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角落的监控室里走出,太阳已经走向了天空的另一边,训练场逐渐没入总部大楼的阴影之中。失去阳光的庇护,只穿了一件长袖衬衫的苏尘被冷风吹得打起冷战。

几台汽车的发动声响起在苏尘的后方,应该是来接走阿卡纳的公车,除此之外就再听不见除风声之外的任何声响。

阿卡纳的行程大概一早就已经确定,所谓的顺路来探视苏尘恐怕也只是他的借口。

就算是这点小事都要说谎,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否别有用意,又或者谎言已经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不过,他的话也确实提醒了苏尘。

想要在这里生存下去,不论是在物质意义上还是精神意义上,一个基础的交际圈还是必要的。然而,与他人的接触大多都依赖着伊莎贝尔的行动。实际上,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社会性就已经全部仰赖于她了。

靠在玻璃窗的边缘,苏尘长叹着在原地静坐。

然后,背后的玻璃门突然发出声响,然后一阵突兀的脚步声,苏尘回过头,迎接他的确实一阵有些刺鼻的烟草味。

“又不训练,在这里发愣干什么?”

抬头看去,伊森叼着还在燃烧着的香烟,火星随着呼吸的频率忽明忽暗地闪烁,让他的脸在阴影中变得轮廓分明。

回过头,苏尘完全不知道究竟怎么说明,实际上,就算想从伊森那边知道些什么也无济于事。虽然这一个月来两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但伊森也并不喜欢与他交流,交谈的共同点就只有训练相关的公事。不要说能够互相坦荡内心的友谊,就连基本的同事关系都只是勉强地维持——

“不……只是在发呆。”

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将脑海中所想的通通含糊过去,苏尘才回头看向伊森。

“这次任务有你一份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

伊森取下烟蒂,吐出的烟雾让他的面容逐渐在苏尘的眼中模糊。

“只来找我的话,就没有必要还去监控室一趟,更何况文件还是你给我的——就算不是作为任务人员,但这件事肯定也有你的参与。不过你还真是深受信赖啊,不论是之前的悄悄话还是这次的任务派遣,你都了如指掌一样——你是伊莎贝尔的亲戚?”

完全放空了自己的大脑,苏尘所说出的话可以称得上毫无逻辑可言。但再怎么说,不将语言好好地思索就和盘托出,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不合时宜的事情。

所以,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苏尘再次沉默下来。

“算是吧。”

简短且耿直的回答让苏尘愣了愣神,抬头看向对方的面庞,却发现他完全地沉默下来,只有微眯着的双眼在烟头的闪烁中泛着光。

僵硬地张了张嘴,却没办法将话题进行下去,就算想破脑袋也无法用合适的话语将问题展开。他只好和伊森一样,将眼前的视野模糊,让焦点逐渐消弭在远方。

“你说得没错,维多利亚确实要我陪同你一同参加任务,不过,也只是待定。”

掸下还隐约带着火星的烟灰,伊森把烟头叼在嘴里,深深的呼吸中带着空气穿梭而过的嘶嘶声。

“待定——意思是董事会那边吗……”

“不,是我个人并不赞同。”

“诶——?”

脱离预测轨道的回答再次传来,今天已经是第几次了?不论是此前与阿卡纳的交谈还是现在与伊森的对话,试探与猜疑似乎完全失去了作用。

“出于安全性的考虑我甚至不同意你作为新人去执行B级任务,你明白吗?”

“……如果你只是指字面上的意思。”

放弃了那些无意义的揣测,苏尘不自觉地蜷缩其背部。

只是将眼神瞥向苏尘作为回应,伊森继续说了下去。

“不使用权能的情况下,你的任务执行力甚至未必比编外的D级人员来的强些。更何况维多利亚那边的情况还算顺利,更没有必要让你这种人去冒险——不论出于哪一方的考虑,选择你并不算是良策。”

他将烟嘴取下,顺势伸出抬起的手。

“哪一方啊……”

曲着腿好让双手能够抱着膝盖,突然吹起的冷风灌进袖口和衣领里,他打了一个哆嗦。

“所以,你有什么好建议吗?说真的我也不太想去。”

投出的话却没有任何击球手予以回应,回过头去,只见伊森的将抽得光秃秃的烟蒂丢在地上。他随意地踩在那东西上面,然后用力碾动鞋底。

“没有。”

干净利落地斩断了苏尘的幻想,伊森露出自己那两排白森森的牙齿,有些苍白的面庞让那笑容变得更加渗人。不太明白他笑容里的含义,苏尘有些不安地直盯着他。

“董事会的命令文件没有撤销或者更改的先例,你也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就冒着违背誓言术的风险。安然接受现实,这是我给你最好的建议。”

“说了和没说一样……”

不想再去看他的那张老脸,苏尘再次注视着前方。多亏了室内那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照明的白炽灯,还能勉强看清藏在阴影中的人形靶。突然,像是为了方便和他交流,伊森和苏尘并肩做了下来。

惊讶地朝他看去,伊森的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生任何变换,既没有表露出关怀也没有表露出烦躁,严肃的表情甚至让人有些怀疑他的面部神经是否完好。

等了片刻,他的双手上下摸索一阵,终于又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

“要吗?”

“……不、谢谢,我不会抽烟。”

虽然还在腹诽着他吸烟的频率,但该有的客套还是应该有所保全。接着,伊森再次把香烟叼在嘴里,但这次却没有点燃它。

“你在想什么?”

“我能理解为你在关心我吗?”

“如果你想这么理解也没有关系,毕竟维多利亚拜托我关照你。”

伊森撇了他一眼,用有些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参差不齐的胡茬,继续说道。

“虽然我个人不同意,但毕竟是维多利亚的请求,不完成的话她大概会很生气。”

钢铁般坚硬的面貌上突然流露出类似于宠溺一般的神情,然而凶狠的眼神就算这样也没变得柔和,那拼命一般挤出的笑容反而能止小儿夜啼——倒不如说和他坐在一起,就已经足够心惊胆战了。

“归根结底,还是伊莎贝尔吗……她对你们来说到底有多重要啊。”

嫌恶感在脸上表露无疑——他甚至没察觉到这样的话语里有什么意义。

“哈哈哈——你是这么理解的吗?”

“大叔,这样故作豪爽的表情也不太适合你吧。”

看着假笑着的伊森,苏尘难过地皱起眉头。

“是吗?那看起来你得忍耐一下了,毕竟我们大概要共事很久了。”

“很久?”

苏尘看向伊森向他确认,看到他点头后才收回了视线。

“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啊……”

“分部入驻的准备工作,但当地人有些麻烦,所以需要我们先去调查一下——”

“所以……我们是去强拆的?没想到你们还承包城管的活。”

朝瞪着自己的伊森露齿一笑,苏尘恍然大悟一般地拍着腿。

“明天开始,你的训练量加倍。”

面庞的肌肉因为那捣乱似的嘲讽而绷紧,但伊森仍然勉强地维持了自己沉稳的态度,并没有怒吼出声。然而仔细看去,他的血压似乎突然飙升,甚至耳根与脖颈都泛着粉红。

“说得不对吗?不想付更大的价钱进行搬迁的话,恐怕也只能强行迁离吧。”

苏尘含糊地嘟囔着自己的想法,伊森听到后突然颓丧地垂下肩膀,最终,痛苦地将眉头与鼻尖朝一个方向扭曲,又把双手覆盖在自己的额头上,他的表情终于发生了改变。

“一直说屁话觉得很开心吗?既然心里清楚就别跟我故意兜圈子,当心我揍你小子。”

“啊哈,说真的,我确实想不出会有什么人让你们都觉得麻烦。”

看上去完全放弃了纠正苏尘的态度,伊森没办法似得叹息着。

“是恐怖分子。或者说详细些,是一个听命于某个牌语者的武装组织。他们对集团的敌意很大,所以先行的调查与驱逐还是很有必要的——”

“原来如此……等等,牌语者?你不是说只是B级任务吗。”

集团的任务分级十分严格,B级任务往往「只是」与一些较为危险的事务相关,如果只是单纯的反恐行动,B级的定位倒也算是恰如其分——但如果牵扯到牌语者,不论对方是否无害,集团的任务评级都会将其直接标定为A级或在其之上的S级与NT级。

“只是相关而已,我们执行的只是一个子任务,可能冲突的对象大概只有一些当地武装,如果小心一些也还算安全。”

“哈……那换个角度来说,不小心的话就很容易没命咯?”

并不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但从伊森的眼中,苏尘却得到了毋庸置疑的确认。被那坚定的确信所击倒,他双手抱头着沉默下来。

“你害怕了?”

伊森站了起来,俯视着看向蜷缩成一团的苏尘。

将因为屏息而一直积郁在胸前的气息吐出,苏尘用力勒紧了一直按在脑袋上的十指。

指尖因为压力而变得苍白,被堵塞在那边的血液也令人感到些许的麻痹感。

“怎么会不怕啊。”

——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不安。

明明已经死过两次,就算没有习惯那种痛苦,心中的忧虑总该有所减轻。然而当他意识到不久的未来会有多么凶险时,不论如何,名为不安的情绪都在他的内心深处徘徊。

一想到这里,肺部就像收紧了一般开始隐约地抽搐,苏尘只好用深重的呼吸缓解生理上的不适。

突然,从后面传来一声清脆的暴响,听上去像极了小时候爸爸那使得极为顺手的皮带。

“好痛——”

稍微有些延迟的痛觉让背变得酥麻,反射性地挺直了蜷缩着的背,苏尘龇牙咧嘴地怒视着罪魁祸首。

然而,凶手却一改那副面瘫似的扑克脸,竟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闲下来的时间也到此为止了,该去做检查了。”

在伊森的催促中,愣坐在原地的苏尘总算从原地站起,活动着好似生锈一般的骨骼,他难过地发出一阵哼声。

接着他一步并两步地跳上台阶,与伊森并肩站立的一瞬,伊森抱着胳膊叹了口气。大概是为了完美地做好监督者的角色,他维持着与苏尘相差半个身位的距离,就这么一直紧盯着苏尘的后背。

“……我又不会跑掉。”

踩上楼梯,苏尘有些不满地嘀咕着。

“从常理上讲的确如此,但能用常理来判断你吗?”

过往的一些景象在脑中转瞬即逝,反驳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就被自觉所掐断,思及这几个月的过往,不论苏尘再怎么否定,他也实在是没办法和常理挂上一点关系。

——但是,就这样承认了,也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所以,苏尘挠了挠后颈,头也不回地朝伊森嚷道。

“很不好意思,但说实话从刚才我就想说了。”

伊森抬起眉毛,耐心十足地配合着苏尘的对话。

深深地将肺部填满空气,感受着胸部和腹部的隆起,苏尘就着还发着麻的后背,挺起胸膛,用堂堂正正的肺腑之言大声说道。

“笑脸真的很不适合你,实在是太难看了!”

“滚!”

愤怒的喝骂声比怀抱觉悟的苏尘还要响亮,甚至大到他的身体忍不住朝前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