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随星灵去了很多地方。
这些日子,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可以想象夕辉中飞越海洋的白鸟,在雪原见到凌风傲雪的雪铃花后,是怎样的意合神驰。耐着严寒,它倓倓地想:原来世界上还有气盛雷鼓的小花存在。为什么自己不继续做一只迎击海浪的白鸟呢?
于是,海之花,染尽苍白。
羽心中的鼓点也如杀青的黑茶般,色转暗绿,褪去光泽,香气从内里生出来,变得端重、睿敛。
他在星灵的引领下见识了更为广大的世界。梦亦或真实的瀚海,每滴水都蕴藏着一个星辰般浩大的秘密,他感到世界被打开,从逡巡不前的狭缝中脱身,他一窥世界的全貌。然而清醒的时间是有限的,他免不了被更加漫长的困乏所累。每到不得不投身群山掌中时,他便忍不住发问。
他心中的星无法为他解答。她只说,这是作为僭越规则的偿还。似乎有种理在调节这一切。因为并非同一界,二者不被允许产生联系。所以,遗忘是理行的当然。但有一物超脱理之外。那是她最初的旅途中无意获得的宝物。
星灵把吊坠摘下,递给羽看。
羽接到手中,奉若珍宝。
乍一看,蓝色的宝石好像一滴水滴,只有半截拇指大小,经由银色的丝线绷紧。仔细观察,宝石光泽的外表倒映出他头顶黄色的指引灯,看得久了,愈发神迷,只觉整个身体都要陷入其中。那是一种水融于水的感觉。过分澄澈,让人不禁自惭形秽,但这污秽又转瞬被它包容了。羽感到纯净的蓝包罗万象,无所有而无所不有,千万条道迢迢远去,都通向这恢诡谲怪的蓝。
心里意外升起一缕忧伤。他晃晃脑袋,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怎么了?”
“没什么。”
“莫不是观察吊坠观察到心神荡漾、泪欲成弦?”星灵笑着打趣。
“才没有这回事。”羽笑了一下,把吊坠归还给她。
二人熟络后,也会开一些这种程度的玩笑。
濡鸦的羽拂过苍蓝的星,千丝万缕之一的联结得到建立,围绕着它,命运的齿轮徐徐转动。
……
回到克拉玛山后,天还没亮,羽怅然若失地晃到药谷。他心里残留的关于夜晚旅途的触动,如清辉映在水面上,让他想要紧紧抓住,却无从下手,结果被小有遗憾的余情填满。余情同时也打消了他对自己莫名出现在药谷的疑虑。
这是一件很巧妙的事。
在这一切如旧、毫无新鲜事发生的克拉玛山,做了独属于一个人的美梦,不想把它告诉任何人。因为梦的美妙是无法言说的,它是自我的秘密,是只属于做梦者的东西。
羽走到药谷的时候,天刚破晓,天行还没有来。他坐在阴阳两块大石其中一块上,观赏起药谷一日一会的晨间美景。太阳从东边缓缓提上来,仿佛天幕拨转时的提灯,万丈霞光从前后的山隙照射,恍若一滴洇在纸上的墨,在五颜六色的花海上蔓延。金色的风漫步其中,花草一浪接一浪地匍匐,又在风远去时温柔地跳舞欢送。
羽嗅到了一股夹杂着露水的清新的草药味。同时,一阵穿行花丛的脚步声打破了眼下的静谧。
他转头望去。
唇似花瓣,齿白如雪,眼睛如同天上的启明星。一身素衣长裙的女孩朝他走来。
“天行,你来啦。”羽从石块上跳下。
“羽?你今天也来这么早吗?”
“对啊。”羽把双手背在脑后:“我也想帮帮忙嘛。”
天行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阵儿,微微点了下头,说:“好吧。那你今天就还是负责这片区域。我去前面看看。”
“嗯。知道了。”
羽目送天行从身边走过,而后将视线转移到阳光下长势旺盛的草药上。很难想象眼前这片美丽、充满生机的景色,全是天行一手打理的。他又远望一番天行躬身劳作的背影,暗道自己也该鼓鼓劲。既然来到药谷,自然是要做些什么,任凭时间毫无意义地流逝,他可干不出来。
他转向左手边的花丛。一片绿叶组成的湖泊上,摇曳着几团蓝紫色的绣球。紫阳花本身的气味与谷中各类花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在风中弥散开。羽嗅到这股浓沉又不觉刺鼻的香气,干劲增生,卖力的劳作变成黎明的常态。他干的主要是翻新土壤的体力活儿,播种和养育之类精细的工作,都是天行来的。他们没有交流,默契地协作。等到最后一缕曦光从药谷离去,他们在群山的阴影下又忙碌了一段时间,才停下手中的工作。
“回去吧?”羽走到天行身边。
“嗯。”
二人背上药篓,离开了药谷。
克拉玛村进入视野时,已临近正午。村口的那块定风石正在温和的日光下沉睡,坑坑洼洼的表面爬行着一只小虫。在羽的记忆里,很久以前它们就开始互相依偎了。年迈的石头曾见过好几只老去的虫儿,兴许有现在这只的祖辈也说不定。它会怎么看待这只虫呢?它知道双方间某种奇妙的联系吗?这只虫呢?它又会怎么看待年长的石?它知道这块石头曾见证它祖辈的繁衍吗?羽的思绪向着久远的岁月蹁跹而去。直到天行唤了他一声,他才从古老的地界回来,收回了目光。
二人走进村庄。在他们离开后,那只小虫从石头上掉了下去,恍若一束花凋落。
地上尘埃堆积。
二人刚踏上石板路,就听见一阵细微的骚动。原来是不知谁家的牛丢了。克拉玛村民风淳朴,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不会有人行盗窃之事。不过,例行公事还是要做一下的。村长带人挨家挨户地搜查了一遍,没有结果,失主正在街上发愁。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大家乐意见到的事。
“难不成是被山鬼掳走了?”羽听到有人说。
“你在哪儿见过有山鬼?”杨子瑜说。
“这倒是。”
村长愁眉微皱:“此事有些蹊跷……”
“不如我去附近找找看吧。”杨子瑜主动请缨:“正好归元节快到了,就当是例行巡山。”
“也好。”村长思忖了一阵,道:“那就由你去吧。啊——羽。”他注意到从一旁走来的羽和天行。
“怎么了,村长爷爷?”羽听到村长叫他。
“今晚你奶奶有事吗?”
“奶奶她、应该……没事吧?我也不清楚——”
“奶奶说今晚要去后山一趟。”站在羽身旁的天行开口:“她明早有事要做。”
“这样啊……”村长说:“那你告诉她,今天吃过午饭,请她来村里的祠堂一趟。我有事与她谈。”
“好的。”天行点点头:“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嗯。回去吧。路上小心。”
二人辞别村长,离开围观的人群,朝家里走去。
“天行,你今晚也要去神庙吗?”
“我不去。奶奶只说她自己去。”
“那你今晚会一直待在家喽?”
“怎么了?”
“没什么。”羽语塞:“就是突然想问一下……”
天行以一种判断大雾中的是人还是山鬼的眼神盯了羽一阵,而后扭过头去,看向前方说:“快回家吧。”
二人无言地回到家。愚婆婆正在做午饭,天行留在最后关门,羽把二人背来的药篓和里面的药草全送去西屋的储藏室里。从储藏室里出来后,他去往厨房,刚一进去,一股浓烟就带着暖烘烘的湿气扑来,他措手不及,被呛到,咳个不停。发涩的眼睛被熏出几滴眼泪。好在没一会儿他就适应了厨房的环境,一边前进一边挥手,扫去面前阻碍视线的白烟。
愚婆婆在灶台前坐着,挥扇使柴火烧得更旺。天行在厨房更里层忙东忙西,准备午饭时需要的食器。
“羽,听说你今天又起了个大早去帮天行采药了?”
“——嗯。是。”
“看来你也明事了不少。不过,还是要记住,这几天切不可像归元节那日一样,一个人再到处乱跑。”
“我知道。”
羽想去看自己的脚,视线却被白烟挡住了,看上去好像站在云顶。
“知道就好。你不比天行,行丫头作为下一任祭司,受到神明庇佑,你不成。你明天若还想去药谷的话,就别走那么早了,和行丫头一起吧。两个人也方便照应。”
羽盯着自己的脚一时失神,忘了应答。
“羽?”
“听到了吗?”
“啊——我明白了。”羽一惊。他迟疑片刻,接着问道:“奶奶,诅咒真的出现了吗?”
听到羽的发问,愚婆婆神情一变,比外面不知何时形成的乌云还要凝重。一直在忙碌的天行听到羽此话,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愚婆婆严峻地颔首回应。厨房里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明明是烧火来的烟,却反像寒冰的霜气。外面一道惊雷响起,打破了现状的沉闷。天行顺势说:“我去收拾院里的衣服。羽,这边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羽仓促接下天行的话,借机去厨房更里层取午饭的食器来。拉开方角柜的小门,古木的香沁人心神,沉甸甸的漆碗光泽黯淡,阴翳吞纳折射的火光,仿佛有河流在黑暗的角落里流动。羽吃饭时整个的心境也被此感染同一般透凉。
时间携磅礴的阵雨退去。清洁罢食器后,天行陪愚婆婆去见村长。羽百无聊赖地和妹妹待在家里。无事可做的午后时光总过得很漫长。他又不愿去睡午觉,因为近来每次午睡醒后,他都会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似乎在睡着时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在梦里经历了比他的现世加起来还要长的光阴。
羽很在意这种感觉。
并不是讨厌,而是觉得如果感受的次数台多,说不定会慢慢习以为常,玄妙的感伤就会从此与自己无缘。他不愿意见到这种事发生。尽管近日他身体有轻微的疲惫,或许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可唯独这点是不能退让的。
羽这样坚持。
不过,他却隐约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从他自己的想法里。
是什么呢?
他试着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