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不知哪里的白色世界。
乍看之下像是来到了旅人口中穷极一生也难以抵达的极地。
此处的雪,不如羽想象得那么干净。单在他附近的雪地里,就有许多凌乱的脚印。一些从未见过的动物的脚印。这些脚印奇怪得如同鬼画符,潦草、狂野的形象里又有统一之处,或许这是动物间用来交流的文字也说不准。
“走吧。”
星灵在背后推了羽一把。
“在这个地方,应该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而后,说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让人五脏六腑都要蒙上一层霜的冷空气向羽迎面扑来。原来是星灵收起了蓝色的屏障,二人的身体直接暴露在冰天雪地里。羽向前跨出一步,脚踝以下立刻被积雪埋没,一瞬间,像突然踩进冰窖蓄冰池一般的刺骨清寒撕开脚踝,取代鲜血在他体内流窜。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从各处涌起的暖流开始抵御寒冷。面部的红晕跑到鼻尖和耳垂上。
“嘶——”羽脱口而出:“好冷!”
他缩起身子,忍耐着严寒之余,放眼远望,坡度平缓的原野地势比起克拉玛山,视线所及之处更远,眼睛能够觅得的景色也更加丰富。不只是雪,羽看到了更多在雪原里藏匿的东西。
继续迈步的话,看到的风景也会一直变化吧。
想到这点,他在此刻的位置上又踏出一步。
星灵从容地跟着他。
在雪的银器里,欢聚的森林被连根拔去,生闪耀的瞬间照在洞穴,沉闷的回响寡为人闻。羽在纯白的洞穴中漫步,一只小鼠——以他的观念来看,一只白色的小鼠,扒开雪泥,露出红色的爪,从他的视野里跑过。羽追上那自洞穴内窜出的生灵,步伐不再受寒冷疆域所限。白鼠的神姿交缠着雪,溅起的雪花纷飞如一道道击石的浪。羽引发的浪比它还要大。雪原上难得一见这般活气的场面。
最后羽还是跟丢了。但他不觉得有什么,终究是作为外来的旅人暂时借用这片天地。那么属于他的天地在哪里呢?羽想到了克拉玛山。可转念一想,克拉玛山也只是暂时被克拉玛村的人们借用。人生天地间,在哪儿不是旅人呢?他原本将每一次旅行的经历都看得很重,不管是一个人的,还是和星灵一起的,因此对每晚梦醒感到难以释怀。现在他忽觉,即使梦醒了,旅行也从来没有结束。夜有星月的朦胧,昼有霞日的绚烂。人有观明眼,须时时拂拭,方可观我观物。
他眼中的蓝色火苗成长得比之前更加旺盛。
星灵看在眼里,脸上一闪惊讶之色。
“星灵。”
“嗯?”
“我想我找到了什么,但还有一事不清楚。”
“你讲。”
“我可以理解这件事,但不明白它发生的缘由——为什么和你分开后,我会遗忘旅行的经历呢?”
花的银器一支支擎起,照亮蒙蒙的风雪。
“在梦和现实的界限冥迷,醒来后遗忘梦里发生的事,这对你们那边的人来说很常见吧?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接受了的存在由习性演变成天性,错误被接纳为自身的一部分不再寻求解决。这是你们的所为。给朝霞的精灵良辰。夜便消隐。梦的结局向来如此。”
“难道能把梦与这种现象等同吗?”
“二者有同一之处。时间。你以‘我’经历非羽的时间。那时间降临你,它与你平素经历的不同,你在梦和旅途中的时间遮掩人群的影,将你解放在繁星尽头的仙境。你得以真妙的我观理。待你醒后,你归来重山峻檐下,那时间的一切全被遗忘,偶有残余,也只是断瓦残瓴。难道一切都通向遗忘的渊壑吗?不。时间流逝过,那理便存在。旅途虽被埋葬,理却在你心中。你终会将它发掘。”
星灵背后升起一轮耀眼的红日。
红色的牡丹在空白的宣纸上盛放。雪原比之前更富神采。
羽消化着星灵的话。
“好了,与其讲这么多——”星灵背过身去,面朝红日道:“不如多去走走。”
他们在艳阳染红的雪地上前行。
“这次事情的发展比以往快,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
一片让人感到可怖的黑暗。
仿佛已经死去,被埋在一片熟悉的田垄底下,静静地,无人知晓。明明是辨别不了形状的黑暗,葬身的棺椁却把它塑造成无法翻身的六面牢笼。伸出手——倘使黑暗中真有什么存在的话——抓挠棺壁,厚土紧紧地压在头上,被遗弃的人不得反抗,身体逐渐僵化,尸骨作不了灰被土壤排斥,上下无归处,动身成奢望。
忽然黑暗中渗进一片朦朦胧胧的蓝光来,空明的三滴水落在眉心,身体与黑暗外的崇高力量达成一致。她坐起来。黑暗在她起身的瞬间如风般消去。身体的活力与自我的认知同时归来。
天行从昏迷中苏醒。
“这里是……”
每天醒来后最先入眼的房梁,额外加上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柔和夕辉。天行环顾四周装饰称心的环境——
这里是她的房间。
吱呀——
推门声响起。
“行姐姐?你醒啦!”
小乐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走了进来,在看到坐起身的天行后,急忙将碗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又惊又喜地跑到床前。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昨晚行姐姐在后山昏倒,还好子瑜小叔刚巧经过把你带了回来,可把人吓坏了!”
“我、我没事。”天行看着一脸关切之色的小乐,摇了摇头,神色茫然地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去神庙找羽,在半山腰遇见了他。两人一起捡石头。回主山。还有……对了,还有那只白色的小猫,昨天早上见到的那只。尾尖的五芒星、迷人的闪光、飞来的射线、刺痛的眉心、颠倒的视野……自己似乎,被它袭击了?
对。是这样。当手握圣水迟疑的瞬间流去,与世界的联系便断了。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自己毫不知晓。
“羽,羽呢?小乐,羽有没有回来?”
“哥哥?哥哥他——啊,呃,嗯!回来了!”小乐摆出一副自以为自然的笑容:“哥哥他没事。行姐姐就先好好休息吧!”
天行端量着小乐脸上的笑容,以她对小乐的了解,这笑容显然别有含意。羽应该又不见了。
“奶奶呢?”
她转而询问其他情况。
“奶奶现在在后山——啊呀!行姐姐!你就不要问了,快好好躺着吧!”
小乐见天行脸色还很苍白,于是踮起脚,用手按住她的双肩,想强行让她躺进被子里。
“别——不用这样,我没事。”
天行从小乐的攻势里挣脱出来,而后更是直接下床,说:“我现在要去见奶奶一面。”
“等等!”
小乐在身后叫住了她。天行回过头,脸上的坚定比羽有过之而无不及。小乐见了立刻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好啦好啦!我是劝不了你和哥哥。既然行姐姐非要去的话,那就让我陪你一起去吧。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哦!”
天行看着小乐,想要说些什么却怔住了。
“而且奶奶现在在神庙里面,没有我陪同的话,行姐姐即使去了也没办法进去吧?”
夕阳的光刚好照在小乐脸上,天行从中隐隐感受到将拉自黑暗中她出的崇高力量的神韵。
“谢谢!”
她郑重又不失亲切地说。
小乐微微一笑,走到桌边,端起药碗重新递给她:“在这之前,先把这碗药喝了吧。这可是奶奶亲自为行姐姐熬来补身子的哟!”
天行的神色变得柔和,她接过小乐递来的汤药。
“谢谢。”
毫无重复意地再次说出这句话。
……
不知何时段的太阳,在空中悬挂不久又被摘了下去。
羽在冰天雪地里游历,即使是雪原也有杂芜丛生的苜蓿草,它们着了雪的颜色,变成统一的世界里毫无光泽之物。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羽的身体已习惯了这儿的寒冷。精灵和雪停下了争斗,分不清谁被谁驯服。
雪地上偶尔会见到一串脚印,沿着前进的话,脚印不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中断,就是被大雪渐渐遮去痕迹。片刻的洞穴内外的相逢,转瞬即逝也仍有什么被留下。它的主人从雪原深处出发,义无反顾地向着更深处行进;羽的心里神圣的巨树伸展繁枝,无数道银白的肃穆遍布枝头。
“星灵。”
“嗯?”
“你可以告诉我,诅咒……是什么吗?”
“你对它的理解有多少?”
“我只听奶奶说,诅咒会在我们这一代降临,至于它是什么,又会带来什么,我一无所知。”
“具体的我也还不清楚。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诅咒有危害,很大的危害,大到能够毁灭我们所依存的世界,千万不要忽视它。”
“那要怎样才能解决它呢?”
“这是所有人都在寻找的答案。或许只有每个人的意志汇聚一处,才有机会破除它。”
谈起诅咒,羽忽地发现他对星灵知之甚少。
“星灵又……是什么人呢?”
他问出了一直犹豫着说不出口的问题。
“只是你们所处世界外的普通人而已。”
“那星灵是怎么来到我们的世界的呢?”
“经过了——漫长的旅行吧。”
“很辛苦吗?”
“是有些辛苦。但我喜欢这种生活方式。为了……自我拯救。”星灵眼中涌上一层浅浅的忧郁。
“自我拯救?”
雪花散缀在她蓝色的发丝间,消融赶不上粘连。
“通过在各个世界不断旅行,寻找自我拯救之法。”
说完这些,她望着远方的红晕喃喃道:“来到克拉玛山,也只是个偶然罢了。”
雪原变安静了。风雪的呼啸渐次不闻。
羽没想到星灵会不作保留地告诉他这些,他心里升起一股熟悉的亲切感。
一株在风雪无意的摧残中折断了腰肢的雪铃花进入二人的视线。
“啊——”
二人同时注意到它,停下脚步。
“断了呢……”羽看着折枝的花感叹一声。
星灵蹲下身子,在羽讶异的目光里伸出手,抵在白色的雪铃花上。
“星灵?”
羽不解其意。
星灵胸前的吊坠如过节时的烟花一闪,蓝色的光晕在雪铃花苍白的断枝表面浮动。一段时间过后,星灵移开手掌,雪铃花奇迹般地在雪中重新挺立。渺小的身姿在无边银白之前增显了几分伟岸。
羽看着这一幕痴痴不语。
“还要继续吗?”星灵站起身问。
“嗯。”安静的世界里响起羽的回应:“我还想再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错过的东西。”
雪原里,羽迈出脚步。
……
克拉玛山夜晚的宁静再次被蓝色的望穿河惊扰。这次扰乱宁静的还有克拉玛村的村民。他们提着纸灯笼穿行,长长的队列心怀千愁万绪,黄色的细线在黑夜里织就不安的绢布。他们听从村长的指挥聚在望穿河边,手里提着的纸灯笼比起元节那天稍有不同。不仅用来糊的纸是由望天古树的一部分木材所制,就连外观的图案也都是由克拉玛山的花叶提炼而出的染料所绘,可以说这是克拉玛山纯粹的一部分。
岸边连绵的灯火中,栖居在山里的鸟兽也躁动起来。它们像是有组织一般聚集在人群对岸,双方隔着望穿河遥望,彼此心里应该都感到了诧异——如果站在诧异的人类的角度去思考的话。
众人听从号令,各自将手中的灯笼投入河中,蓝色的流水以几乎凝滞不前的速度载着纸灯笼徐徐远去。
黑暗中,蓝色的水面上,跳动起一团团朦胧的火。
从神庙赶来的天行和小乐恰好看到这一幕,气喘吁吁地停在人群前。
“都怪我!忘了早上村长爷爷说今晚要放灯笼,到时奶奶会在望穿河边帮忙看着了。”
小乐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前沁出的汗珠。
“别这么说,我们不是赶上了嘛。”
她们在人群中寻找愚婆婆的身影。
“天行?你醒了?身体没事了吗?”
人群外一直在留意四周的杨子瑜看见二人,来到她们身边。
“子瑜小叔?”“啊。我已经没事了,谢谢子瑜小叔关心。”
“你们的份已经有人帮忙弄好了,还来这里干什么?”
“子瑜小叔见到奶奶了吗?”
天行环视四周,不见愚婆婆的身影。
“在那里。”杨子瑜朝着某个方向的人群一指,说:“愚婆婆正在用圣水给灯笼降灵,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为好。你们找愚婆婆有什么事吗?”
“行姐姐有话要跟奶奶说。”小乐插嘴道。
“有话?什么话?是关于羽的吗?”
“是——”天行声音顿住,瞥见了杨子瑜身后的东西:“那是什么?”
杨子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哦,那些啊!山里的动物们聚在一块了,看着虽然有些奇怪,但它们没有敌意,不用担心。”
不,不是那些动物。
是君王般站在子民前的那只白色的拳头大小的生物。
它正死死地盯着她。
是昨晚袭击她的小猫。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在这蓝色黄色相融的光影中,那点白色的光相当显眼,可好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它,包括子瑜小叔,以及身为祭司继承人的小乐。
“怎么了?行姐姐,那里有什么吗?”
“没、没什么。”
天行回答。
那只小猫似乎和羽有某种关系,姑且先隐瞒一会儿,稍后再和奶奶说吧。
天行这样想道。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的纸灯笼都投进了望穿河里,远远望去,像是一条蓝色的缎带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花。
村长和杨子瑜带众人返回主山的村落。
天行和愚婆婆会合后,愚婆婆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关切地说:“没事就好。”
“奶奶,我有事要和您说。是关于羽的。”天行小声道。
愚婆婆的表情一瞬间严肃下来,她看了眼四周熙来攘往的人群,低声道:“这件事回家再说。”
“好。”天行点了点头。
“走吧。”
愚婆婆招呼她和小乐跟上,三人随众人一起回到克拉玛村。
……
回到家后,愚婆婆把外门从里面反锁住,天行和小乐去屋里点燃烛灯,等愚婆婆进来。
“好了,现在安全了,把你想要说的告诉我吧。”
天行理了理,而后将从昨天早上遇到那只小猫,到晚上遭到它袭击整件事详细地讲述出来。包括羽早上见到它后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趣,以及夜里小猫出现时圣水起了预警这些细节。
期间,烛火不止一次被风吹灭,小乐每次都急忙将它重新点燃。
愚婆婆的面部表情在一亮一灭的烛光中变化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