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霍恩离开后,莎布一直心绪不安。

不知道霍恩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莎布手中的气泡酒不知不觉中已经喝掉了一大半。

屋外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变暗且下着小雨。莎布周围全是蠕动的人群——他们嘴里冒出的字眼模糊不清,话语像污水向外倒流。她看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即使去揉眼睛也没法将所见的污秽抹去。

周围的人窸窸窣窣交谈着,一边品着气泡酒,一边嚼着盘子里的小吃。

但在莎布的眼中——那些人大把塞进嘴里的是一些黑色的、石油似得蛆虫。

他们嘴里塞着粘稠的、带着肉块的虫子,咀嚼把那些虫子的内脏挤压、喷涌而出。汁水滴在地摊上,越积越多。爬上莎布的鞋子,贴上她的脚背。

寒冷且湿润触感窜上莎布的脊背——

「西普斯大小姐你还好吗?」

一旁的某个客人询问道。

莎布猛地睁开眼。周遭一切如故,只是手中的气泡酒洒到地上,洒到了自己的鞋上。

「谢谢——我……嗯。我没事,只是刚刚喝得太快,头有点晕。谢谢……谢谢你。」

莎布把杯子放回桌上,离开拥堵的人群。以短促的步伐走出客厅,进入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隔开了里外两边的世界,把一切喧嚣隔在门外。

里面暖色的灯光让莎布舒服不少,她的双手撑在洗手台上,闭上眼睛用深呼吸调整自己的状态。一阵又一阵如针扎般的刺痛从太阳穴往外窜,让莎布不由皱起眉头。

莎布忽地听见了什么声音在脑后回荡。

·

——black tear made the black rain…

the black rain makes the black sheep——

·

那模糊而又遥远的声音伴着雨水的声音响起。

尽管洗手间并与外互通的窗口,但莎布仍然听见了窸窸窣窣的雨水——黑色雨水落在肩上、滴在耳边,灌入脑髓——声音突然消失了。

啪!

洗手间里的灯光毫无征兆地熄灭,黑暗占据了莎布的视线。她扶着墙壁,找了好久才找到门把手。

洗手间外却没有一丝动静。周遭一片寂静,就连空气开始变得寒冷起来。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很不舒服。窗外噼里啪啦地下着的瓢泼大雨,黑压压的雨水像一块黑幕遮蔽一切光线。只是偶尔在远处会闪过一两道雷光,穿堂而过,转瞬即逝。

莎布凭着并不清晰的记忆,在黑暗走廊中寻着出路。

死寂的黑暗勾起了莎布儿时那些不好的回忆——莎布的鼻子嗅到了一种诡异而又似成相识的气味——厌恶感冲上莎布的大脑,几乎让她立马就呕吐出来。

——你天生与众不同。

莎布倒在雨水浸湿的地毯上,她忍着寒冷、无助地在黑暗中颤抖。

「莎布。莎布。」有人呼喊着莎布。

他将莎布扶起来,他声音让莎布安心起来,「霍恩。你回来了。」

霍恩抱起莎布,向外面快步走着。

「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得离开这个城镇——」霍恩焦虑地低语,踢开洋馆大门。门外的黑雨就像一面黑压压的墙壁,「啧,不管了!」

霍恩脱下外套搭在莎布身上,护好裸露在外的手臂和红发。他气息混乱,因为他知道被黑雨淋湿等于定好了死期——最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霍恩刚向外踏出脚,却踩在空气上。他的视线倾斜,身体被某种力量扯回了洋馆内。

「酒里已经加了『黑水』,应该没人醒着才对。」

霍恩被藏在黑暗里的某种生物肢体给拧了起来,倒吊着身体。而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一个女性——是霍恩亲眼看见残杀了数人被叫做欧德的女性。

「是没有喝,还是喝了没反应?」

欧德用那些触爪将霍恩拧到面前。

「哦!还是个可人儿——真可惜。如果是在其他时候遇见你,说不定我会喜欢你。」

从地下空虚深处伸出的异状触爪互相摩擦,饥肠辘辘地窥探着案上鱼肉般的霍恩,湿冷触爪舔舐着他的脖子,死亡在霍恩的耳内轰鸣,让他几乎窒息。

摔倒在门外的莎布这才清醒过来,她看到门内的黑暗与那叫她无法理解的事物。

「欧德……欧德?」

在密集雨声中发出莎布断断续续的声音。

「是你吗,欧德?你在做什么?快放下霍恩……不要吓唬我好吗?」莎布泣不成声,黑雨落在她的身上立马又消失掉,「是你做的坏事吗?那么多人失踪是因为你吗?父亲知道吗?」

莎布的追没有得到欧德的回应。她甚至连黑暗中的欧德是怎样的表情也不知道。

而在这时另一个的声音慢慢走近。

「莎布啊,莎布。为什么你总是不愿意听话呢?」

西普斯老爷越过欧德缓缓走到门口,脸上挂着失望与轻视。

「也罢——省得回家去找你的功夫了。」西普斯回头看向欧德和她触爪中的猎物,「把那家伙也当作祭品好了。就在这里召唤『介母』。」

说罢,欧德的触爪把霍恩扔了出去,摔在莎布旁的石板上。霍恩痛苦的惨叫遮盖了他骨头碎裂的声音。莎布连忙抱起霍恩,不知所措的哭泣着。

「莎布,还记得我一遍又一遍教你的歌吗?随便哪首都可以,唱吧。」

西普斯面无表情的说着,毫不在意已经哭红了双眼的莎布。

但莎布只是崩溃地哭泣着——黑色雨水噼啪下着,砸向地面,粉身碎骨。

「……唱啊!你这个废物!快给我唱歌!」恼羞成怒的西普斯转头就打了欧德一巴掌,「愣着做什么?快动手!」

呲——

锐利的红色触爪犹如一杆锋利的长矛,穿透了霍恩的身体,插入了莎布的肚子。

「啊……啊啊,啊啊啊——!」

莎布的惨叫声响彻天空,悲哀疼痛灌满了整个世界。

这个女孩伤心欲绝的声音不是因为肚子被穿破的疼痛——而是她怀里那心爱的人已停止了呼吸。

黑雨停止在空中,仿佛时间停止在这里。

穿过两人的红色触爪们分崩离析,落在地上,顺着石板的缝隙悄然爬上正在哭泣的莎布的身上,犹如艳红丧服,一层一层地覆盖上去。

「对!对!就是这样!」

冠以西普斯之名的男人就像看见了某种希望一般,兴奋地叫着。

红色为壳。红色为羽。红色为身。

就当莎布要被这红色的花瓣完全覆盖之时,黑色的血液从她的鼻子里流出——

「——咳!咳咳!呕……」

花瓣被剧烈排斥散开,黑雨解开了束缚被重力拉向地面。

莎布难受地蜷缩成一团跪在地上——强烈的恶心感袭上她的身体,不止的颤抖——她从嘴里吐出了大量的黑色液体。

粘稠,浑浊,污秽不堪——

黑色液体就像活着一样,汇聚到一起,组成了一个不断着冒泡的黑色生物。

这是西普斯老爷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就算是了解介母、为其奔波一生的他,也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那是什么?」西普斯老爷反问自己——

「介母」?失败的「介母」会是那样的姿态吗?

「黑水」?「黑水」能变成那样的生物吗?

无法理解与失望的情感交织,一下就击破了他的精神——全完了,就连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而在这时,另外一个叫他无法理解的事发生了。

「Mmmm……m……maa……mama……」

那个生物从身体内部挤出声音,它分明在叫着「妈妈」。

未知的恐惧爬上西普斯的后脑,他立马叫着欧德,「把那个怪物杀掉!」

欧德愣住了,但立刻也认同了西普斯的想法。指挥着身下已经变得孱弱细肢的触爪戳向那一滩不足一个拳头大的黑色生物。

碎石飞溅,四五支尖锐的触爪狠狠地扎向那个生物,穿碎了石板地面——被戳穿的黑色生物痛苦地缩聚,变得很小、很小。

一阵弱小的小孩哭泣声慢慢响起。

「什么?」欧德的视线变得歪曲,想要站直却没法做到——身下的触爪已然消失殆尽,就连自己的双脚也正被啃得连一半都不剩。

欧德下意识伸手向抓住身旁的某样东西,她所看见的却是自己被吃得只剩半截的手臂抓着西普斯,而自己正坠向地面。在欧德的脑袋连同意识坠落到地面之前,她的肉体已然消失不见。

留在欧德生命最后的是那个西普斯惊恐的表情和自己被黑暗啃食的思想。

·

·

·

遍地开满了鲜花。

在莎布的世界里,她看到了红艳的花朵开满了整个世界。

白色的发光雨点挂在半空之中,霍恩倒在自己的面前,而欧德和父亲站在门内一动不动。莎布抬头盯着那些小小的、微弱的、不断柔和地变形着的小东西。它们落在莎布的脸庞上,就像泪水在脸上划过留下痕迹。

她看着雨点们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小女孩,一个红发的小女孩。她的嘴里唱着歌谣,轻快地踩着脚步,在莎布身旁跳舞。

啵——这是一声动听的声响,就像用着牙齿轻咬嘴唇、舌尖抵着柔软的唇肉轻轻吹出一口气。

女孩消失了。

莎布环顾四周,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女孩。当她再看向前方时,霍恩盖着花瓣,父亲已经消失了,而欧德变成了一朵鲜艳的红色花朵。

歌声仍然继续唱着,那不是任何一种语言所组成的歌谣。但莎布听得懂那个声音在说些什么。

如孩童,如伴侣,如慈母。

那个声音分明说着——我爱你。

·

黑雨停歇,长夜已然结束。初晨的阳光升起,亲切地抚摸着两人的脸庞。

一只红色的瓢虫躲在莎布的红发当中。

当雨过天晴,它拍打翅膀,飞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