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字典说理想是指对未来美好事物的想象或期望。

未来、美好、想象或是期望。

这些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消失在我生命中太久太久。

我曾经的理想是什么?

我这样问自己。

可任凭我如何努力回忆也想不起任何蛛丝马迹。

并非是遗忘,而是丢失,彻彻底底的丢失。

我没有理想。

没有未来、没有美好、也没有想象或是期望。

蓦然回首,身边所有的人都有了归宿或目的。他们满载理想,去迎接幸福且骄傲的人生。

只有我,仍旧如同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地活着。

我不要。

我不要继续这样下去。

我不要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

我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什么事值得我去做,需要我去做,只能我去做。

没有人会平白无故来到这世上,哪怕再弱小、再卑微,都一定有其存在的意义。

属于我的意义,一定是存在的。

因此,我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寻找。

人,只能自救。

囚于原地的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去行动,便不会有收获。

上天不会赐予众生任何东西,它只会嘉奖那些奋力前进的人。

所以,我不再踌躇不前,我要前进,不停地前进,直到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现在,就要行动。不是明天也不是等会儿,就是现在,此时此刻。

前进吧,脑海里的声音告诉我。

没有目的地,但我仍要前进,唯有如此才能与过去真正告别。

所谓象牙塔何止是温馨舒适的学校,那些可以寻求安慰的庇护之所均是象牙塔。

我要找的答案一定在远离它们的地方。

那扇熟悉的校门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在我视野中。

沿着没有尽头的马路前进,繁华的街景渐渐褪去,马路两旁换上了横生的杂草。

时间也好,空间也罢,全然不是我感兴趣的东西。即便脚心已经隐隐发痛,可我仍不打算停下步伐。我打算把自己当做苦行僧,我要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

极限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脚心越来越痛,每走一步都宛如针扎。我没想到帆布鞋竟如此不适合走远路。

不想停下,答案还未找到,我不能停下。

从背后驶过的公交给了我新的选项。

我拖着僵硬的双腿,忍受着钻心的痛楚,找到了一个孤零零的公交站牌。

这样偏僻的地方公交都不愿意多来,我在站牌下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点变长,太阳无情地炙烤我的肌肤,汗水从脖颈滑落,仿佛拄着拐杖的迟暮老人一般姗姗来迟的公交比我更像苦行僧。

公交上的人很少,除我之外都是容颜苍老的大爷大妈,就连司机两鬓也生出白发。如果这辆车上的人多些,我一定会觉得我上了一辆老年观光车。

终点是车水马龙的公交总站,我一下车就又换上一辆驶向别处。

公交一旦进入市区人就不可避免地多起来,拥挤的环境会让思考变得艰难,每每人多起来之后我就会换一辆别的公交。

按部就班的公交给不了我想要的答案,换乘几趟后我猛然发现。

它的一切都是被规定好的,在同样的路上不知疲倦地运行着。

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守着自己的路线绕圈。

我不能,绝对不能,在原地踏步。

我要去更远的地方。

我掏出钱包,身份证不在里面,火车是坐不成了。

那便只能考虑大巴。

来到客运站,不知为何五个售票口只开了两个,都排着不短的队伍。

轮到我时,窗口里的售票员问我去哪。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

只是想去远方。

这么告诉她的话她估计会让保安把我请出去。

身后的大叔不停地敲打排队栏杆,窗口里的中年妇女也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我盯着窗口上方的电子显示屏,排除了熟悉的名字,随便挑了一个地方。

中年妇女利落的敲打键盘,不消几秒便递给我一张票。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完全不知道,此前甚至都没听过。从票价来判断,应该还在山西省内。

或许是跑了一天的原因,也可能是大巴的座位比较软,坐下没多久我就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到市区。

天已蒙上一层灰色,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出站后我在附近找了家店吃小笼包。

一屉包子一碗黑米粥,胃被充实以后觉得很满足。力量涌上心头,脚上的痛楚也减轻了许多,我可以继续前进了。

但是结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倒霉的事,手机找不到了。我把浑身上下都摸了个遍,老板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我浮夸的动作。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钱包里还有现金。

不然老板估计会把我扭送到派出所。

付过账后我数了数剩下的钱,三百七十二块。

我把记忆的转盘一点点往回拨,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手机是下车的时候看了一眼时间。也就是说丢手机的事发生在从下车到进店吃包子这短短的十多分钟里。

被偷了,不是不小心掉在哪里。

毕竟是刚刚发生的事,就算记性再不好也不可能忘那么快。

一幅清晰的画面呈现在我眼前。

客运站出站口的人很多,除了刚下车的人还有不少出租车司机在拉客,我一出来就被什么人从右边撞了一下。手机就放在右侧口袋,左侧口袋的钱包安然无恙。

没有手机,不方便的地方很多,但还不至于寸步难行,只靠现金也可以生存一段时间。

本来我连充电器都没带,余下的电量也维持不了太久,手机迟早要变成一块废铁。

这是一段注定孤独的旅程,手机提前退场未必是什么坏事。

我在大街上像个幽灵一样徐徐前进,虽然是个没来过的地方,可我发现城市都长得差不多,大同小异的钢筋混凝土,说不定都是同一家公司产的。

夜深了,整座城市陷入寂静,我得考虑一下睡觉的地方。

没有身份证也没有太多钱,只能考虑小旅馆。

在远离市中心的地方,我找到一家红红旅馆。

非常接地气的名字,旅馆本身也很接地气,进门以后有个小院子,厕所和开水间都在右侧,上下两层一共十几个房间。这里看起来很像城中村,但我没向老板求证。

价格很感人,一晚三十块,押金五十块。

高兴之余我忘了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

房间里除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单人床、一个暖水壶、两个盆外别无他物。先不说剥落的墙皮,枕巾和床单上浮现的黄渍就让人无论如何都躺不下去,我想让老板换掉,可他再三向我保证那是刚换的,别的床单也这样。

虽然天气闷热,但我不想脱衣服。

躺下没多久就闻到一股异味,我以为老板骗我,洗过的床单和枕巾再怎么也不可能有异味,除非洗衣液里掺了臭豆腐水。

仔细闻了闻,我发现异味其实是枕头发出来的。

揭开枕巾,下面的枕头布满泥垢如铁一般,我不禁觉得头皮发麻,遂把枕头扔到一边,拿来毛巾被卷了卷垫在脑袋下面。

说实话睡得不怎么好,第二天一早起来洗了把脸就退了房间。

街上人很少,只在一个公园里面见到一些老人在晨练。

整个上午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唯一实质性的收获是在一个破旧小商场里买到一双打折促销的断码运动鞋,只花了60块。

我丢掉鞋底薄硬的帆布鞋,换上新装备,身体都轻盈了许多。

中午吃了一份黄焖鸡,三碗米饭,因为米饭不要钱,还因为早上没吃饭。我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心想或许晚饭都可以不用吃。

该去下一个地方了,吃饱以后我告诉自己。

进客运站之前我决定把第一个看到的地名当做下一个目的地,就像是动物的印随行为——出生以后紧跟着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活物。

向动物学习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不仅仿生学是一门自古以来就有的学科,与自然相处的过程中同样需要动物的智慧。人类之所以矗立于食物链顶端正是不断学习的结果。

这一次我没有睡着,窗户外面的高速公路上都是汽车,只有远处的山值得一看。

下车的地方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县城,城区不大,一半新一半旧。

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无法用语言描述。

或许,只是不安。

我要找的答案,仍旧没有眉目。

我想起来要吃晚饭的时候饭店基本都关门了,幸而在一所中学门口买到一个鸡蛋灌饼充饥。

今晚找到的小旅馆,只要二十块。我心中暗喜,按照这个规律,明天晚上住宿费是不是十块就可以搞定。

环境仍旧一眼难尽,但我已经可以坦然接受,进去以后迅速关掉灯睡觉,绝不多看一眼。

眼不见心不烦。

人类有时候比蟑螂还顽强。

第三天我走出城区,绕着一座荒凉的山走了一圈,没有发现适合攀登的路便折回市里。

这里已没有待下去的必要,我要前往下一个地方。

大巴上的人不多,十个左右,这是几天以来人最少的一次,也是第一次我旁边没有坐人,感觉清静多了。只是这次的路崎岖的多,与平坦宽阔的高速公路没有可比性,弯弯曲曲的山路像极了吃过的德式香肠。

路上几乎没见到私家车,拉煤的货车倒是见了不少。

我来到一个村子里面,与城市截然不同的气息。

没有了钢筋混凝土,房子以窑洞为主,砖瓦房没见到几处。我走了许久,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吃饭的地方。

今天到现在为止还未吃过一口东西,早已饥肠辘辘。

偶尔碰见的人都以谨慎的目光看着我这个外乡人,实在鼓不起搭话的勇气。

直到我路过一栋两层高的外廊式建筑时,看到一个面色黝黑的男人和十来个瘦小的孩子在一起玩耍。

他脸上一直洋溢着和善的笑容,我觉得他是个可以说话的人,因此走上前去问他:“请问哪里有饭店之类的地方?”

“饭店?”他笑了笑。“这里没人去那种地方。”

“那人们去哪吃饭呢?”

“在家里吃啊。你是城里来的吧。”

“嗯。”

“想吃饭?”

“嗯。”

“不嫌弃的话,跟我来吧。”

他领着我穿过长廊,走到第三扇门前掏出一串钥匙在里面捡出一把打开门上的挂锁,我进去一看,是一间不算宽敞但是颇为干净的单人宿舍。

铺了蓝格子床单的木板床静静地靠在最左边,紧挨着床的是一张带抽屉的的办公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很多书和文件,最右边角落里立着一个简易布料衣柜,离衣柜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一张桌子,他揭开铺在桌上的纱布,端起被盖住的半碗米饭。

紧接着又从桌子下面拖出一只瓦罐用筷子夹出些许咸菜放入另一个碗里,然后把两个碗和一双筷子放到办公桌上邀我去吃。

“我们这偏僻地方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将就一顿吧。”

我当时饿极了,顾不得那么多,道过谢就端着碗吃起来。

三五口把饭扒进嘴里,没吃出什么味道来,只觉得有些渴。

“有水吗?”我咽下最后一口饭问道。

他面露难色。

“有是有,就怕你们城里人喝不惯。”

“什么城不城里,大家都是人,你能喝,我就能喝。”

我接过他端来的水,喝进去之前悄悄嗅了嗅,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但是刚进喉咙就觉得舌头有些苦,回味也带些涩。不过还好,不至于喝不下去。

“还行?”

“还行。”

“大部分人都不太能接受这个味道,我差不多花了一年才习惯。”

“你不是本地人?”

他摇了摇头。

“我三年前才来这里。你……应该还是个学生吧?”

“嗯,我叫李未历,在太原念大学。”

“大学一般不是七月份才放假吗?”

“我是应届毕业生,现在不用上课。你在这儿是干什么的?”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我是老师啊。”

“老师?那刚才那些孩子是你的学生?”

“对啊,我们在上体育课。”

“等等,意思是说……这里是学校?”

“你这么半天都没发现吗?”

我确实没发现,但这应该不能怪我。从常识上讲,这栋建筑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学校二字联系起来。

我特意跑出去把这栋楼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外墙统一刷成了灰色,但干裂的痕迹随处可见。一楼似乎都是这样的小宿舍,因为门很多。二楼就只有三扇门,离门稍远的地方都有宽大的窗户。光看二楼的话确实有些教室的样子。

“有点像。”

“哈哈哈,只是有点吗?不过也没办法,能有个地方上课已经很不错了。你一个马上毕业的人来这里干什么呢?不会是来毕业旅行的吧?”

“我……只是随便转转。”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在细细品味我敷衍他的话。

“如你所见,这儿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值得转的地方,我想是没有的。”

“我不是来看景色的,只是想去未知的地方扩充一下自己的见识。”

寻找理想这种事情实在难以启齿,所以我不得不换一种浮于表面的说法向他解释。

“你是想丰富自己的阅历吧?听起来蛮不错的,但是你呀,看起来跟迷途的羔羊没什么两样。”

“额……这么说倒也没错。方向和目的地之类的东西全然没有,在别人眼里跟瞎折腾怕是没什么区别。但是,我还要继续。谢谢你的招待,我得上路了。”

“去哪?”

“还没想好。总之,先去坐大巴。”

“大巴一天只有一趟,你想走的话,得明天。”

我有些吃惊,忍不住叫了出来:“为什么一天只有一趟?”

“因为没什么人啊,这个村子人不多,平时进出的人一天都坐不满一辆。”

确实如此,我来的时候已经亲眼见证过。看来我今晚注定要在这里过夜了。

“这里有旅馆一类的地方吗?”

他笑着说:“连饭店都没有的地方,怎么可能有旅馆?”

“我的天,难道要露宿街头了吗?”

我不禁为自己担心起来,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副在街头裹着报纸过夜的凄惨景象。

“你可以住在学校里,这儿唯一不缺的就是空房间。”

“那就……麻烦了。”

虽然嘴上没多说什么,可我心里对他好感倍增,又是给我吃的又是给我住的,雪中送炭一般的举动让我感到了温暖。

“你可以接着在村子附近转转,但是小心别跑太远迷了路,我要去给孩子们上课啦。”

村子里面我已大致走了一遍,继续走的话恐怕要跑到村子外面。现在身上没有手机,真迷了路会很麻烦。寻找理想固然重要,但也不能以威胁到生命安全为代价。所以最好不要乱走,我还是去找点别的事做比较好。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当然可以。”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哎呀,这么半天也没做自我介绍,真是失礼。我叫陈文宇。”

陈文宇锁了门和我一起去外面找那群孩子。

远处的他们跑跑跳跳正在空地上踢……瓶子?

我走近了去看他们踢的东西,是一个灌了半瓶土的饮料瓶。

“好了,同学们,我们来做游戏吧。”陈文宇拍拍手将孩子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很快停下聚集到他身边。

“这位未历……哥哥将会和大家一起上课,大家欢迎!”

他选用称谓时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他一开始是想让孩子们叫我叔叔的吧,一定是的吧。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须已经长得很长,这几天都没有刮,看起来一定很老气。

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我,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得以正面观察这些孩子,他们都很瘦,肤色大多较深。可能是因为空地上尘土较多的原因,他们衣服上沾染了不少灰尘。

“大家好,很高兴有机会和你们一起上课。”

为了回应他们的期待,我不得不去说些客套话。

其实这并非我本意,我原本只想看看他们怎么上课,也就是说仅仅作为旁听。没想到陈文宇直接把我拉进他的课堂当中。

“我们和未历哥哥一起玩老鹰捉小鸡好不好?”

“好!”孩子们齐声答道。

未等我同意,陈文宇便分配好了角色,他扮作老鹰,我扮作母鸡,其他孩子则跟在我身后扮作小鸡。

虽说太阳已西斜,可温度并未降下,我在跑来跑去,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后来我们又玩了些其他的游戏,这些孩子活泼得很,一点不怕生,很快和我打得火热。

到了下节课,他告诉我他要带着孩子们回教室上数学课。

“你到底是数学老师还是体育老师?”我带着一脑袋问号问他。

“既是数学老师又是体育老师。”

“哈哈哈哈,可怜的孩子们,数学居然是体育老师教的。”

“他们不仅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语文、英语、科学、品德也是。”

我大笑的表情僵住。

“你一个人教六门?”

“这有什么好惊讶?我要是告诉你我不仅教六门,而且带了两个年级,你的下巴是不是会掉到地上去?”

“老哥,没看出来你是个全才。”

他半是苦笑半是无奈道:“都是逼出来的,学校人手实在不够。6个年级,算上校长也只有3个老师,只能一人带两个年级。”

“为什么不多雇几个老师呢?”

“学校给不出太好的条件,没什么人愿意来。”

偏僻的村庄,简陋的生活教学环境,工资想必也不会太高,这样的条件说是艰苦也不为过。没人愿意来是正常的,可他还是选择来了,虽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但这样的人值得尊重。

教室里面的环境看起来比外面稍好,墙面上半部分刷得很白,下半部分涂了绿漆,正前方挂着一大块现在很少见的水泥黑板,木质的桌椅看上去也很有年代感。

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节课下来明白了他的教学模式。他带了两个年级,上半节课给五年级学生讲课,六年级学生自习,下半节课给六年级学生讲课,五年级学生自习。

说实话我完全没想到他们是五六年级的学生,印象中现在的小孩总是很高很壮,这些瘦小的孩子我一开始以为他们顶多三年级。

下学以后陈文宇邀请我吃晚饭,尽管不太好意思给他添这么多麻烦,但一想到这里也没别的地方吃饭就答应了下来。

有几个孩子留在教室里写作业,我没事做便自告奋勇辅导他们,陈文宇则回去准备晚饭。

虽然四年没怎么认真学习,但小学水平的作业还不至于难倒我,毕竟怎么说也是货真价实的大学生。而且这些孩子还蛮聪明,在难处点拨一下便能很快理解。

他们作业快写完的时候我问了一下村子里有没有商店,我想去买点吃的。

想来想去白吃一个陌生人的两顿饭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直接给钱又显得很俗。不如一会儿带点好吃的去找他,让我们俩饱饱口福。

一个头发推得特别短,脸型瘦长的男孩子抢着回答村里有家小卖部,然后自荐作向导带我去。

这是个过分活泼的孩子,他的嘴巴仿佛不知疲倦的发声机器,一路上说个不停,每路过一户人家就要说说这谁家,如果家里有孩子还要告诉我那孩子多大,几年级,叫什么。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在派出所档案室有什么兼职。

听他唠叨的过程中我了解到他叫王晓壮,今年上五年级。他还不忘强调晓是‘春眠不觉晓’的晓,不是‘大小’的小。

他带我去了一个窑洞里面,拨开陈旧的门帘,让我小心脚下的门槛,里面倒是很宽敞,有一个头发凌乱的老男人趴在贴着胶带的玻璃柜上百无聊赖地看一台比足球大不了多少的电视。我们进来时他只瞥了一眼,未作招呼。

总共只有两个铺着一层薄灰的货架,一个上面摆着各种小零食,一个摆着酒水饮料和日用品。

“这个就是我每天中午吃的东西。”他指着一包方便面兴奋地向我介绍道。

我拿起来看了看,几近透明的塑料包装,从来没听过的牌子,用拇指摸了摸里面似乎只有粉包,货架的标签上用油笔歪歪扭扭地写着5毛两个字。

除了干吃面以外已经很久没见过五毛的方便面了,而且好多干吃面似乎也涨到了一块钱。这包泡面充斥着廉价感,应该是出自某个小作坊,我不由得担心起质量来。

退一步讲,即便是电视上天天打广告的名牌方便面也不应该天天吃,这东西料包再丰富营养上也远不如新鲜水果蔬菜。

“不好好吃饭可是长不高的,不能总吃方便面。”

“可是……家里没有别的东西吃。”

“没东西吃是怎么回事?”

“没人做饭呀。”他干净利落地答道。

“人呢?”

“爸爸要去田里种地。”

“妈妈呢?”

“没有妈妈。”

我愕然,没有再问下去。

虽然他看上去风轻云淡,但一个孩子平静地说出这种事本身就有些可怕,我不想在言语上给他造成伤害,因此选择了闭嘴。

多说无益,还是做些事吧。

我想买点有营养的东西,看来看去只有卤鸡腿看起来比较有营养,我把货架上不到10个卤鸡腿统统拿走。又买了好多巧克力,卤蛋,火腿肠塞满整个塑料袋带回教室。

教室里算上王晓壮还剩下5个孩子,我说要请他们吃东西时一个个很惊喜,那样不拘一格的吃相,将我的食欲也激发出来。

临走我只拿走两根火腿肠与两颗卤蛋,剩下的零食让他们自行分掉。

我到陈文宇宿舍时他晚饭已准备得差不多,我把火腿和卤蛋切了切装进碗里当做一道菜。并不是我小气不舍得买点好的,那个小卖部里最贵的食物就是四块一根的鸡腿,刚刚已经给孩子们分掉,原本想买点罐头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

陈文宇凉拌了一个黄瓜,炒了一盘白菜,很朴实的家常菜,味道还不错。

令我喜出望外的是久违地吃到了馒头,他对我说晚饭要花点时间准备,不必着急回去,原来是为了蒸馒头。

“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好久没吃到这么棒的馒头了,学校里的馒头硬的不行,跟凶器似的。”

“我一开始也蒸不好,后来做得多了,慢慢也就熟练了。菜合你胃口吗?”

“嗯嗯,挺好吃的。”

“村子里的人除了过年基本不吃肉,所以这里不卖肉,想买肉还得去镇上。菜的种类也很有限,所以……不是我小气哈,实在是买不到什么东西。”

“你太客气了,我在这儿白吃白喝怎么还好意思挑你的不是,而且我个人对肉也没那么大兴趣。这儿的东西,蛮便宜的,刚刚去了趟小卖部,最贵的零食也就是鸡腿,别的大多是一块五毛的小玩意儿。”

“在你看来可能是比较便宜,可是在村民眼里那些东西一点儿都不便宜。那儿的小卖部,最畅销的东西是五毛一包的方便面,别的东西,其实很少有人买。”

“你说的那个方便面我见到了,以前从没见过那个牌子,是这里本地品牌吗?”

“品牌?哈哈,基本上就是个三无产品吧,哪有什么品牌。”

“那岂不是有可能对身体有害?”

“不至于吧,方便面而已,顶多就是没什么营养。”

“可是……”

“可是什么?”

“或许我不该多管闲事,但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沉默。晓帅跟我说,他家里没人做饭,每天都在吃方便面。”

“那个孩子啊,他的情况我是知道的。”

陈文宇淡淡地说出这句话,仿佛是理所应当一般。

为什么,如此冷淡?

我无法理解,无法接受,无法视若无睹。

“你知道?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去为他做点什么?你可是他的老师啊。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天吃那玩意儿怎么受得了?愿意请我一个陌生人吃馒头炒菜,为什么不能管自己的学生一顿饭呢?”

“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天天靠吃方便面度日的孩子,不只他一个。学校里,大概有十几个吧。我如果要管,肯定不能只管晓帅一个人是不是?先不说我有没有经济实力为这十几个孩子每天提供一顿午饭,假如我这么干了,你猜别的孩子会怎么想?他们是会觉得陈老师真有爱心居然请那些只吃泡面的同学吃饭,还是会觉得凭什么陈老师请他却不请我?再者,对那十几个孩子而言,被这样特殊对待,不也相当于我认定他们是需要施以援手的连饭都吃不上的可怜的孩子吗?嫉妒和尊严,并不是成人的专利。小孩子尤其敏感,他们在这些方面的感受,往往更甚于成人。”

我确实把问题想得简单了。一开始我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方便面会成为小卖部里最畅销的商品,晓帅并非是个例,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

陈文宇的考虑的确有他的道理在,长时间和这些孩子相处让他能更近距离地洞悉这些孩子的内心。什么都不去做,并不是不负责任,反而是为了保护他们。在他眼中,那颗稚嫩敏感的内心,远比吃一顿好的重要。

可是,应该还有别的选项。尽管更加困难,但也是能更为根本性地解决问题的方法。

去源头上,把问题解决掉。

“如果这种事不方便由你直接出面解决的话,去找他们的家长商量一下如何?让他们尽到做父母的的责任,理解营养对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的重要性。”

“我不是没试过,但那只是徒劳罢了。晓帅的父亲,跟你所能想到的父亲角色,有很大出入。他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对生活的很难说有什么追求,只是活着便满足了。至于活得好不好,我想他是不太介意的。你见一次他就会明白,那种状态,跟一般意义上的‘人’完全不同,像一具没有感情的空壳。所以,在养育后代上面,他给我的感觉是,他只是在完成任务,完成祖宗交给他的传宗接代的任务,只要把孩子养大,任务就算完成。至于孩子在这个过程中遭受了什么,他并不关心。更别说吃得好不好,有没有营养什么的。在他的观念里让孩子有得吃已是尽到了父亲的责任。这就是所谓的放养,真正的放养,除了喂一口吃的然后圈在家里之外什么都不管。恐怕很多城里人在养猫养狗上倾注的心血都比他养孩子费得多。”

“这不就是在虐待吗?”

“这叫贫穷。如果他收入高一些,或许会多给孩子一些钱让他吃点好的。无论在哪里,随便给孩子点钱然后自己便从他的生活里消失的父母都是有的。但一个月收入只有三四百块的农民又能给自己的孩子多少伙食费呢?。”

我惊愕不已,三四百块,大概只相当于我在学校半个月的伙食费,在北京则只够吃一周。这样的数目,竟是一个人的月收入。

无法想象。

400块,12个月,如果他没有年终奖的话,年收入都不会超过5000。

甚至不及我在北京时一个月的工资。

这样的收入,怎么想也很难维持像样的生活。

“收入这么低,为什么不去大城市打工呢?”

“年轻一点的,还有一些愿意去接触外面的世界。但是对这些老一辈的人来说,村子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他们的身心都被牢牢禁锢在这片土地上,安于贫穷,满于现状,得过且过。他们也知道出去打工可以赚很多钱,但就是不愿意离开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

“我不太能理解对家乡的依恋之情,但是在我看来,这更像是借口,不愿意思考,不愿意劳动,也不愿意改变,懒到骨髓里。”

“你觉得他们不愿意打工的原因是懒惰?”

“不是吗?”

“所谓农民啊,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勤奋的一群人,种地究竟是怎样的一项繁杂的体力劳动,恐怕你是没有概念的。忙的时候起早贪黑是常态,不管春天有多冷,夏天有多热,该干的活儿一点都不会少。去看一看他们粗糙的手掌和晒伤的皮肤,就不难想象其中的艰辛。如果你体会过,不,即便只是见识过,也不会得出农民懒惰的结论。如果非要从他们身上挑毛病的话,那也只能是怯懦与盲从。这种偏僻的乡村,一直都没有外出打工的传统。大家都过这样的生活,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一直觉得勤劳致富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可为什么他们那么辛苦却依旧贫穷?”

“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土地的产出也是有限的。这里多山,土地分散且贫瘠,原本就不是适合耕种的地方,即便付出再多的努力也只能艰难地活着,祖祖辈辈一直如此。这种一脉相承的方式,就像他们血液里的诅咒一样。如果不消除这种诅咒,同样的不幸还会在之后的人身上不断上演。”

“那么,究竟要怎样才能消除这种诅咒?”

“关键在那些孩子身上。在落后守旧的观念盘踞他们的内心之前,种下知识的种子,然后持之以恒地浇灌,等待开花结果。知识会影响观念,观念会决定行为。只有这些孩子拥有了知识,长大后才会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这是比喂饱他们的肚子更为迫切的事,也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

吃过晚饭,陈文宇把他隔壁的门打开,屋子里和他的宿舍差不多大,但家具更为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副桌椅。

他从柜子里抱出枕头、被子和床单,铺放整齐后让我睡在这里。

“哪里可以洗澡?”

几天没有洗澡的我感觉身上黏腻难耐。

“这里……比较缺水,日常用水得去很远的地方挑,所以我们一般不会用来洗澡,脸都很少洗。我这里的水是前几天挑回来的,没剩多少,洗澡肯定不够,我给你弄点水洗个脸将就一下吧。”他很抱歉地说出这些话。

我连忙说不用了,仅听他描述就知道这些水来之不易,我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浪费。

但陈文宇没有理我,直接回屋端来一个绿色塑料盆,里面的水很浅,只有指甲盖那么深。

盛情难却,我只能接过盆,放在桌上,掬起水来抹了几把脸。

“这个水,可以直接倒在外面吗?”我指着脸盆里用过的水问他。

他连忙回应道:“不用不用,你给我吧,我还能拿来洗几天脸呢。”

水到底要缺到什么程度才逼得人去用这么一点水洗好几天脸,我感觉自己对这个世界越来越陌生。

第二天一大早陈文宇把我叫醒,我去他屋里吃了些白粥和咸菜。

他问我上午打算做什么,我询问能否继续旁听他的课,他说没问题。

上午第一节课是英语,我照例坐在最后一排,没听几句便睡过去。

醒来时已到第二节科学课,坐起来听了十来分钟就到了课间操时间。

六个年级的孩子全部集中到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就是陈文宇昨天带着孩子们上体育课的地方。

陈文宇站在最中央,扯着嗓子大喊,让学生们排好队。

我在一层的走廊里看着他们,这时一个头发半黑半灰,稍微有些驼背,略显老态的男人走到我面前和我打了声招呼。

“你好,我是这儿的校长,姓齐,昨天听陈老师说了你的事。怎么样,住得还习惯?”

“挺好的,这两天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学生们马上要做操,你要不要跟着一起做做?”

“我高中毕业就再没做过,估计忘得差不多了。”

“没事,跟在他们后面比划比划,活动下筋骨,对身体挺好的,我这一把年纪还天天跟着做呢。”

齐校长热情的邀请不容我拒绝,只得答应下来,跟着他绕到队伍后方。

陈文宇脚下不知何时冒出一个磁带式收录机,这东西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随着声音响起,他带头做起了操。

学生们学得有模有样,我和齐校长也照猫画虎似的跟着做。

“陈老师真是全能,不仅会教课,操也做得好。”我向齐校长感慨道。

“是啊,如果不是他,这所学校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下去。这所学校建校7年,除了我和另一个本地的周老师,大多数人待几个月就受不了了。陈老师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师范学院的学生,学校安排他来这儿短期支教,当时只有我和周老师苦苦支撑。一般学生在这儿支教几周拿个证书就回去了,他了解到我们这里的情况,对我说毕业以后想来这里当全职老师。我既惊又喜。其实我一开始挺怕他一时冲动之后会反悔,没想到他韧劲儿十足,一待就是三年。”

虽然昨天已经知道陈文宇在这里当了三年老师,但我以为他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调来的,那副沧桑而成熟的面孔,怎么看也不像一个二十来岁的人。

“陈老师大学毕业才三年吗?我还以为他怎么也有三十了。”

“他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年轻,这些年任劳任怨憔悴了不少。”

“他还真是个好老师。”

早操结束后,我与齐校长告别回到教室。

接下来,是语文课。

陈文宇给学生们讲《清明》,讲到‘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时,一个小姑娘突然问他:“诗里的人过清明节为什么要喝酒呢?”

他答道:“为了消愁。”

“那他为什么不去玩儿呢?”

“因为……”

陈文宇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瞪大了好奇的眼睛盯着他。

“因为大人都是笨蛋。”我如此说道。

班里的孩子们哄堂大笑。

“你别捣乱!”

“我说的是实话。李白就看得明白,既然‘举杯消愁愁更愁’,那就不如‘明朝散发弄扁舟’,出去玩玩多好。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好多大人却不懂,不是笨蛋是什么?”

“你懂的可真多,书给你,你来讲!”

“讲就讲,多大事,我都不用书。”

学生们鼓起了掌。

我从最后一排跨过整个教室,来到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

“诗人是一群特别感性的人。说的通俗点就是矫情,开心要作诗,不开心也要作诗。当然,大部分都不怎么开心的。很多诗人事业受挫,比如被贬谪或者不被重用的时候,喜欢作诗抒发不快,其实就是在背后吐槽。这首《清明》就是杜牧调任途中作的,调任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贬官。虽然写的是行人欲断魂,但显然他自己心情也不好。你们听过那句话吗?‘悲观的人看什么都是灰色’,大家不要学他,你们这么年轻应该多学学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多浪漫,多有朝气。”

我几乎把一节语文课上成了历史课,讲了很多李白的生平事迹,学生们听的津津有味。

下课后陈文宇问我:“很喜欢李白?”

“毕竟是我本家。不,说不定是我祖先呢。”

“你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当老师挺有意思的嘛。”

“你就教一节课当然有意思,当老师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讲讲故事就好了。”

“这个自然是知道的,学校里的男老师大多秃顶,我就知道教师这碗饭不好混。”

“哈哈哈,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害怕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中午我们在陈文宇屋里吃了挂面。

“那个大巴一般三点多到,四点多走,你注意一下时间。”他一边吸溜面条一边对我说道。

“关于这件事,我可以多在这里待几天吗?”

陈文宇放下手中的筷子,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嗯?为什么改了主意?”

“觉得这里还蛮有意思的。”

我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但所说的话也并非谎言。这是内心实实在在的想法,想要留下来。

“你也挺有意思的,想留就留下吧。”

他喝下最后一口面汤,应允了我的请求。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跟着陈文宇一起去上课,只是座位由最后一排换到了紧挨着讲台的位置,也就是他眼皮底下。

在我的中学时代,这种座位一般是给不太听话,喜欢扰乱课堂秩序的人准备的特座。一方面因为前面和两边都没人,影响不到别人,另一方面和老师的距离那么近,做什么都会被讲台上的老师看得一清二楚,搞小动作的机会大大减少。那时的我在学校里过分乖巧,不要说在课堂上造成什么影响,连存在感这种东西都极为微薄,自然没有机会享受这种特殊待遇。

如今我自己选了这个位置,主要是因为在后面总想睡觉,离老师近一点,倦意就会少一些。实际上,因为离得近,我上课听得极为仔细,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毛遂自荐替他讲一会儿。几天下来,除了英语课,其它课都尝试着讲过。

不知为何,我一站到讲台上整个人就很放得开,不止声音更加洪亮,就连声调甚至气势都发生了变化,而这些我自己并未注意到,是陈文宇后来告诉我的。

下学后,陈文宇回宿舍准备晚饭,我照例留在教室辅导学生们写作业,小卖部也天天去,搜刮一堆零食回来与他们分享。

晚上和陈文宇吃过饭,他要准备第二天的教案,我不想打扰他就回自己的屋里躺着,躺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无聊,遂决定出去散步。

村子里黑黢黢的,寂寥无人,拂过的晚风让人觉得惬意。

走了一会儿发现一个矮小的人影和我一样在闲逛。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认出了那是王晓帅。

“这么晚不回家干嘛呢?”

“我等爸爸睡了再回去。”

“为什么要等他睡了?”

“他这会儿正喝酒呢,现在回去准挨骂。”

“骂你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喝了酒就喜欢骂人,见谁骂谁。”

“你每天都要等他睡了才回家吗?”

“差不多,他不太想见我,我也不大想见他。”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身子一颤。

何其相似的话语。

我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拼命压迫眼球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可我仍旧看不到他的五官。朦胧的月色下,心里不由自主地将幼年李未历的脸安在那副瘦小的身躯上。

他,真的不是我吗?

我忽然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爸爸以前不是这样。”王晓帅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

“那他变成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

“妈妈走以后。”

“你的妈妈……”

“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已经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爸爸说她嫌我们穷,还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信,他骗人。未历哥哥,妈妈,会回来的吧?”

他在呜咽。

我仿佛能听见泪水吧嗒吧嗒掉在地上的声音。

在关键的事情上,我一向不喜欢撒谎,哪怕是善意的谎言,我也做不到。

所以我经常逃避问题本身。

可是现在,没有逃避这个选项。

要告诉他真相吗?

不,那样太残忍。

要欺骗他吗?

不,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残忍。

思考,我需要思考。

“大人跟小孩子不太一样,有些事,就算他们不愿意也不得不去做。随着心情做事,是小孩子的特权哦。不管妈妈在哪里,她一定希望你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比起见面,还有更重要的事可以做。”

“什么事?”

“当一个最棒的小孩。等你们下次见面的时候,妈妈一定会非常开心。”

“什么是最棒的小孩?”

“学习的时候努力学习,玩耍的时候快乐玩耍。”

“可是……没有人愿意跟我玩。”

“怎么会……你在学校里不是跟那么多小朋友都玩得很开心吗?”

脑海中忽而闪过种种片段,王晓帅虽然总扎在孩子堆里,但他从来没有固定的玩伴,一直游走于不同的小团体间。

我竟然没有注意到。

他在孩子群里叽叽喳喳的时候,很少有人向他搭话,与其说是孩子间的吵闹,不如说是自说自话。我以为是因为他性格外向才能和那么多孩子都相处得好,不曾想到那竟是被排挤的结果。

“他们……都不想带我玩。村子里的人说爸爸喝酒把脑子喝坏了,因为他现在话都说不清楚,班里的小朋友学爸爸说话,还说我以后也会变成那样。” 带着哭腔的王晓帅终于放声大哭。“我不是,我和他不一样,我比谁都会说话。所以,我才要不停地在班里说话啊。”

我蹲下来,轻轻拂去他的泪水。

“你不会成为那样哦,绝对不会。”

“真的吗?”

“真的。”

“拉勾!”

“好,拉勾。”我们同时伸出右手小拇指,紧紧地勾在一起。“而且,从现在开始,你有朋友了。以后,我们要经常一起玩哦。”

密布的乌云从天空中散去,明亮的皎月探出头来。

晓帅眼中的泪水渐渐止住,露出喜不自胜的笑容,甚至还冒出一个鼻涕泡。

看到那纯真的样子,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填补了残缺不堪的心。

终于,我可以帮到别人,成为一个真正值得信赖的人。

命中注定要做的事,我已经找到了。

吃早饭的时候,我向陈文宇诉说了我的想法。

“我想留在这里当一名老师,正式的。”

“怎么突然冒出这种想法?”

“不欢迎吗?”

“哪里的话,当然欢迎,不如说求之不得。”

“我觉得啊,仅仅给予他们知识是不够的。孩子不能在一个没有感情的环境中长大,不仅大脑需要茁壮成长,心灵同样需要细心呵护。要求你一个人做那么多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所以请让我来帮助你吧。”

“先说好,在这里当老师工资可是很低的哦。”

“没关系,我不在乎钱。”

“那你,至少先回去毕业吧,大学生。”

“嗯,好。”我答应下来。“另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借我点钱。”

“……”

“我带着的现金这几天花完了,没有回去的路费。”

陈文宇白了我一眼,从枕头下拿出钱包抽出一张纸币问我:“去了县城再坐火车回太原100块应该够了。”

“我身份证没带,不能坐火车,只能去做大巴,所以……不够啊,再给我一张呗。”

“唉。”

陈文宇又气又笑,多抽出一张鲜红的纸币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