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便利店公主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窗外的光景格外明亮，有些刺眼。寒气在窗户上留下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吃完早饭，瞳就匆匆地出门了。我不清楚她去做什么了，也不关心。抱着笔记本电脑，盘腿坐在沙发上构思小说的新章节。家中只剩我一人，如真空般安静。
打破真空的是手指敲打键盘的声音。小说的主角们正乘坐火车向北方进发，开启冬日假期特别篇的故事。打雪仗、泡温泉……吃火锅要不要也编进去呢？从亲身经历取材固然方便，但也要注意尺寸，分不清现实和幻想可是陷入疯狂的征兆。不过，精神失常的小说家这种设定，在恐怖电影领域倒是非常受欢迎呢。
而且，万一被花崎察觉到她在读的轻小说和她本人的生活越来越像就麻烦了。但是，以她目前的智力水平，想要发现这一点仍然有些困难。
屏幕上的文字渐渐多了起来。当然，错别字和逻辑不通的地方同样随之增加。再怎么小心也会失误犯错，好在有晴子帮我检查。经过一次次修改后，作品便能更接近完美。唉，要是人生也能像写小说一样就好了，可以不断地订正，或者干脆推翻重来。更重要的是，能将最美好的剧情拉长，反复品味。
不管怎样，小说的故事算是有框架了，剩下的就是填补空白。
就在此时，我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好像……太顺利了。平时创作总是被打扰，要么是瞳在看电视，要么是手机吱吱喳喳响个不停。新闻、广告邮件、聊天消息轮番轰炸，让人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然而从昨晚开始，我的手机就没什么动静。是不是没连接到无线网啊？还是网络坏掉了？
经过检查，网络没有任何问题。
看吧，我给瞳发送了“在检查网络，请无视”的消息，立马就收到了她发回的“白痴。”
群聊“创创创作社”的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昨天中午，花崎分享了一个猫咪弹钢琴的视频。
也没收到阴天小姐的骚扰，这家伙该不会还没起床吧。
算了，工作要紧。工作，工作！不工作的话就……
兰奈肯定起床了呀，难道是忙着和家人聚会吗？呃……那绘里在做什么啊？
“关心的话就主动发条消息问问嘛！”
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冷淡的人突然变得热情，肯定很奇怪吧。就像马上要死的人开始说些感人的话一样。”
另一个声音有理有据地反驳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体贴的男人最受欢迎了。”
“错，是体贴而且有钱的男人！”
“不要什么事都往钱上扯啦！正是因为摆脱不了这样的思想，东京人才被其他地方的人笑话啊！”
“笑话？我看是眼馋了才用笑来掩饰吧。”
呃，你们两个，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本来不是在说——
“闭嘴！”
“闭嘴！”
我甩了甩脑袋，在自己人格分裂前赶走了那两个声音。
关心的话就问问……以往都是收到问候才想起要回复。位置交换……嗯，比想象中难啊。过于普通的问候说不定会显得敷衍继而被无视。太热烈也很奇怪，毕竟我在群聊里最多的发言是“随便”。合适的话语好难找，下次提升人物等级的时候也给人际交往能力加一点天赋吧。
写好了一段，但迟迟没能按下发送。再三考虑，还是全删掉重写。可重新写出的内容似乎不如之前的版本……可恶，为什么没有备份！我应该制作调查问卷，把两版分别发送给不同年龄层、不同性别、不同职业的人群，由结果建立图表，通过分析做出出最合适的选择——
啾……
腿上的笔记本电脑仿佛被无视的女友似的，发出一声无奈的哀怨，自动进入待机了。
坏了……刚才我保存了吗？
忐忑地唤醒电脑。还好，有自动保存。真是救人于水火的功能啊！
看着屏幕上的小说内容，我幡然醒悟。正如轻小说无论怎样写都会有瑕疵，满分的问候并不存在。语言是误会的根源。我所想表达的内容，与对方得到的，两者不可能完美重合，有时甚至背道而驰。
所以解决方法出现了。
我重重地按下删除键，文字一个个地消失了。这下就没问题了吧。
清空了对话框，该专心创作了……可是，大脑里却空空如也。对着电脑发呆的时间越久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早就说过，作家的思绪是极为宝贵的，一旦没抓住，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真是的，多亏我时常遇到这种情况，对此有所准备。
出门闲逛！步行、思考和写作之间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只要双腿开始移动，想法就立即窜进脑子里。”
这是梭罗还是佐罗的名言来着……反正轻度运动有益于思考啦！
（注：“只要双腿开始移动，想法就立即窜进脑子里。”是亨利·戴维·梭罗的名言。）
× × ×
我的闲逛和其他人逛街有本质上的不同。虽然都是没有明确目标地行走，但逛街是将注意力放在遇见的事物上，而我则是全然忽视周遭的一切，大脑百分百地沉浸于思考，连行走的方向都交给身体。
正因如此……
我现在在哪啊？
……真丢人，在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里居然还会迷路。可话说回来，这些高大办公楼的长相全都差不多，再生活五十年没准我也记不住。
环顾四周的时候，路边的一家店触动了我的记忆。
这家宠物店，我是不是来过……啊！我记起来了！那天我偶遇了兰奈，然后一起来到这里看小猫小狗，最后还去了一家冰淇凌店。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有关夏天的回忆，心里顿时暖融融的。好怀念喔……
人们很乐意回忆过去。即使是我这种过去不太美好的人，也会常常陷入回忆。无论惨痛还是幸福，我拥有过它，又失去了它。时光无法复制，不可重来，它用消失的方式教会人们它的珍贵。
这样想着，一丝寂寞掠过心头。我放慢了脚步，视线变得清晰起来。
咦，好眼熟的街道。等等，上次我和兰奈偶遇的地方……
不知不觉中，我被这双任性的腿带到了兰奈打工的便利店门口。真有你的啊，腿。
她会在里面吗？在计划外遇见认识的人算得上是社交当中的难题了。尤其是在一伙朋友面前表现出特定形象的时候，遇上了从没见过自己这副样子的另一伙朋友。
不过，假如兰奈真的有我所不知道一面，我倒挺有兴趣见识一下。
要、要进去吗？呃……都走到这里了，不去看一下是不是不礼貌啊？以前过年，来家里拜年的大人们总是会说，“不麻烦，刚好路过这一带，就来看看一堂大哥。”接着拿出特地准备的新年礼送给老爸，肆无忌惮地开始聊天。
最让人不爽的是来访的客人还带了孩子。随便丢下一句，“你们三个好好玩吧！”就把我们撂在一旁。我们又不是小狗，怎么可能刚见面就玩在一起啊！
反正兰奈也未必在上班。真撞上的话，理由也想好了。
“我碰巧路过，于是就来看看。”其实这本来就是事实啊。
在心里重复了几遍，然后便推开了便利店的门。
“欢迎光临！”
熟悉的嗓音让我激动不已，可是……
“诶？”
“咦!!!”
“你怎么在这……”
“人家才要问呢！”
收银台后面的人并非兰奈，而是穿着便利店制服的绘里。
大脑迅速地运转，尝试理解一切……难不成是雏田家破产了，所以大小姐要来打工？出门寻找灵感却捡到落魄大户家的千金。是放在两三年前会大卖的故事啊。
“我只是路过这附近……”
“哦……哼哼，所以想来偷偷见兰奈是吗？！”
绘里鼓着脸交叉双臂，让人想拍拍她的脑袋。但我还是不要这么干了。
“总而言之就是碰巧了。轮到你解释了，为什么在这里，还穿着店员的衣服？”
“因为……因为人家要研究制服的设计！”
“哈？”
“作为服装设计师，当然得了解每一种衣服的设计理念啦……”
“好蹩脚的借口。”
“唔啊……好吧，告诉阿护也可以，但你绝对不能说出去！”
绘里握紧双拳威胁着我。我又不傻，得罪了绘里，那个女人必定会找我麻烦。只不过她不会承认两者有关联就是了。
“放心吧，我不想惹你背后的人。”
“啥？背后的人？”
“嗯，或者说是随身保镖？院里的看家犬……啊，不不不，我没那么说过。是门神！保你平安的神仙！”
“喔……和她没、没有关系啦！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家来是为了社会实践啦！”
社会实践活动的确是大多数高中生都会经历的事，但是我们的香河高中并不会强迫学生参与，仅仅是推荐。不少学生会以准备考试、不能分心的理由巧妙地躲过去。那群偷懒的家伙，找工作的时候就该后悔了。
“人家常常被说不知人间疾苦，是个彻头彻尾的娇生惯养大小姐……”
绘里嘀咕着，用手指卷着茶色的头发。
“说得倒是有点——完全没道理！”
被瞪了一眼，我慌忙改口。
“所以人家就找兰奈要来了这个机会，体验一下，唔……怎么说来着……哦，摸爬滚打讨生活的感觉！”
真意外，竟然是成熟且正经的理由呢，有所成长是好事。
“就是这样！喂，阿护买不买东西，不买就快走啦！”
“做生意哪能赶走客人！何况我还是唯一的客人。”
“都是因为阿护在，其他客人被吓跑了！”
我想收回关于绘里成长的评价。
“快走快走！记得保密！”
绘里做着轰人出门的手势催促，我还没来得及回应，收银台后面的门就被打开了。
“绘里准备好学习怎么用收银台了吗……啊？护、护君？你——”
惊讶到提高了音量。兰奈从门里走了出来，反复眨眼确认没有看错。
“他只是路过，马上就要走了！”
“不是啦……不完全是。”
“嗯？”
兰奈和绘里同时看向了我。别这样啊，我会紧张的。
“那个……我暂时没有地方要去，所以不是很着急……”
喂，说到这份上，她们应该能听懂了吧。快邀请我留下来，不要逼我用土下座。
“护君……你、你是不是生病了？”
“哈？没有啊。”
“现在医学很发达的，没什么病治不好！阿护不要放弃啊！”
真的把我当成病危患者了呢……
“要看我的体检报告吗？我没病！”
兰奈稍稍松了口气，绘里则是一脸怀疑的样子。
“不是绝症……难道是借钱？对不起哦，阿护。爸爸叮嘱过人家好多次不能借钱给朋友……即使是你也不行！”
“什么嘛，我只是想和你们多呆一会啦！”
“……”
“……”
啊啊啊啊！怎么说出来了啊！好想坐火箭离开这个星球啊！能趁现在觉醒拥有重置时间线能力的替身吗？形象全毁了啊！太难为情了，简直像粘着爸妈的臭小鬼一样啊！
“那……正好！护君假装来结帐的客人，我教绘里如何使用收银机，可以吗？”
“啊，啊？可、可以！”
兰奈贴心地给出了台阶。我立马转身跑进货架之间，做了几次深呼吸，试着冷静下来。
“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
“他说想和我们呆一会。”
“好奇怪啊。”
绘里和兰奈压低了声音，后面的内容听不到了。
没关系的，我在她们眼里一定还是那个冷漠又沉稳、看上去深不可测的人……唉，哪怕她们这样想过一秒也行啊！
磨蹭到心情平复，我才拿了一袋葡萄味的软糖，回到收银台结账。看样她们也已经议论完关于我的话题了。
“用这个扫一下条形码，记得核对一下价格，有时候条形码会出错。如果客人买的是熟食还要问对方是否需要加热。如果客人买了，嗯……那个东西，还要替她包起来。另外……”
兰奈悉心地介绍，而绘里听得也很认真。
“嗯嗯！人家明白啦！”
说完，绘里用扫码枪扫描了软糖的条形码，价格随即出现在机器的小屏幕上。
身上刚好有零钱。然而绘里却瞅着我放进托盘的硬币，微微撅起嘴唇。
“怎么了？不够吗？”
“阿护能不能让我练习一下找零呀？”
“哦……”
找零的确是需要练习的。手法娴熟的收银员无需低头确认，凭手感就能找出合适的零钱。未来有人拍《百年来专注于找零钱收银世家》这样的纪录片，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我拿回硬币，打开钱包放纸币的夹层。唔……零用钱要花光了啊。大面值的纸钞一旦变成零散的钱，稍不留神就全花光了呢。
绘里拿走我交出的一千元，在机器上敲敲点点，算出了找零的数额，然后钱箱弹了出来。
“五百、一百，嗯……五十……”
绘里嘟哝着寻找合适的硬币，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的组合。我记得小时候学数学的时候，做过这样的题目。不过遇到更多的是，“五郎要去买十七个橙子和五十四个西瓜，请问他需要多少钱？”话说谁需要买那么多西瓜啊？
“不错哟，绘里！”
兰奈轻轻鼓掌，我将找回的硬币放进零钱袋。
“嘻嘻，蛮有趣的呢！”
绘里说着便撕开了软糖的包装，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喂！那是我的！”
“给人家吃几个嘛！真小气！来，兰奈，你也吃点！”
兰奈对我无声地说了句“thank you”，接着从包装袋里夹出一颗紫色的软糖，放进嘴里。
“唔，有果汁哎。”
“是啊，挺好吃的呢！”
“……”
我越是饱含怨念地看着绘里，她越是满脸得意地往嘴里塞软糖，咀嚼的幅度愈发变大……这个恶魔……
就在这时，便利店的门开了。
绘里赶紧咽下口中的糖，把剩下的塞给我，对客人打招呼。
我打开包装袋，里面只剩四五颗糖了。算了……甜食吃多了对牙齿不好。
“那收银台就交给绘里啦，要是忙不过来的话，随时叫我喔！”
“嗯！兰奈放心，人家会好好工作的！”
绘里稍显幼稚地敬礼，兰奈笑眯眯地点点头。
兰奈从收银台后面绕出来，指了指用餐区。我跟了上去，和她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但兰奈还没有放松，她歪着脑袋，观察着绘里帮第一位客人结账。确认绘里没出问题才舒了口气，视线来到我这边。
“绘里学东西好快，真羡慕呢……”
“是吗？”
“毕竟绘里的爸爸妈妈都是非常厉害的人，肯定遗传给绘里很多厉害的基因吧！”
“哈……哈哈……”
生物学要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一只细胞分裂成两个，然后再分裂成四个……细胞核、细胞质、遗传物质什么的……完全提不起兴趣啊。我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会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冷知识就是最好的证明。对其他事物就没那么在乎了，即便是考试项目。
说起考试，那个令人讨厌的想法又出现了。
“那个……兰奈……”
“嗯？怎么啦？”
我错开兰奈的视线，盯着远处的冰柜。
这不是个容易开口的问题，但是，我想知道兰奈的答案。即使她的答案可能会让我陷入自我厌弃的漩涡。
“你有考虑过大学的事吗？”
“诶？大学吗？唔……有偷偷考虑过……你、你呢？有想去的地方吗？”
兰奈没有给出直接的回答，而是咬着嘴唇等待我的答案。真是的，我就是感到迷茫才问你的啊。
“还没有，不知道该去哪。”
我诚实地回答。
瞳上高中时，成绩一直是年级前五，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稳居第一的宝座。后来出现令她分心的人，成绩才下滑了一点点。可惜的是，我作为拥有差不多基因的弟弟，虽说能进入象征着“Elite”（精英）的E班，成绩上却远不如她。
东京大学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任务，而我又不是汤姆克鲁斯。中央大学和上智大学说不定有机会，不过这两所是私立，学费相当贵。关西的几所大学倒是比较合适，但是……
“我应该会在东京附近上学吧……爸爸妈妈希望我走读。”
兰奈非常谨慎地慢慢说道。
“这……这样啊，离开父母在外独居确实很麻烦。”
“话是这么说的啦，可我也想试试自己独立生活……像护君一样……”
后半句兰奈说得很小声，让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还是问点别的吧。
“兰奈知道花崎想去哪里吗？”
“小葵……她还没做决定。”
“喔，你们会考同一所大学吗？”
“唔……我们的成绩差距有点大，去同一所大学……不太容易。”
“这样啊。”
兰奈抿了抿嘴唇，视线落在了桌上，自言自语般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还有不少时间啦……”
其实她和花崎想去同一所大学并非没有办法，但是需要成绩好的一方做出牺牲，选择成绩差的那位能考上的学校。
友情就是这样，总需要有人牺牲和让步，才能在两人之间找到平衡的舒适区。
“小葵前几天还在说呢，要是能有个不需要学历的工作就好了……”
或许是回忆起花崎傻里傻气的发言，兰奈短暂地露出微笑。
“嗯……护君想去外地上学吗？”
“呃，有这个可能。”
“可是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小瞳姐姐怎么办呀？你们就见不了面了……”
哈，我之前没想到这一点。多了一个去外地上学的理由呢。不过兰奈说这句话时所想的，应该不是瞳吧。
兰奈的表情有点沉重。一不小心就把阴沉的情绪传染给她了……望着她湿润的眼眸，我清楚该换个话题了。
“说起来，你那位同事今天没来呢。”
我尽量轻快地说道。
“诶？护君还记得高木君呀。工作日的上午一位收银员就足够了，所以店长没安排他来。”
“你们两个关系好吗？”
“啊……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嗯……就是工作上的同伴关系啦！”
兰奈的态度明显强硬了一些。真替那位老兄感到遗憾啊……即使是对没有感觉的女生，被毫不留情地归到“普通朋友”的分类里，也是件难过的事吧。
绝无发展可能、毫无潜力、犹如最不起眼的史莱姆般卑微的普通朋友。
这是我在网上看到的别人的感慨，我从来都没有体验过。
不过，成为了超越朋友的存在，却被时间慢慢拆散，渐行渐远，最终回到了普通朋友，甚至是更陌生的关系。那样的命运是不是更加凄惨呢？
正因如此，保持现状才是永远不会出错的选择。
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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