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总有愈合的时候,雪莉的情况恢复得相当地好。

事实上,雪莉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很难治愈的伤势。除了轻微的低温症以外,唯一引人注意的地方就是她脖子上那一道长得可怕的伤口——在雪莉的脖子上画了一个半圈。但送到医院之前,那道伤口就已经结了痂,结了一层硬质的黑色结痂。

星间仍承受着伤痛。

她的脚掌被锋利的碎石切割,深入骨质。再加上腿部肌肉劳损,现在的星间基本上没法站起来。而严重的低温症则留下了一些诡异的后遗症——星间时常会产生幻觉,双手如浸沉冰。不止颤抖的双手,使她没法正常去使用自己的手,甚至连吃东西都得借助他人帮忙。

在这种种的病症之中,最叫人困惑的是星间的失语症。

从检查结果来看,星间喉咙的生理状态是正常的、是可以发声的。但无论如何,星间都没法发出怕一丁点的声音。

唯一能让星间觉得安慰的是——雪莉一直陪着她。

雪莉跟星间并不熟,也说不上是一见如故的朋友,硬要说的话——小时候,在雪莉的生日聚会上,她似乎见过星间。

那是雪莉人生中数量众多的聚会中,最为印象深刻的一个。但至于细节部分,雪莉却一点也回想不起了。另一方面,雪莉有很多想要问星间的东西。

例如——为什么自己会一丝不挂地到在城北边的矿山那儿;自己脖子上的伤口究竟是什么造成的;斯托克老师的车为什么会在北方矿场那边,为什么会车坏成了那种样子,斯托克老师人又去哪里了;为什么多年未联系过的、仅有一面之缘的星间为什么会一身狼狈地躺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星间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特别的感觉。

但无法说话的星间没法亲口回答她的问题。

雪莉其实也不甚清楚,这个比她小三四岁的女孩心中究竟装着什么秘密。雪莉仅仅只是凭着自身的感觉,陪着星间、陪伴在这个应得到帮助的女孩身边。

直到星间出院。

「空桐叔叔在加班。我妈妈说了,今天你出院可以先去我家吃个晚饭。」

雪莉对坐在自己身边的星间说道。

今天的花街城是少有的晴天。尽管天上仍杵着几朵积雨云,但暂时没有爆发的迹象。出租车上,星间挥手谢谢雪莉的好意,她抱着自己手里的拐杖,向雪莉轻轻地摇了摇头。

「噢……好吧,我也不爱强求别人。」雪莉转头看向车窗外,她摇下一点车窗,让新鲜空气流了进来,「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比较强势,所以很少有人能和我做朋友。或许是因为你不说话的缘故,也可能是看见你住院时候的样子,有点激发我的……嗯——母性?不对……总之,我就是很是放心不下你罢!」

坐在副驾驶的雪莉面向车窗外,看着那些飘动变形的积雨云。而在后排座位的星间看不见雪莉到底是用着什么样的表情说着这些话。

「——虽说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挺有趣的。」雪莉的耳朵有点发热,但星间并没发现这细微的变化,「以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想来找我玩,也不是不行。」

星间用手指点了点雪莉的肩膀,雪莉回头就看到了星间微笑着点头。

「好,好罢。不能一起吃晚饭是挺可惜的。但你想先回家休息我也能够理解。」雪莉看了看车窗外,「噢!就是这里。停一下。」

天色渐变,雪莉领着星间下了车,来到某栋住宅前,「就送你到这里罢,反正也离得挺近的。我走回去就是了。」

积雨云逐渐汇聚在一起,慢慢覆盖了天空。星间杵着拐杖,困惑地看着身边的雪莉。

「怎么了?哈,太久没回来,连自己的家都不认识的吗?」

——家?我的家不是在数公里远的灰星镇吗?

疑问在星间的心中生出,直到她看到这户人家的名牌——上面分明写着「空桐」两字。

困惑化作了不安的恐惧,侵占了星间的大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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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偏差是让人焦虑与不安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

在星间的记忆里,自从母亲失踪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花街镇,更别说在花街有一个家这种事了。这间写着她姓氏的陌生房子出现在星间面前的一瞬之间,让星间的认知产生了动摇——是我记忆出了问题,亦或是一个莫名的恶作剧?

摆在星间面前的是一种更为扭曲的偏差。

星间非常自然地从门前的垫子下面拿出了一串钥匙——用来打开家门的备用钥匙——就像她已经这样拿过无数次了一样。

这时候,她的认知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尽管星间曾经历过一些奇异的事,例如一些颇为真实的噩梦、例如跟一个「幽灵」共同度过的童年,但至少那些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而这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两个同样真实的记忆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它们都是对的、但它们又都是不对的。

这种矛盾交错的复杂意识很快就击溃了星间的大脑。她放弃了思考、只想逃避,如同行尸走肉般机械化地对一切做出反应——

下雨了,该进屋了;

口渴了,喝点水吧;

有点饿,吃些东西……

稀稀疏疏的细雨,在黑暗中潜行。只留喳杂声音,不余一丝痕迹。房内只灯未明,星间一个人坐在床的一边,给床留了很多空间。看向除了纯黑一无所有的窗外,有一两滴雨水顺着窗沿落下,想要逃进屋内,却被玻璃窗给挡住去路。

星间指着窗台,嘴巴微张——我们把窗户打开吧。

就跟往常一样没有一点声音能从喉咙里发出。当星间看向身边——空荡荡的房内并没有任何其他人,亦没有不曾存在过的幽灵。

混黑、死寂,空我一人。

冰冷雨水划过玻璃窗,聚积的泪水夺眶而出。

星间发出了无声的痛哭——星间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那个人、永远地失去了她。孤独占据了她的心,而如浸冰水般的寒冷夺走了她四肢的知觉——星间哭着,夜雨仿佛就是她的哭声。直到双目红肿、直到精疲力竭。

随着雨水的停止,星间最终也停止了哭泣。

纯黑的夜空被吹开一片深邃幽蓝,深如海底,邃如黑洞。忽地一道不起眼的微小亮光撕开了黑暗、划过一道星痕,转瞬即逝。

夜空中慢慢浮出了一颗又一颗的光点。

星间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她跪到地上、跪在窗前,紧握着寒冷颤抖的双手,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像一个死中求生的病人,向着星星祈祷着。

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