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婆婆来到羽身前，将布满沟壑又如大山般厚实的手掌探向羽的右肩。
羽心里说不出的紧张。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希望奶奶发现这只小猫，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发现不了明明就处在眼前的事物。不过当星空灵猫额头和尾巴处的五芒星闪烁出细微的白光，愚婆婆的手指如遇无物地穿过星空灵猫的身体时，羽明显松了一口气。赶了一路回到家后的那略微有些粗重的呼吸也平静下来。如果将这种反应视为一种答案——羽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扭头看向肩上的星空灵猫，明明是第一次遇见，却不知哪来了一股家门口小溪潺潺流过的莫名的信任。
愚婆婆拾起羽肩上一片淡蓝色的花瓣，纳闷地自语道。
“这是紫阳花？你和天行去药谷了吗？”
“啊……对。可把我累坏了。”羽笑嘻嘻地接过话头。
“行丫头可是每天都要做这种事。你还好意思说累啊？”愚婆婆瞪了羽一眼。
“不累不累！”羽连忙改口。“对了，奶奶——”说到天行，他想起一件一直很在意的事。“天行每天都要去后山，您觉得会不会太频繁了？”
“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那样做太累了吧。她不需要每天都那么忙的。”
愚婆婆露出苦涩的表情：“唉——就算你这么说，奶奶也没有什么办法啊。那丫头认死理，想通过这样做来报答什么养育之恩，这是她在这里的生活得以立足的一部分，我也不好开口劝她。那孩子，性子其实比你还要倔呢。”
“这样吗……”
奶奶果然也觉得这样做不行啊。
“不过——”愚婆婆话锋一转，笑道：“如果你去劝劝她，我想还是会有效果的。”
“咦？我吗？”羽指着自己，怀疑是否听错了。
“对。你们是同龄人，方便交流。而且那丫头她——她的心思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你明天和她采药的时候，多留心留心，问题兴许就能解决了。”
“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对那丫头来说已经是足够了。”
“那，我明早试一下？”
“嗯。”愚婆婆点点头，随后又问：“你的身体，真的没有什么异样吗？”
她还是很担心昨天的事。
羽看向肩上的星空灵猫，星空灵猫感受到他的视线后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这只长相奇异的生物单静卧在那里，就已经无声地表明有什么发生改变了。比如说，羽能看见一些以往看不见的东西……
他隐瞒了星空灵猫的事。在和愚婆婆简短交流一阵后，羽走出房间，去帮天行和小乐整理药草，并提了一下明天一起去后山的打算。天行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星空灵猫在羽进屋的时候从他肩上跃下，自个跑了出去，羽以为它去院里玩，可直到深夜也没回来。羽想它也许回药谷去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三人背上背篓整装待发，起程往后山走去。
……
克拉玛山的后山或许是神庙建处的原因，很少发生野兽袭击的事件。虽然也有一些凶猛的动物存在，但它们都栖居在山林深处，只要不主动招惹，一般情况下都是两相遥望，然后默默经过，仿佛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邻近国度的居民。
清晨的山里依旧积聚着和往常一样的薄雾。羽料想应是如此。
——之所以说“料想”，是因为在他的眼中，原先视线抵达不到的地方，景色都被轻而易举地收入眼底。他可以看到高高的树梢上鸟儿露出巢外的一小撮尾羽，也可以看到远处的树根旁从一株野草的草尖滑下的露水，还有两旁的丛林深处偶然窜过的一只野狐……
这些隐秘的角落一个不落地全在他的视野里活跃着。
原来平日安静的清晨，实际上是这么热闹。第一次亲身体会到后，羽感觉很惊讶，一切都充满了迷人的活力，令他不自觉放慢脚步。
“哥哥，快过来呀——”前方，小乐的呼唤声传来。天行和她正回过头站在叶隙筛落的晨光中等着自己。羽快步跟了上去。
“怎么啦？”天行等羽走到身前问：“你还好吗？感觉状态和之前不太一样。”
“嗯？我很好啊？”羽搪塞了过去。
他没想到天行这么敏锐地就注意到了他的变化，看来还是不能太粗心。
三人赶到药谷的时候，太阳将将升起。
从高处看，药谷的地势很像一张太极图，中间有一条曲折的小路贯通，两块大石在谷中中遥相呼应。在药谷，只有早晨和黄昏才能看到太阳，其他时候太阳刚巧被山峰遮住了。因此药谷的景色总是很美。不只是弥漫着清香的各种娇柔多姿的植物组成的一片花海，还有白天时微弱淡雅的光晕、早晨黄昏时天地一色的霞彩，这些都揉合在一起，才是克拉玛山药谷的丰韵。
如果只是每天跑来这里观赏也挺不错，风从两山之间吹来，躺在阴阳两块大石其中一块上，感觉一定相当惬意。
可若像天行那样弓着腰打理一早上的药草，疲惫至极的状态下，什么美景也就无暇四顾了。这样不行。不说辜负了眼前绽放的风景，至少对自己也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人生来就不该被束缚，一句“报恩”就将自己短暂的生命透支、使其变得匮乏，这种自我臧害的行为怎么能让它继续下去呢？
羽看着天行在花海里劳作的背影，暗下决心，走上前去。
“天行。”他在天行背后轻轻喊了一声。
天行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
“那个，昨天……谢谢你在我肩上放的紫阳花花瓣？”
“为什么是问句？”
“呃——那个，是你放的对吧？”
“从药谷里回来，身上本就会沾些草叶。弄一些上去的话，奶奶就不会起疑。”天行平静地回答。
“谢谢！还是天行心细！”羽笑了笑。
天行只是点点头，又重新转过身去，弯下腰，整理起草药来。
羽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在天行起身准备换个地方时，握住了她的手腕。
风吹起女孩眉前的长发，二人沉默了片刻，天行抬起头问：“怎么了？”
“别再弄了，今天先休息休息吧。”
“为什么？才来了没多久呢。”
“不为什么。就是——你不用每天都这么做的。奶奶也不想你这样。”
羽直视天行的双眼，他从天行的眼中读出了一丝寂寞的意味，这在平时是他绝不会察觉到的。
“还有……我也不想你这样对自己……小乐、子瑜小叔、大家都是……”
天行的瞳孔微缩了一下。
“大家都把天行当成亲人，所以，你不用每天都这么忙的。比起这些，我想大家都更希望天行能够无忧无虑地做一个孩子。”
羽松开了抓着天行的手。
天行望了一眼金灿灿的朝露中玩耍的小乐，走到其中一处平整的大石块前坐下。羽也过来挨着天行就座。
“现在这个时候，呼吸到的风很清爽呢。”
时间流逝着，天行开口说。
羽感到风在花海中卷起阵香、扑面而来，香气从鼻腔处清凉地滑入，以仿佛可以涤净所有杂质的意志，在心房里氤氲，最后连带着酥软了整具身体。
“是啊——”心里的感受脱口而出。
“为什么我们看不到风呢？”天行说了一句让羽摸不着头脑的话。羽暗自思考天行提起风的含义。
“为什么要这样说？”
“……没什么。只是，总觉得有点哀伤呢。明明就在身边，可是——却看不到。”
天行抬起头。
羽也跟着抬起头。
后山因棱角经晨曦涂抹而显得神圣，仿佛身披万丈霞光的神明。昨天这个时候，羽在这里遇见了星空灵猫，当时天行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同样的时间即使是相近的两个地方，也在发生着不同的事。羽又想起了这个时候的愚婆婆，想起了他昨天答应的事，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想再对天行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
在天行仰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时候，羽偷偷打量着她的侧影。这个角度的天行看上去像一只白色的鹊鸟，给人一种安宁平和的感觉。她总穿一身白色的衣服，平时也没见衣服弄脏过，想来是勤于打理的缘故。对这样一个心思细腻、成熟稳重的同龄人，自己能说些什么好呢？有没有什么是自己有而天行没有的东西呢？虽然不一定能起到预期的效果，但现在也只能试着说一下了。
……等等。羽想到要说什么了。
“既然看不到的话，那就试着去别处寻找未曾见过的景色吧。观察万物的眼睛是需要培养的，只有眼睛得到了进化，未来才有发现未曾注意到的事物的那天。”
白云的倒影从天行眼睛里飘过。羽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易察觉的风正在二人之间静静流动，送来朝日的赐目和百花的祝福。
天行低下昂着的头，转而正视身旁的羽。
“噗嗤——”她忽然掩面一笑，眼里有阳光荡漾。
“怎么了？”羽挠了挠脑袋：“我又说错话了吗？”
天行带着浅浅的笑意摇摇头：“没。我只是想，原来羽也是能够好好地说出自己心里话的啊。”
“唔——”羽哑然。
太阳已经转到山后，清晨过去，是该离开的时间了。羽从石头上跳下来，又颇为礼致周到地向天行伸出手。
回去的途中，小乐和天行不时说笑着，天行脸上也难得露出了欢愉的表情。
“总之以后每天到要开开心心的，别那么逞强了，明白吗？”
羽想起搀扶着天行从石块上下来时的对话。
“嗯——”天行歪起头，故作思考状说：“我考虑考虑？”
“考虑考虑？你——”
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天行已经笑着离开他，去到小乐身边，一起整理今天的草药了。
看来似乎没有成功。不过，也算有进展了不是吗？羽想。
另外，这家伙晚上一直在这儿吗？还有一件事在他肩头慵懒地休憩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