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羽——”

急切的呼唤声让羽从昏沉中清醒过来。

夜雨消去,空气里残留着湿润的痕迹。

他脱离难以言表的凶险,从似梦的幻景回到现实,发觉自己昏倒在了望穿河边,正狼狈地躺在天行怀里。在天行身后,站着忧心忡忡的妹妹小乐,和一位提着灯拿着收束起来的油纸伞的紫衣青年。

一直注视着羽的天行见他醒了过来,惊喜地出声询问:“羽,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天行?你们……怎么在这里?”

“啊!哥哥你醒啦!”听到羽的声音,小乐忙从天行背后走了过来,在羽身前蹲下。

羽想要坐起来,紫衣青年见状,弯下腰帮着天行一起将他扶了起来。

羽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双眼迷离地注视了一阵雨后贫净的夜空,问三人道:“山洞呢?”

“山洞?什么山洞?”

“这里没有山洞呀。哥哥,你是不是还昏着头啊?”

山洞不见了。连带着指引它的石碑一并不见了踪迹。

“我还看见了一块石碑。上面还有文字……”羽追忆道,“然后山洞……星星……”

“羽,你在说什么呢?”天行伸出手背抵在羽的额前,轻声道:“没有发烧啊。”

“羽,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我也来过这里几次,从没见过有什么石碑和山洞的。”紫衣青年开口。

“子瑜小叔,我真的记得这里有块石碑,而且——”

“好了好了。”杨子瑜挥手打断了羽要讲的话:“石碑的事我们待会儿再说。现在你先跟我们回去吧,大家找你可是快要找疯了。”

闻言,羽这才意识到目前的处境,愧疚地低下了头。

“抱歉,让大家担心了……”

杨子瑜搀着羽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真是的,明知是归元节还这么胡来,真不让人省心。这是第几次了?如果父亲和愚婆婆他们想要责罚,可有你好受的……”

明明是责备的话,可语气里难以掩饰的关怀和得知羽平安无事后不经意的松缓,却使得四人脸上挂起了浅浅的笑容。

……

后山一处林间,三位提灯的妇女聚在一起说着什么。

“听说那个东西来了。”一人环视四周,见没什么值得警觉的异常后,悄悄说道。

“我也听别人提起了。是真的吗?”

“当然。听说愚婆婆已经得到无上神的指示,准备收集圣水对付它了。”

“那这次小羽失踪,不会遇到不测吧?”

“谁知道呢?”

“但愿那小家伙能平安归来吧。”

她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直到“吖吖”的一阵啼鸣从树梢溜过,在远处的黑暗里勾出点点火光后,引出了什么在堆积了薄薄一层的落叶上穿行的声音。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三人警觉起来。

“窣窣——沙沙。”

声音非常奇怪,像是成千上万只兽类的脚在地上拖行。

“是蛇吗?”

“不像。”

凭感觉,她们发现那奇怪的声音虽然正逐渐逼近,可响度却在降低,仿佛运动上的接近和声音的响起是两个世界的东西。此刻属于声音的世界正在远离,并在不知不觉中被一阵脚步声取代。

“是人……吧?”

“听着像是人的脚步。”

“应该就是人。”

她们安静下来,等待声音的主人出现。

“喂!找到羽了!”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两道人影从漆黑的灌木丛里钻出来,提灯的火焰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让人第一眼很难看清他们是谁。黑暗中,提灯往旁边一撇,灯光照亮了杨子瑜和羽的脸。

她们又看到紧接着走出来的天行和小乐,有些讶然,相视一笑:

“看。这不找到了嘛。”

……

克拉玛山是一座连绵不断、形似长龙的山脉,南北走向,占地虽然很大,适合人类居住的却只有山脉的尾部。仅仅两座山头。除了这两座山头之外,其他的地方都因某种未知原因,终日被积雪覆盖。古语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克拉玛山这条“只见尾”的龙的尾部,正矗立着那棵饱经沧桑的的望天古树。

克拉玛村就像传说中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只是生存环境比较艰难。因此,克拉玛村的人们每月望日都会去山里打猎,等到外界的收获时节,再用牦牛车队翻过几座雪山,将猎物和山里的特产运到百八十里外的镇上换取粮食。

从这点看,又不算是完全的与世隔绝。

后山。神庙外殿。

愚婆婆在为羽揪邪。

所谓“揪邪”,是让羽先饮一口求来的圣水,吐到望天古树的叶子上,再由愚婆婆拿祭祀用的长明蜡烛进行烘烤。若圣水仍是无色,则说明没有被邪祟缠身;若出现黑色,那就意味着……

在场的愚婆婆和村长自然清楚这一点,所以皆是神情凝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这关键的一刻。

当烛火接触到盛着圣水的望天古树树叶的底部时,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一口大小的圣水竟在一瞬间迅速蒸发,化作一团蓝色的雾状气体,在羽的眼前铺展开来。一旁照应的村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羽,第一时间将他从那诡妙的雾里拉了出来。

“羽!”

愚婆婆惊呼。

刚才的一幕实在太诡异了,就连愚婆婆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她急切地将蜡烛和树叶放回桌上,抓着羽的双肩问道:“羽,你没事吧?”

突逢变故刚刚回过神的羽眨了眨眼睛,仔细感受了一下,没发觉有异常,除了隐约看得比之前更清晰这种或许出自自我安慰的错觉之外。

“奶奶,我没事。”他摇了摇头。

无人注意到的是,在羽给出二人一个让他们心安的答复时,他的瞳孔里流溢出的一缕蓝色的火花,轻盈地飘入空中,缓缓消失不见。

这是人类看不到的光景。

“真的没事?”愚婆婆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羽又眨了眨眼睛,再次答道:“放心吧!奶奶。我没事。”

愚婆婆为他把了把脉,又用手指抬起他的眼皮,一通极为用心的检查过后,见确实没什么异常,这才松了口气。

“愚婆婆,放心吧。既是圣水,有些不为我们所知的异象也正常。再怎么说,神明祂也不会做出伤害我们这些后人的事的。”村长也在一边劝慰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希望只是我多心了吧……”

愚婆婆让羽在神庙里待到明天早上,自己和村长先回村里处理其他事宜。

……

又是一天清晨。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羽从神庙里走出,在寂寥无人的时刻于山顶仰望天空。整座克拉玛山都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在雾气遍及各个角落的洇染之下,花草是潮湿的,泥土是潮湿的,一切都是潮湿的。羽在这潮湿的世界里来到后山与主山之间的药谷。药谷里种植着很多奇花异草。阳光如慵懒的流水一般,漫淌在无人问津的香气里。

羽不时地四处眺望,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会是在等待什么。是一个人、一件物、还是——一段时间?他昨晚应当是做了一个梦,和以往做过的所有的梦一样,醒来后易碎的梦境被忘却,只剩醒着的人空留惆怅。凭借残留在心里的某种微弱感觉,他知道自己应当在这个时候来到药谷,要等待什么绝对不该错过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他想。

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傻。昨天的归元节刚发生那种事,今天又一个人跑来药谷,要是让奶奶知道了,绝对会被训斥不可。奶奶的训斥啊……想到这里,他不禁笑出声来。从小到大,他总是因爱跑到各处游荡被愚婆婆训斥,每每这个时候,天行就会像昨晚在神庙前那样为他辩护。

啊!对了——天行。她今天还要来药谷打理吗?待会儿会不会在这里遇见她?羽想。

天行是愚婆婆捡回来的孩子。这在村里不是什么秘密。到了今日,天行早就成为大家心中不可割舍的亲人,可她还是每天早晨都要来药谷打理以作回报。平时总是默不作声,平静的脸上也难以看出情绪波动,她却总能细腻地体察到别人的心思,做出恰当的关怀,如旱时的甘霖,深受人们喜爱。

一阵穿行草地的声音也像天行的关怀那样适时地传来。羽收回自己翩跹的思绪。

他循着声音望去,看到远处的花草竟主动向两旁倾斜,分开了一条将就一人行走的小道。从这些组成迎宾队伍的花草末端,一团白影缓缓走来。

羽相信世上发生的一切都是有其寓意,或关乎过去未来,或关乎存在与理,都需要人去留意、去察觉……好比出现在他眼前的长相奇特的白色小猫。

它有成年人的巴掌一般大,还有那看起来不像毛发(勉强可以以人类语言如此指代)而像堆叠在一起的雪花一样的东西。在它向羽走来的时候,那东西随之飘落,留下一路白色的晶莹。不过那白色的晶莹只在晨曦下存在了不到几秒就消失了。至于它尾巴尖处还有额头正中的大小一致的白五芒星,则十分直观地宣示着这生物的奇特。

“星空灵猫——”

不知为何,羽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名字。

星空灵猫在他的脚前轻轻一跃,羽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了它。他体味着小巧生物落在手掌上的触感,一人一猫就这样对视着,流逝的时间里猜想如雪花纷扬。

他们无言也无为。

心动,世界也许不会产生任何表象反应。

羽把它带回了家。

在天上的星光还隐约可辨的时候,男孩留给后山的背影肩上蹲坐着一只神秘的小猫。晨光中二者的影子融为一体。白色的晶莹在风中齿轮一般旋转。

……

小乐无精打采地蹲在家门前,百无聊赖地盯着地面上一只来回爬行的蚂蚁。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慢慢地她眼中的蚂蚁被一道影子遮住。

有人来了。

她抬起头,看到了孤身一人的羽。

“哥哥!”她喊道,“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行姐姐出去采药了,你也不在家,我都快无聊死了!”

“天行出去了?我来的路上没看见她耶。”

“是你们两个错过了吧。”

“奶奶呢?”

“我劝哥哥最好不要现在去找奶奶。”

“为什么?”

“她正在村长家里商量事情呢!我猜她们就是在想要怎么处罚哥哥!”

“哇——这可不妙了啊。”羽抚上额头。

他原本想让奶奶看一下肩上这只小猫。可妹妹既然都这么说了,那还是待会儿再去见奶奶比较好。

“对了哥哥,你昨晚一个人在神庙里有发生什么吗?”小乐忽然问道。

“这个呀——”羽微微一笑,耸了耸右肩说:“喏,你看!”

“看什么?”

“这里啊!”羽加大了耸肩的幅度。

“你的肩膀?怎么了?哥哥你受伤了吗?”

“不是!是肩上。”

“肩上?怎么了?那里有什么吗?”

“嗯?”羽愣了一下,笑着说:“小乐就不喜欢可爱的东西吗?”

“我才不觉得哥哥的肩膀很可爱。”小乐一本正经地回答。

看她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

羽看了看盯着自己的妹妹,又看了看蹲坐在他右肩上的星空灵猫,四目相对,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是了。

小乐她,看不见他肩上的生物。

羽惊觉。

……

他和小乐一起去药谷找天行,路上和遇见的村民们打着招呼。经过一路的测试,羽发现大家果然都看不见他肩上的星空灵猫。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小乐。即使在半路接过返途的天行背着的药篓后,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们回到家时,愚婆婆也已经回来了,小乐和天行去整理从药谷摘回来的草药,羽去厨房找愚婆婆。

愚婆婆正在厨房里熬粥,看到羽进来后,问了他一句:“昨晚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什么。和往常一样。”

“和往常一样。那就好。”

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做了个忘掉的梦。羽原想这样说,但发现这好像没什么值得说的。和往常一样未必不是坏事。梦境被遗忘也未必不是常态。

“咦?”

就在羽走神的时候,愚婆婆向他走了过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将视线投向他的右肩。

奇怪的小猫蹲在那里。

随着愚婆婆的逼近,它警觉地抬起一直目中无人地低着的头。

“这是什么?”愚婆婆伸出手。

她呈现衰老姿态的手指的指尖,离星空灵猫不过一寸之遥。

羽心里一阵惊讶。

难道,奶奶可以看见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