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人不该喜形于色。

至少在风暴所能抵达之处,还是要懂得收敛内心的情绪。

在小舟一点一点地移向小乐那边时,似是要纠正出现错误的航线一般,星星溺死在河水里,异变的风暴又一次降临。本该平稳行驶的小舟忽然颠簸起来,接着,羽感觉舟身一沉,好似水面下降,视线随旋转的雪团一点点落了下去。

他的大脑空白了一瞬间,直到看见两侧涌起的蓝色水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未免也太离奇了。

黑色的物质尚未出现,望穿河的河水就受到了惊扰。鸟受惊便离巢,水受惊竟也离开了河床。翻起的浪花中没有鱼,正如黑色的风暴中没有鸟。

羽想辨清小乐的身形,看看她是否因此受伤,视线却被飞溅的蓝色液滴给挡住了。耳边巨大的水流声遮盖了其他的声音,就连天行在他耳边大喊他也听不见。

小舟在下沉。

两边的水墙在升高。

巨浪不停地拍打,二人手中的桨被河水巨大的力道拉扯而去,小舟左颠右晃,头尾更是被冲撞得直接调转了方向。

就在羽万分焦灼之际,水下一股更为庞大的暗流涌上来,巨浪一滚,小舟便如风卷落叶般被其轻轻掀翻。他们被这股巨力震得飞往两个相反的方向。分开的那一刻,羽隐约从天行口中听到什么启动了之类的话。

他重重地摔在岸上。

疼疼疼!

最先着地的右肩,仿佛被野兽用尖牙刺穿并狠狠地撕咬了一口,半边身子也像被石头砸了一样,火辣辣的疼。他趴在地上蜷缩起身体,听见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于是抬起头。

“……星灵?”

只是看到一角蓝色的裙摆,他就清楚了来人是谁。果然,抬起头,星灵正一脸担忧地朝他走来,脸上的神情经由胸前吊坠的散光,看得一清二楚。

“你没事吧?”

“没、没什么大事——”

羽强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还是有些疼。

不过,黑暗中,他的精神被一旁更为盛大的蓝色攫取。

望穿河中央竖起了一道巨大的蓝色屏障,直抵天际,通透无比。屏障上孕转着一个浑然天成的圆,圆内有弯曲的蓝弧线条,还有颜色浅淡到接近无色的点。羽想起了时间列车的隧道。只是在圆之中,他感到了一种不由分说的强劲的理。

“这是什么?”他呆呆地问。

他听到一只文鸟叫,又听到一只杜鹃回应。

“走吧。”星灵牵起他的手。

他闻到紫堇的香,又闻到线香的熏烟。

“去哪儿?”

“时间到了。”

“什么时间?”

“嘘——有风。”

“风?”

“月亮消失了。”

“什么?”

“看那边!水里有星星!”

“你在说什么啊?”

羽精神陷入混沌。

星灵凝视着他的眼睛。

羽看到眼睛的眼睛里有火焰在跳动。

好奇怪。

“开始了。”

漫天星辰在身的少女稳静地说。

“什么意思?我不明——”

羽话还未说完,突然就停下了。

他察觉到了风暴的存在。

之前在河面上没有察觉,现在站在吊坠撑起的蓝光中观察,他意外看到了兴风作浪的黑手。

是侵蚀克拉玛山生命的黑色物质。

褪去白色骗局后的暗夜,展露出黑色的本来面目。狂沙呼啸——那不是风,而是数不清的聚在一起的黑色颗粒——精灵哀吟,黑浪冲击着屏障。

它们无所不在,只是他身边的全被蓝色光芒驱逐在外。

在一片深蓝与黑暗的交锋中,羽注意到对岸唯一一点白的存在。

是小白!

变得有一只狐狸大小的星空灵猫,嘴角往下,淌着红色的鲜血。在它脚边,小乐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在羽特异的目力下,还能看见她脖颈处往外渗血的牙印。

这是怎么回事?

羽没来得及过多思考,屏障上巨大的蓝色圆环内部的线条咬合,大阵正式启动。

蓝色的光辉与黑色的风暴在一瞬间猛地对撞。羽只感觉天旋地转,脑海中“嗡——”地一声响后,身体开始往下坠。

原来是脚下的大地龟裂了。

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

为什么?

托负时间的大地也会被撕扯开吗?

破裂的哭啸声让他不敢相信。

“唰唰——”

呼呼的风声从地下传来,清除异端的蓝光渐渐离他远去,身体急速地坠入地底深渊。

世上的一切再与他无关。

究竟是谁抛弃了谁呢?

“准备好了吗?”

羽想回头,却不得。

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在身边对他这么说话吗?

羽感觉到微弱的蓝光,还有掌间冰凉的温度。

下坠。下坠。

是星灵。

准备什么?

“已经——开始了哦。”

话落,光芒消去。

……

地上长明不熄的天光闭合狭缝的眼,地底石化的胃盛产如漆如墨的黑暗。

眼前一无所有,除去漆黑。羽走出懵然,接受了所谓现实。他曾怀疑眼睛所能看到的真实性。但黑暗却是可以相信的。什么都是一团黑的话,也就不存在什么欺骗。黑暗中稍微有光,稍有色彩点缀,就会被无限放大,然后被黑色主体察觉,最终抹除。因此黑暗中不会存在欺骗,也不会存在时间流动。

下坠。

地底下,埋葬着前人将消未消的枯骨。

羽感觉到了它们。地底下不存在耳目视听,但冥冥的“感觉”却格外清晰。它如蔓生的莓果般向四周伸展。当羽的意识触碰到枯骨的那一刻,白色的骷髅顿时坐了起来,齐刷刷地把死去的视线钉在他身上。

羽感到强烈的作呕,仿佛被附着全身的黑暗用力一捏。

一大群密密麻麻的骷髅向他围拢过来,嘎吱嘎吱的骨头摩擦声响如蝼蚁一般干咬着他的肌肤。像是失去水分的鱼,羽鲜活的肌肤在它们的爱抚下变得干瘪、了无生机。

“别碰我!”

他抵抗着想后退,可黑暗的世界里没有能够退却的地方。不管他退到哪里,都有腐朽的白骨在。思维存续的人类在连成一片的白骨前是明显的异端,是可恨该死的敌人,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便它们记得自己曾经也是人类,也绝不会停止崩坏生气的行动。迂腐着、执拗着,将轻羽的异己乱石轰碎;喑哑着、蛄蛹着,将稀微的活血掺入尘灰。

它们复始这一切。它们无思,但有本能。所以它们付诸暴力的行为瞢然如沉钟暮鼓,拙笨但气力洪烈。

该怎么办?

眼下的处境让羽手足无措。

下坠吧。

他感觉到了一股香气。

一股令累累白骨停止行动的香气。

下坠。

他来到骷髅集团之外,看到了一群花。

一种紫色的的花。

整体乍看是球形,外边的花瓣散落似烟花,与内部很像剪纸的花瓣接在一起。花须缠绵,像是水乳交融的恋人。

谁在深渊种了花?

谁又在眷恋上方世界的光明?

无人能回答未出口的疑问。

香气窜进了羽的鼻腔,窜进了羽的肺腑,窜进了羽的脑袋。他忽然觉得中间的花瓣很像戏台上优伶表演的剪影。

那剪影在他的视线里不断扩大,羽欣赏了存在却未得到证实的一出好戏。

也挺有趣的。

下坠。

羽注意到未知花名的花丛背后,有一条狭窄的小路。

一群蝼蚁在路的前面忙前忙后,对其视若无睹。只有一只,它似乎累了、倦了,于是停下疲于奔波的身子,朝小路看了一眼。它并没有看出什么新的东西。

它又一次忙活起来,忙活着,忙活着,便死了。

羽为它感到可惜。但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庞大的他受到鼓鼓的推动。

又有一只蝼蚁注意到了那条路,它迈出步子,然后——

它也死了。

一幕幕死亡的戏码扒开他灵魂的门窗,灵的骨血融于灵的瀚海。

又有一只蝼蚁注意到了那条路。

它也死了。

既定的结论,仿佛结局永不会更改。

日复一日,死了又死,人们渐渐对死的落幕也感到麻木。

羽目送注意到那条路的蝼蚁们一只一只地死去。然后,不知多久以后,终于,不一样的结局发生了。

一只从花丛中走出的蝼蚁,继承了祖辈突变的意志。在蚁群觅食时,它义无反顾地从其中背离,来到那条小路前。

它一踏上去,身后的蚁群便沸腾了。

像是在热锅上狠狠地蒸烤。

下坠。

路在前进。

即使脚不动路也在前进。

接下来会是什么?羽的灵渐渐与他的肉判然分别,径自产生兴趣了。他忘怀了自己身处何方。

回光返照的离奇经历,兴许构成了对即将到来的灭亡的弥补。

下坠。

下坠。

有风声。来自地底的风声。

这可真是超脱想象的事。地底的风。哪儿来的?

不只风声,还有水声。

地底也有水吗?不是地下,而是世界尽头的地底。这里也会有水吗?那这水定是虚假的吧。

渐渐地——

羽发现了真相。

只是声音而已。

只是借由习以为常的经验制造出的迷惑而已。

见都没见到的水,连幻觉都算不上。

他依据这种想法继而否定了本就无影无形的风的存在。

风因遭受质疑而变得愤怒,于是把羽吹得晕头转向,让他连上升和坠落都分不清楚。

这里是哪?

是地下。

是地下?

好吧。

那继续前进吧。

彻骨冰寒之地,羽的灵随着前进变得越来越虚弱,仿佛回到了万物归一、死生初始的混沌状态。

羽感到自己来到了一片汪洋之中。既然如此,那便继续遨游吧,任由风吹着,如鲲御海。

前进。

他看到了光。一粒微小的光。

很突然,也很必然。穿破黑暗的旅途尽头,一定有光同存。

只是早晚的时间问题。

脚下那粒光越来越大,慢慢地,从米粒般的小点,变成天空一样的壮阔。

在白与黑相接的灰色地带,他的身体被撕得粉碎。

“嘭——”

他又一次摔到地上。

没有感觉。

世界变亮了。一片通白。

这里是白天吗?

他从地上站起来。

记忆从空中悠悠洒落,像是青瓦脊的碎片,落在头上,便唤醒一段由生至死的旅程。

重回往常的望穿河,愚婆婆和村长他们围在岸边,抱着一具娇小的身体痛哭。

是……小乐吗?

她的衣衫被血染红,羽能远远地感到她身体的冰冷。

他的灵正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托举着。

是吗?发生了这样的事吗?

他一边回避黑暗之外见到的事象,一边寻找如繁星般的什么。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一个熟悉的白衣女孩身上。

在她头顶,还趴着一只白色的奇怪生物。

是天行和小白。

羽回想起坠入深渊前见到的小白嘴角淌血的画面,大脑朝着空白演化去。

片刻后,天行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视线,回过头来望向他这边。

羽感到天行的脖颈处也有一双红色的牙印,并且嘴唇对他动了动。

是在说——“羽”吗?

不待他细细思考,下一秒,托举他的大手倏地合拢上。

“呼——”

他感到时间汩汩的声响,蓝色的河在他眼中飞速流逝。

世界又回归黑暗。

这次的黑暗,却似乎多了些什么。

大地的裂缝喷涌出大片大片的紫色的异花。蓝色的光也从裂缝中海啸般渗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漩涡旋转在海面上。

一阵汽笛声传来。

羽感到无垠的宇宙在他的灵上绽开。

这是他最后一缕意识。

旧我的世界被黑风暴碾成粉末,随星尘一道漫无目的地飘散。

……

无垠的宇宙中,川流不息的列车来来往往,它是一体又非一体,作为一种亘古的法则运行着。

一个蓝发蓝裙的女孩孤身坐在列车靠窗的位置,面无表情地凝望着窗外的风景。

她觉得自己就像小时候在某个世界旅行时遇见的天堂鸟,一刻不停的迁徙在大世界里不停上演。可在出演的过程中又忘了当初是为何开始的,只能麻木地重复下去。

她轻抚了一下胸前的吊坠。

为什么诅咒会产生?这一切到底怪谁?又错在哪里?这种问题从没有人考虑过吧?

她想起忘了何时,失态的她曾向他这么责问过。

他只是抱了抱她,没有回答。

现在促使她进行下去的动力,已经沦为可悲的麻木了。

她很想问问神明,知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如果知道,希望尊贵的神明可以大发慈悲地为她解惑。

可她的疑问无人回应。

所以她决定找到神明会回应的人。

想到这里,她意念一动,催动胸前的吊坠的力量,蓝光一闪,来到一处未知的世界。

枯草。死水。沙漠。

这是一个正在死去的世界。

看不见任何生机。却处处感到熟悉。

她站在沙丘上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一个黑色的漩涡出现,一只长相怪异的小猫从中走出。

四目相对,时间好像停下。

“出发吧。”

良久之后,少女这么说。

于是小猫跳到她肩头。

在她再次使用吊坠的力量离开后,这片世界又一次迎来终焉,自然地毁灭了。

黑暗中,响起什么破碎的声音。

(第一卷完)

202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