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上离开雪原的列车,穿行在幽蓝色的星海里,离时较于来时的感触迥然不同。
因在雪原待了太久的缘故,即使坐在车厢内浓沉红光的包裹下,羽仍觉得大脑凉飕飕的,似有寒风一直在脑内吹拂。本应疲惫的身体,也因这冰凉的缘故不显疲态。他的视线望向窗外。
如果说黑暗引人深思,那黑暗中闪过的光就更令人遐想了。
来时他感到被群星凝视的灼热,归去时他身上留有某种雕凿的痕迹,源于雪原的古老的智慧。
只是若遐想如梦随星光消逝,那智慧是否还会在心里留存呢?
星灵给过他答复。他信任博闻多识的星灵,但不信任囿于重峦的自己。
他知道在那经年累月不起波澜的日常下,人会怎样失去生来的和可以寻得的可能。他知道那镶蓝星辰的长裙从他身边滑去后,他将陷于多么没有色彩的泥沼。但他无能为力,一段旅途总会结束。
蓝色圆环轨道在黑暗中一边延长一边消失,时不时闪过的遥远星辰在车窗上留下光彩各异的小点,像是世界在画画,羽幸运地成为了这场演出的观赏者。列车在他未留意的时间流逝中抵达站点,十分平稳地停下,车门“扑哧”一声打开。
“该下车了。”
星灵不知何时站在过道里。
羽离开座位跟在星灵身后,她长长的裙摆在脚跟后晃来晃去,就像孔雀托着羽毛在地上行走,表象上的差异只在于裙摆的长度还未及地。
他们下了车,像之前一样分别。
羽在星灵的目送下走向转动的黑漩涡,脸上不见初遇它时的慌张,多了些与年龄并不相称的稳重。
他又一次走进黑漩涡。
一种令他不适的如常感忽然浮上心头,羽感到惊悚。明明只来回了两三次,这种在克拉玛山经历惯的不适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难道它一直在身边潜伏着吗?
身体被漩涡吞没的那一刻,羽脑海里升起这样一个疑问。
而后,一阵天旋地转。
意识像被掷入铅筑的磨具般经受长久的碾磨,变得迟缓杂冗,待到旅途的记忆消失,一切如常,羽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后山的河岸边。
大脑空荡荡的,仿佛遗失了什么东西。
岸边湿糯糯的,被夜间河水无情丢弃。
黎明之际,东方的天空如鱼肚泛白,羽的肚子和脑袋一样空空荡荡。他环视一眼四周,凛寒的山间并没有什么可供采摘的野果,他受本能驱动,向村子走去。
“咕噜……”
半路上,肚子叫了起来。
不,是前方树下的小猫在呼唤。
白色的小小的身体同他作别,晶莹的白色粉末飘荡熟知的山野。羽觉得它们比之前多了不少,而且连他附近也飘起了白色的颗粒,落在手背上传来一阵阵冰凉的触感。羽定睛一看,六棱的外观——
原来是下雪了啊。
刚出雪原,山里又下了雪。若他记忆未泯,定会慨叹好巧。
羽抬头望向天空,想象的朝霞全无踪迹,一层密实的乌云在空中堆积。
今日的黎明比往常稍暗一些。但雪是洁白的,反射着渗透云层的微弱的光,使整体的环境不逊以往。
脚下的土地慢慢变得松软,一点一点地,当炊烟缕缕的村庄进入羽的视野时,天然的雪被已经覆盖了整座克拉玛山。冰清玉洁的处女般的融雪溪流,捕食饮水的暂歇去的山石林木,雪皑皑的庄重朴实的灰白村落。大雪使一切纷扰停下,赠送山与地的精灵素裹的银被,让安眠在冬日无数次地降临。
已经到了早饭时间了。羽从寂静的雪中听到一丝温热。
他的脚印一左一右地落在雪地上,仿佛日和月的金银苹果。眉毛和衣领为他遮挡雪花,羽在狭小的视线里看到一个坐在村头的定风石上的人影。
子瑜小叔?
羽很远就看清了那人的样貌,他又走了十几步后,杨子瑜才注意到他,起身向他走来。
“子瑜小——”
“跟我走。”
杨子瑜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朝着他过来的方向走去。
“去哪里?”羽愣在他身后。
杨子瑜停下脚步,转身对羽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在神庙里住一段时间。”
“为什么?”羽不解。
“这是村长和愚婆婆商定好的事。”
杨子瑜朝羽扔过来一个紫色的包裹,里面装着两个油面馒头和一些温热的烤野果。
“这是给你留的食物,你先吃了吧。到了神庙后,你要是还饿的话那里有储备的粮食,可以生火做。”
“这些天大家都在忙别的事,没多余时间关照你,以后不会了。这边的准备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会有人一直看着你的。”
“看着我?”
“对。你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很多异常的状况吗?”
“我——没想过。”
“没想过。很果断的回答。”
的确很果断。果断到羽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过这不算回答,而是对问题的一种回避。”
一种……回避?
“为什么要回避我的问题?”
为什么要回避?
“没有。我不是要——”
杨子瑜突然以利箭般的速度将食指点在羽的眉心,羽惊得当场身体僵直。
一股冰凉的触感传来。
有什么水滴似的东西浸润了他的眉心。
羽连连后退。
喘息之际,一缕黑色的烟线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挣扎着,蚕食着它附近的雪花。虽然体态微弱,但在一片纷扬的白雪中还是很显眼。
“这、这是什么?”
羽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逐渐虚化的黑线。
他隐约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这种黑。但想不起来。
好像记忆缺失了一样。
“预言中的诅咒。”杨子瑜皱眉道:“果然,你已经被诅咒盯上了。趁现在事情还没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接下来的时间你就待在神庙里,哪儿也不准去。明白吗?”
“……我明白了。”
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对于诅咒这种无影无形的存在,他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虽然德高望重的祭司说了要警惕,但灾难没降临也没谁会在意。即使是出现了望穿河水变蓝这种异象,大家意识到诅咒真正存在,而且已经降临到身边了,还是如此。
诅咒的到来改变不了人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只要还活着,一日日的生活就得继续下去。进山打猎也好、采摘野果也好、甚至冒风险去百里外的镇上交换物资也好,这些都是不能中断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所谓“预言中的诅咒”,从它出现那天开始,迄今为止也没造成过什么巨大的影响,好像什么威胁都不具备。相比预言的晦涩难懂,诅咒简单得甚至不如衣食住行。
可是现在不同了——
羽从那束吞没雪花的黑色物质里感受到了死亡的压迫。此刻心脏处仍旧传来鲜明的窒息感,像是被用两只无限大的铁板狠狠地夹住,无力抗拒,也无处去抗拒。
那黑气不是虚物。它的真实与生命的真实相连。
羽感到发憷。
“……看来前天晚上提前放灯笼的确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杨子瑜带着羽一边赶路一边低声自语。
“放灯笼?那不是归元节要做的事吗?”
“哦,抱歉,忘了告诉你了。昨天晚上愚婆婆和父亲组织大家一起放灯笼,以此来应对诅咒。”
“昨天晚上的事吗?”
“嗯。怎么了?”
“没什么。”
羽心里觉得怪怪的。他忽然忆起小时候父母去山里打猎结果一去不回的感觉。这种似是受到欺骗的失落,他好久没有体会过了。难道他潜意识里把大家做出不同于惯例举动的行为视作一种欺骗吗?羽摇了摇头。不能再想下去了。他把注意力放在雪中的行路上,小口吃着包裹里食物的同时跟在杨子瑜身后,兼顾赶路。杨子瑜注意到他行动不便这一点,悄悄将前进的速度放慢。两人因此花费了半天时间才赶到神庙。
此时已是下午,大雪纷纷扬扬下到现在,站在山顶远望,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已分不清天和地的区别。指间流动的白,也许就是原先高高在上的云。在如此无垢的画面中,一条黑色的线忽然从二人头顶划过,随着一声鸦鸣落进神庙的院墙里。神庙四周歇山顶式的檐廊,青色的正脊和灰色的斜面亦无法分辨,那道黑线因此看来格外清晰。
二人对视一眼,推开厚重的庙门,走入外殿前的庭院中。
“嗡——”
冗长的推门声落定后,四周十分安静,仿佛整座大山的声音都被积了厚厚一层的白雪给吸去了。
那只神鸦立在院落正中。
一身黑色的濡羽让它看起来与眼前的世界格格不入。
“吖吖——”
它冲走进神庙的二人叫了几声,好像二人是什么贸然的闯入者似的。
不过它的叫声只持续了非常短的时间,之后也被无处不在的积雪吸收掉了。
它察觉到这点,不再鸣叫,而是扑棱了几下翅膀,从二人头顶上空飞走了。
一根黑色的羽毛飘飘然落在羽的脚边,羽没有去管它,而是和对此同样没有过多在意的杨子瑜登上石阶,走入外殿。白色的院落好似一张白纸,留那根黑羽渐渐被落雪覆盖。
说是外殿,其实除了建造的时间久远一些,和几间合并在一起的客房并无差异。神庙真正的主体还是内殿。要从外殿进入内殿需穿过一层隔间,隔间类似墙外的檐廊,镶嵌在内外殿两个空间的交接处。隔间和外殿一样没有过多装饰,不如内殿的壁画神秘辉煌。
“子瑜小叔,以后我都要住在这里吗?”羽打量了一下外殿的居住环境。
琐花的门窗,阴冷的柜子,蒙上布的草垫。此外没有他物。
“最东边的储物间里有炉子和食物,木材也有存量但最好到后山去取。条件比较简陋,但对羽来说维持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羽点点头,对于自小在山里长大的他来说,这种生活条件还可以。
“对了。”杨子瑜忽然想到什么,说:“明天天行会过来代替愚婆婆为你进行除秽仪式。你自己身体的情况也不必太过担心。”
“可现在不是要封山了吗?”
“说是封山,也不可能完全封山的。单就神庙还在后山这一点,我们和外界的联系就不会被轻易斩断。而且封山是为了保障大家的安全,羽也是村里的一份子,当然不能忽视羽的需求啦。”
羽心里升起一股暖流。他感到隔着重重的风雪,山那头的村庄在他心里变得更重。
“今晚我会在你旁边的房间休息,明天天行指不准什么时候就过来了,所以要早点儿睡。另外,虽然神庙里很安全,但以防万一,晚上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千万要来找我,好吗?”
“我知道。”羽乖巧地回答。
“那我们先各自整理一下房间,过会儿再一起把火升起来吧。”杨子瑜说完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羽目送他离开,随后发现这种几座小房间连在一起的构造,很方便住在不同房间的人观察彼此的动静。
他去关此间正面院落的门,注意到外面变暗的白色世界,心想夜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