上俞烟渚的包又把她扶起来,余光扫到张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的眼神不太友好,我没敢多看,匆匆走出饭店。
夜深了,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不复平时的喧闹,如此冷清的北京很少见到。对于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的我来说,这个点一般已经躺在床上了。出租车估计很难打到,只能叫个网约车。
真是一个方便的时代,不到5分钟,一辆白色的网约车便来到了我面前。刚刚清醒了几分钟的俞烟渚又变得烂醉如泥,我叫了她好几次都没有反应。我只能让司机先往四惠的方向开,希望俞烟渚能在途中醒来告诉我她家的位置。
一路上我都没有放弃叫醒她,但我们始终未能达成有意义的对话。
“俞姐,你家在哪?”
“在……在陕西。”
“不是问你老家,是你住的地方。”
“啊……在月亮上,呵呵呵呵。我住月亮上哦。”
“你嫦娥还是玉兔?我还住火星呢!你正经点好不好。”
“我就……很正经啊。”
“那你告诉我你住哪里,我好送你回去。”
“不告诉你,你是坏人,你是不是想去我家偷东西?”
“你家是住皇宫还是怎么?有什么值得我偷的?”
“呼……呼……”
没办法,最后我让司机把我们放到四惠地铁站附近。她每天都坐地铁上下班,说明住的地方不会离地铁站太远。
下车以后我搀着她的胳膊走了一段路,她嘴里哼哼唧唧地念叨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你说的是啥?月球语吗?我听不懂。能不能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她极其微弱地,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勉强从喉咙里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累,我们休息会儿好不好。”
我回头望了望我们走过的路,大概连一百米都不到。她整个人软得像只鱿鱼,全身的重量都通过胳膊压在我身上,怎么还好意思说累。
我还没说累呢。
好吧,其实我也有些累了。
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我还不知道她家的位置,我们这样漫无目的地前行,确实没什么意义。
我望了望不远处有一个空无一人的公交站亭,那里有一排座椅可以用来休息。
原本想让她靠着背后的橱窗休息会儿,但我一松手她便会顺着某个方向倒下,现在的她毫无平衡性可言。因此我只能坐在她旁边,让她靠着我。
难不成我们俩要在这儿坐一夜吗?
一辆红色跑车疾驰而来,巨大的轰鸣声响彻空荡荡的马路。虽然这辆车出现在我视野中的时间只有几秒,但发动机的嘶鸣却在耳边徘徊了好久。
“谁呀……吵死了。”俞烟渚缓缓抬起头来睁开朦胧的双眼看着我。
“你醒了?”我顿时来了精神。
“嗯……”她用一种撒娇般的腔调拖着长长的尾音发出一阵令我面红耳赤的声音,紧接着她用下巴靠在我肩膀上,她的鼻子离我的脸大概只有0.01厘米,呼出的空气弄得脖子痒痒的。
“你别这样,靠的太近了。”
“怎么了?害羞啥呢?呵呵呵呵。”她一边笑一边用食指戳我的脸颊。
“不是,你粉底蹭我西装上了。”
“你滚!”
“我就这一套西装,弄脏了明天都没得穿……”
她一把将我推开,头也气冲冲地扭到另一边去。
“你家在哪个方向,我送你回去吧。”
没有理我。
“喂。”
“喂什么喂,没大没小的!”
“姑奶奶您行行好,早点让我把你送回去,行吗?”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谁是你姑奶奶,我有那么老?”
“这就是个尊称,与年纪无关。”
“哼。”
俞烟渚猛地站起来,但是没有站稳,眼看就要摔倒。
我见情况不对身体条件反射般弹起来,拉着她的手让她顺势倒在我怀里。
“你喝了很多酒,不要勉强,还是让我扶着你吧,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先往那边走。”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远处隐约能看到几幢高楼。
仍旧是我搀着她走在路上,但现在的她不像刚才那般瘫软,身上有了些力气。我只要控制好她的平衡性,她便可以迈开双腿依靠自己的力量行走。得益于此,我们走的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
顺着大路走了十多分钟,又拐过两条小路,我们如今被小区门口的门禁拦在外面。我让她把门禁卡拿出来,她从我手里拿走手提包并翻出好几张卡片,但没有一张是这个小区的门禁卡。
“可能……落在店里了。”
如果再早一点,还可以等别人把门打开。但现在已是深夜十二点,出现一个人帮我们打开门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
“联系一下跟你合租的人吧,让她下来帮你开个门。”
“我一个人住……”
好有钱。
四环边上的房子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不会太便宜,她一个人住应该是租了一居,房租至少也在5000左右。话说她一个月到底赚多少钱?我要是住这里,每个月工资大概都不够交房租。
“邻居什么的,也没有认识的吗?”
“你以为我是家庭妇女吗?还有空去邻居家串个门。我每天早出晚归连隔壁的人都没碰见过,上哪认识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
“露宿街头吧。”
“行,我去给你找几张报纸。”
“你还真去。”俞烟渚又气又笑,踢了我一脚。
“我主要是不想看到明天早报的头条上写四惠街头惊现冻死醉酒女。”
“哈哈哈哈,那就找个好心人带我回家吧。”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这句话。
好心人不会是指我吧?
但愿是我想多了……
就算她真的在暗示我什么,我住的那个鬼地方,没法带人回去。狭窄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别说沙发,打地铺的地方都没有。要是带个人回去,就只能换我去露宿街头。
“谁会想带个醉鬼回家。你去找个酒店住一晚吧。”我提议道。
“啊?我们要去开房吗?”
“什么我们?是你自己。住酒店就说住酒店,你不要说那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词啊!”
“哈哈哈,你可真逗,开玩笑啦。不过,说真的。这么晚,你还要回家吗?”
“我打车回去,很快的。”
“我记得……你是在土桥住吧。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很快就回去?而且你也喝了不少酒吧?明天能按时起来?”她兴致勃勃地问我。
“还好吧,我感觉问题不大。赶紧帮你找个住的地方我就能早点回去睡觉,咱们别在这儿耽误时间了吧?”
“你怎么就能放心让我一个人在外面住呢!”
俞烟渚气鼓鼓地质问我,两腮鼓得圆圆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看上去竟有几分可爱。
“我又不是让你去住黑店……”
“我可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妙龄少女诶!万一有人看到我美貌动了歹心呢?之前不就有过酒店服务生强奸女顾客的新闻吗?”
貌美如花这一点先不说,她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妙龄少女呢!我都22岁了!这个人是不是对这个词语有什么误解。
“之所以是新闻就是因为这种事很少发生吧?你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
“你!”
她气呼呼地将我再次推开,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开。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可能有些重了。
我总是觉得她足够成熟,足够无懈可击,可以独自面对一切困难。
我忘了,她还是个女人。
其实,不只是女人,就连男人也有柔软脆弱的一面。我凭什么要求她必须要像钢铁一般强硬?
“李未历,你就是头猪!无可救药的猪!”走出十米后她突然转过身来朝我大喊。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向她道歉,一路小跑走到她旁边。
她的表情缓和了一些,看来我的道歉奏效了。
“我不该说你有被迫害妄想症。”
我原本打算更加真诚地道歉一番,赢取她彻底的原谅。
没想到她听到我的话先是一惊,随后扭头就走。
……
难道是道歉的姿势有问题?是不是跪下来会显得比较有诚意?
“你等一下。”我冲她喊道,可她没有理我。
我快步走上前去。
“我想了想,确实不太合适,刚刚是我想的太简单了,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今天晚上,就让我保护你吧。”
“什么啊,想当护花使者吗?”她紧绷着的脸突然露出笑容。
“求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
“哼,我还不乐意呢。”
“姑奶奶,我真错了,咱能别闹脾气了吗?你瞅瞅这都几点了!”
俞烟渚一巴掌糊到我脑袋上。
“谁是你姑奶奶,本姑娘年轻着呢,叫姐姐。”
后来我们按着手机地图的指引,找到了最近的一家快捷酒店。
“请问二位要标间还是大床房?”身穿制服的前台服务生用标准的普通话问我们。
“标间。”我抢在她之前回答顺便付了房费。
“请二位出示一下身份证。”
我把身份证背面朝上递给服务生,她双手接过身份证往读卡器上轻轻一贴,随后毕恭毕敬地还给我。
“给我看看。”俞烟渚用命令的口吻的对我说道。
“什么?”
“装什么傻?当然是身份证。”
“身份证有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好看的你还挡着不让我看,拿来。”
“不要了吧,挺丑的。”
“我就是想看看有多丑。”
“丑到你睡不着觉。”
“那就不睡了,你快点!”
“……”
我紧紧地把身份证攥在手里,丝毫不想交出去。身份证上的照片是六年前照的,长相大体没有变,气质方面却截然不同。照片上的我是一个稚气未脱的愣头青,丑是不丑,但看起来又憨又傻,任谁看了都会想笑。
“大不了,我们交换嘛,我也给你看我的。”
这个条件,听起来不错。
我记得拍身份证照是不许化妆的,如果能借这个机会看到俞烟渚素颜的样子感觉也不亏。大不了我们算是互相握有对方的把柄。
“行。”
“哈哈哈哈哈哈,这真的是你吗?”俞烟渚拿着我的身份证笑个不停。
“喂喂喂,你过分了吧?有必要笑得这么放肆吗?”
“真的,太可爱了吧。”
“啊?可爱?”
在22岁的时候被人夸16岁的自己可爱,感觉心里五味杂陈,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涌上心头。
“对,很可爱。唉,真可惜,这么可爱的人怎么就长残了呢。”
我本想说点什么反驳她,但当我拿到她的身份证以后却惊呆了。
“你为什么拍身份证照还能化妆啊!”
照片上的俞烟渚,与现实中的她,几乎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我的企图落空了。
“谁说不能化?”
“我记得我拍的时候就被提醒过不能化妆留长发什么的。”
“那都什么年代的老黄历了,我这身份证照是今年新拍的,妆只要不化得太浓就行。”
亏大了。
但也并非一无所获。
我看到了她的出生年月,早我5年,也就是说俞烟渚今年27岁。
至少揭开了她的年龄之谜,我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嘀。”门禁发出一阵低沉的响声后被打开了。
一进门右手边是墙壁,上面订着一排挂钩,可以用来挂衣服。左手边是卫生间,干净整洁没有异味。房间里面除了一张桌子两个椅子和两张床之外再无其余家具。
随着房门被关上,气氛逐渐陷入尴尬。在这样一个密闭而又暧昧的空间里,干什么都感觉有点不对劲。
我们各自选了一张床坐下,既不说话,也不玩手机,还不敢看对方。
漫无目的地发呆。
“我想上个厕所。”俞烟渚突然对我说。
“嗯,去吧。”说完我便觉得有些奇怪,上个厕所干嘛还要跟我汇报,我又不可能拦着她。
她没有动静,只是皱起眉头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道。
“我想上厕所。”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你想去就去呗,我又没拦着你。”
“你就不能自觉点出去一下在外面等着吗?你以为我特意告诉你是为了先跟你打个报告?”
“啊?我为什么还要出去?怕我偷看?厕所有门!就算没有,我也没那兴致。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猥琐行不行?人和人之间连点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太习惯上厕所的时候旁边有人,很尴尬,你就出去一下嘛。”
“你怎么这么多事儿。”
俞烟渚硬生生把我推了出去。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一阵微弱的冲马桶的声音之后是水龙头的声音,紧接着是卫生间门被打开的声音,最后‘嘀’一声,房门被打开。
我回去把外套脱下挂在墙上又换上一次性拖鞋进入卫生间,拿起一套牙具开始刷牙。一次性的牙刷不怎么好用,胡乱刷了几下便跑去冲澡。
洗完以后才想起来我没有衣服可以换,犹豫了一番穿上沾满酒臭味的衬衫和西裤回到床上躺下。
我刚出来,俞烟渚就从包里拿出一堆瓶瓶罐罐进入卫生间。
洗了很久的样子,我本来都快睡着了,却被她幽幽地叫醒。
“你把灯关一下。”
俞烟渚没有走出来,而是在卫生间里和我说话。
“关了灯你还看得见路吗?要是磕到腿什么的就不好了。等你上了床再关吧。”
说实话我有些懒得动弹,虽然我一抬胳膊就能摸到床头的开关,但我还是不太想出这份力。
“我卸妆了,你把灯关掉。”俞烟渚抛出一个令我哭笑不得的理由。
“你是怕吓到我吗?”
“你去死啦。快点关掉。”
被她责骂后,我慵懒地伸出手把房间里的灯‘啪’一声关掉。
四周瞬间披上黑色的幕布,原本鲜明存在的物件都变得模糊不清,俞烟渚像是练习舞步一样以极其优雅的姿态走进来。
借助窗外射进来的微弱灯光依稀可以看到她把酒店的白色浴巾裹在身上,径直走向窗户,把窗帘拉上,挡住了最后的光源,此时房间里黑黢黢的,伸手都看不见五指。
原本以为终于能睡觉了,却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
失眠了。
与我一米之隔的床上,俞烟渚浅浅的呼吸声使我心烦意乱。
脑中总是不断闪现刚刚不小心瞥到的修长双腿,身上越发燥热。
我身子一翻,滚到床边,在离她最远的位置背对着她,企图借此摆脱内心的魔障。
为了驱散脑中的妄想,我开始胡思乱想。过去许许多多的事涌上心头,像不休场的夜间电影院一样一部接一部放映。
当然,这种时候一般想不起来什么好事。
饮鸩止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只有更深重的痛苦可以驱散痛苦。
我被心中的事所吸引,感官削弱了与外界的联系。所以当我感觉到有人爬上了我的床时,心里不禁一颤。
“喂。”她在叫我。
这种时候,是不是装睡比较好?我思量着。
隔了很久,我才轻声回了她一个字。
“嗯。”
“你没睡呢吧?”
“睡了。”
“那我是在跟谁说话?”
“梦呓而已,别介意。”
“你就不能正经点吗?”
“怎样才算正经?”
“坦诚一点。”
“那估计够呛,毕竟我们甚至不是能以真面目示人的关系。”
“呵,你可真能贫。”
“彼此彼此。”
我身体绷紧一动不动,床上一片静默,空气缓缓地流淌,俞烟渚身上有着和我同样的沐浴露的味道。
“你喜欢北京吗?”她问了我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
“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
“我不喜欢北京。”
“那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北京有千般不好,可至少,它可以让我体面地活着。”
“中国这么大,难不成就没有你能去的地方吗?”
“我能去哪?”
是啊,1.49亿平方千米的地球,960万平方千米的中国,如此广阔土地上却总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实在是可笑。我们总是被迫去选择一个没那么讨厌的选项,然后不断地惋惜。
如果厌倦了这座城市,回到开始的地方或许是不错的选择,对于大多数人而言。
所以我告诉她:“回家。”
“回家干什么?去嫁给村长的傻儿子然后再给他生两个傻儿子吗?”
没想到俞烟渚对我的答案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我只能用玩笑般的口吻说:“村支书的儿子也可以考虑。”
“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才不知道村长有没有儿子。”俞烟渚用拳头痛击我的背部。
“我也是打个比方。”
“那个地方,我已经回不去了。”
“留在北京,也不会太差吧?”
“等你在北京多待几年就知道了。我也有过像你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但是时间啊总是很残酷,它会不断地帮你认清现实。”
“听起来好沉重。”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
“所以……你认清了什么现实呢?”
“简而言之就是,在北京,一定要有钱。”
“那你应该过得挺好啊,挣那么多钱。”
“多个屁,钱不禁花的。每个月付了房租吃吃喝喝买买衣服就要花掉不少,再加上各种乱七八糟的开支,钱基本上是攒不下的。我在北京卖了四年房,自己却连燕郊的首付都掏不出来。”
“一定要买房吗?”
“一定要。在一座城市里面,有房子才能有归属感。”
“可是燕郊不能算北京吧?”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连燕郊都买不起呢!”
背后一连串的拳头向我袭来,虽不致命,但也痛得厉害。
“你……当初为什么要来北京呢?”为了让她消停下来,我想办法转移了话题。
果然,她停下了手中的拳头。
但是,她没有说话。
“嗯?睡着了吗?”
还是没回我的话。
忽然,我听到了她哭泣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
“你哭了?”
我翻身转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地触碰她的脸庞,柔软而光滑。温热的泪水不断地划过我的指尖滴到床单上。
“为了一个人。”她拖着哭腔说道。
“男朋友?”
“不是。我和那个人,从头到尾,连句话都没说过。”
“你是被什么迷了心窍?居然为一个话都没说过的人跑来北京?”
“他是我大学同学。平时寡言少语,永远独来独往,没有朋友,但是吉他弹得很好,在联欢会上弹过几次。”
“很帅?”
“我觉得蛮帅,但好像女生里面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别人都觉得他是个无聊的闷罐子。”
“说明你眼光独到。可你是怎么会喜欢上这么内向的人呢?”
“他常常一个人,我也常常一个人。他时常坐最后一排,我也时常坐最后一排。记不清是哪天我瞟了他一眼,反正自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总在教室里寻觅他的身影。看不到他时候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后来我明白了,这就是人们说的一见钟情。”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应该不知道。他的目光从未落在过我身上,我不知道他每天在思考些什么。可就是,那么的迷人。我也想过要不要去跟他表露心迹,可每到付诸实践的时候就打起了退堂鼓。就这样反反复复犹犹豫豫,转眼间四年过去了。毕业的时候我偶然间听到他舍友提起他毕业后要去北京,我就义无反顾地来到了北京。我想,只要在一座城市,总有机会再见面吧。但是我没想到,北京实在太大了,整整五年,我都没见过他。”
“你大学时,应该有很多人追吧?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种人?”
“并没有。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土里土气的普通女生,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完完全全的路人角色。那时没什么钱,大学四年买的衣服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化妆品更是一瓶都没买过,比不了那些爱打扮的女生。再加上性格内向,很少跟男生来往,根本不会有人关注我。”
“想象不到啊,名为俞烟渚的女人几年前竟是另一番模样。”
“跟名字有什么关系?”
“烟渚这个词第一见是在唐诗中,我记得意思是雾气笼罩的洲渚,感觉跟你很配,那种亦真亦幻的朦胧美。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变得像自己的名字,应该是出于某种暗示吧,你父母取了个好名字啊。”
“哈哈,难得听你说句人话,不过这个名字是后来改的。”
……
好尴尬。
难得吹嘘一下自己的理论,结果一秒不到就被打脸。
好好的改什么名字啊!
“你原来叫什么?”
“那个名字太俗气,不想提起。我早就决定要跟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作为最重要的形式,首当其冲便要抛弃那个名字。”
“抛弃名字就焕然新生了吗?”
“哪有这么容易。我在北京第一份工作是行政前台,工资不高,勉强够生活。虽然没学到什么工作方面的技能,但是出于工作需要学会了化妆,稍稍打扮一下就发现自己长得其实还挺好看,然后在这方面投入的金钱和精力就越来越多。结果想买的化妆品越来越贵,工资越来越不够花,当时听朋友说做销售比较赚钱,索性就把工作辞了,卖起了房子。当然一开始因为性格上的原因很不适应,但是看到别的同事赚到钱以后就觉得很心动,硬是逼着自己改变了以前那种扭捏的性格。”
“看来金钱要比爱情管用。”
“哈哈哈哈,对,这就是北京教给我的东西。”
“我可以问你件事吗?”
“问吧。”
“你是因为什么得罪了那个店的经理?”
“他想跟我搞对象,我没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店经理,年薪应该很高吧。”
“有钱归有钱,谁会想跟一个老秃驴谈恋爱。”
“植发又花不了多少钱。”
“又不光是秃,又丑又胖又老又色,然后还秃,换你你愿意吗?”
“那得看他出多少钱。”
“哈哈哈哈。”我们放肆地笑了起来。
她的泪水已经干涸,不再需要我的手帮她拭去泪水。我想再把手放在她脸上也不太合适,便准备抽回来。
谁知我刚抬起手便被她死死摁住。
“你的手,感觉和那个人很像,又细又长。会弹吉他吗?”俞烟渚一节一节地摸着我的手指。
“不会,艺术方面的天赋一概没有。”
“其实我早就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说不定我俩其实在某个地铁里碰见过,只是我没认出来。他对于我,已经成为了一种意向,失去了实际的意义。可是,当你出现的那一天,我却莫名觉得你和他很像。甚至我怀疑你就是他。我明知道这不可能,你们俩不可能是一个人。但这种想法一旦生根发芽之后我便再也无力阻止。”
她缓缓地靠近我,一厘米一厘米地挪动自己的身子,直到我们的鼻尖碰到一起。此时她的身体也紧挨着我,透过衬衫都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胸部传来的柔软触感愈发清晰。
她的鼻息摩挲着我的脸,甜美的味道不断地刺激我的大脑。
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血液如惊涛般涌向一处。
我努力压抑自己躁动的内心,身体不住地颤抖。
不行。
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我和她,不应该,也不可能是这种关系。
我只是个自私自利的人。
我无法回应她的期待。
为了避免更大的伤痛,我必须做出决断,将可预见的悲剧扼杀在襁褓中。
我用尽全身力气对她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请假,也不是不可以。”
“我想上厕所,喝太多酒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俞烟渚仍旧没有松开手的意思,她攥着我的手腕,好像打算把我的骨头捏碎一样,没想到她身上还蕴藏着这样的力气。
“真的,要走吗?”
“嗯。”
透过肢体接触传来的感觉异常真实,她身上似乎有什么断了,然后缓缓松手。
我去了趟卫生间,没有开灯,在漆黑一片的空间里,看着镜中的自己。
有点陌生,有点欣慰。
良久,我走了出来。
从卫生间出来我没有回自己的床上,而是去了原本属于俞烟渚的,现在空荡荡的床上。
第二天一觉醒来,房间里除了我再没有别人,只有旁边那张床的枕头上残留的几缕头发证明那里曾经有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