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刻不停地赶路,六人到达克拉玛山时上午才刚过一半。

羽关上庙门后又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看,见视野里只有望天古树雄伟的身躯,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跟上来……”一旁的天行也长舒一口气。

羽停止张望,压下内心的躁动,随天行一块儿走进院落。两扇木门碰到一起的时候,他隐约听到远空外响起一声鸦鸣。

他们登上外殿的石阶,推门而入。杨子瑜和村长见二人进来,立刻上前问道:“怎么样?那东西有没有跟来?”

“没有跟来。”

杨子瑜原本急切的双眸刹时平静下来,但仍保留着极高的警惕。

“这样就好——对了,你们两个快去内殿吧,愚婆婆还在里面等着你们呢。”

“子瑜小叔呢?”

“既然平安到达了神庙,那我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杨子瑜看了一眼村长说:“接下来我和父亲还有别的事要做。”

“即使在神庙,也要多加小心。”村长临别前不忘警示二人。

“嗯!村长爷爷回去的路上也一定要小心!”

“圣水一旦有预警反应,就要立刻拿出来放在手里。”天行说。

在她和羽守在门前看那只小猫有没有跟上来时,愚婆婆为村长和杨子瑜请了两滴护身的圣水。

“我们会的。”出门前,杨子瑜朝二人回首:“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能听到大家的好消息。”

羽和天行目送他们离开。等到视线再度落于屋里岑寂的陈设,二人来到最里层,推开小门,进入长长的隔间,再推开厚重的鎏金朱门,进入内殿。

金丽与尘息交融的神殿里,小乐仰面躺在神像前铺好的毛毡上。愚婆婆用柳枝从她身上滑过,经圣水沾染之处,不多时便浮起一层蓝色的光晕。整个过程极为缓慢,羽和天行在一旁凝神看着,看得久了,羽的视线不自觉涣散起来,思绪不受控制地飞出神庙之外。

他似乎看到了一只白色的小猫,还有一位身穿蓝色长裙的水蓝色头发的少女。漫无边际的草原上繁花朵朵。少女和小猫似乎也在他窥望之际把目光转向了他。一时间,明明不在同一世界,一阵触动心灵的情感的涟漪竟跨过真实与幻象的界限来到他心间……

“羽,羽——”忽然,天行压得很低的声音传到了他耳中。羽回过神来。

“怎么了?”他低声反问。

“你在想什么?”

“嗯……嗯?没、没想什么啊!”

“我看你魂不守舍的,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啦。”羽摇头否认。

“不舒服可一定要说出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插入二人的谈话。羽立刻端正姿态,看停下检查的愚婆婆朝他走来。

“现在是非常时期,任何事情都大意不得。”愚婆婆的表情比教训小时候犯错的他还要严肃。

羽正经起来,不再想其它。

“奶奶,小乐怎么样了?”

天行的问题巧妙地将他从此时的困境中拯救出来。羽感激地看了天行一眼。

“不是很好。”愚婆婆皱了皱眉:“不过,也不算很糟。需要定期在神庙里调养,得要一段时间才能醒来。所以,接下来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们两个。”

“什么事?”

“在你们妹妹苏醒前的这段时间,你们都要待在神庙里负责照看她。外殿的储藏室备有充足的食物,每隔几天我也会差人来看望。小乐好之前,你们都不能离开后山。怎么,能做到吗?”

羽和天行互相看了看,皆是意志坚定地向愚婆婆点了点头。

“当然!”

……

是夜,天空下起了零星的雨,羽和天行待在外殿的客房里。在愚婆婆单独和天行交谈了一段时间并于傍晚离开后,这里只剩下他们三人。羽望着生在小乐和天行床铺间的炉火发呆。小乐正躺在火炉旁盖着棉被睡着,一眨不眨的黑色睫毛在她苍白脸色的衬托下,显示出一种病态的单薄感。羽看了只觉一股浓浓的愁绪萦绕在心头,像屋外的雨雾一样挥之不去。

“吃点东西吧。”

天行拿着一个瓷制托盘走了过来,里面盛着一些从储藏室带出的干果。

“虽然在这里待着很无聊,但还是要照常吃饭的。”

羽看了眼平平无奇的干果,随手拿起一个放入口中。味道不错,可对现在的他来说有点食不知味。他配合着天行又吃了几个,直到实在没有胃口,便把托盘放到墙角的柜子里继续贮藏。

睡觉的时间到了。羽从天行和小乐的房间离开,回到他正对院落的房间。门开着,从外面传来微弱的雨声,以及不远处山林起伏的声息。站在门槛处隐约可以望见夜色中矗立着的望天古树。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羽忽然想起了建在粗壮树藤小路上的一座座石庙。他曾在多年前见过它们一次,目睹令灿阳失色的悠久如何跨过夜色和雨幕,在多年后的他的心底安了永恒的家。他关上门,神情有些微妙地钻进被窝。他觉得这如灵光闪现的悠久将会唤起些什么。

后半夜。潜意识里的预兆果然成真。

睡得正酣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如游丝般断断续续地爬入了他的耳中。羽从梦中惊醒,睁开朦胧的睡眼,撑起身子望向隔开里外空间的木制房门。房门一半处在暗处,一半处在从上方格窗那里透进来的月光下。敲门声是从房门底部传来的。迷迷糊糊地听了一阵后,羽发觉这不是敲门声,而是摩擦的声音。这种声音他印象深刻,是指甲划过物体表面时令人感到不适的“嗞呲”声。声音如拨弄琴弦般挑动着心脏。睡意被心脏止不住的曲扰扭散。羽推开被子站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离门越近这种声音就越大,像在耳边炸开的惊雷一样不停叩击着他的心。羽强压下内心喷涌而出的不适,在身体将被清辉覆盖时,猛地拉开房门——

什么也没有。

视线所及之处,月下一片空白。

羽走下石阶,看着空荡荡的院落,不适感消失后,心中转而出现了一股掺杂着失落的愠恼。扰乱了梦境和心境又不声不响地离去,在黑暗中被人羞辱一番却不知对方是谁,感觉比旁观水中的倒影向自己打拳还要憋躁。

他在院中漫起步来,时间慢慢松解掉他心中的不愉快。不过,对方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偏让他找到了。羽低头看着脚下的雪花似的细碎物质。就在庙门旁边。在他的视线触碰到它们的那一刻,它们就开始“融化”,于几息之间消失不见。

羽抬头,从里面锁上的庙门不知何时敞开了一条缝隙。对方似是在邀他出去。羽起先很犹豫,但当他与庙外的小猫通过门缝对上视线后,两束蓝芒忽然涌至他的眼眶。

他愣在了原地。

下一刻,少年推开门,走出神庙,蓝色的表达向黑夜宣告,消失在银月光中缓慢转动的黑漩涡前。无声白夜下所发生的本该无人知晓的隐秘,这一次,却被某个白色的身影尽收眼底。

……

大雪天就要到了。

羽和天行一连在神庙里待了八天。这些天,羽每隔几晚就会做一个回味无穷的梦。虽然每次醒来后都会遗忘梦里的事,但那份梦的余韵却在他心头久久回旋,仿佛沼地里的花香,日渐迷醉。近日,妹妹小乐的病情也好了很多,苍白的脸上恢复了往常的血色,看起来像睡着了。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这天下午,羽从神庙里出来捡拾柴火,以确保今晚和明后两天的供暖。最近气温骤降,忽然冷了,应该过两天就会下雪。虽然克拉玛山的气候不受外界节令影响,但人和动物还是会感受到冷的,多做些准备总归是好的。

一个人行动的时候羽总爱自言自语。

不过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谵语。如果人们将胡思乱想视为一种病,那还真找不到反驳的点。自言自语如果被人听到还算自言自语吗?或者,他人在心里给我们的自言自语做了答复,那自言自语这一形容还有法立足吗?

……应该有的。自言自语说到底和别人无关,它只是自我萌生的一种封闭的状态。

人为什么会自言自语?——应当这么问。

那么,答案是,人之所以自言自语,是因为和他人之间联系的断绝。是主动放弃信息的传递。因为知道无人回答,所以选择自我解释。这种解释基于自我的想象,没什么道理可言,只是想象力的延展。好比在河边洗手时,想象一下这双手经历过怎样的风尘,又将怎样把风尘播种到何处。

想象的作用在这之中是否占据了全部呢?

羽觉得自己不能再想象下去了,因为想象是没有限度的。一直继续下去的话,沉重的历史会将他钟意的马车给摧垮。

——她站在黄昏的山坡上,用手指捏起天边的一朵晚霞放入口中,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微笑。

这个时候该用这种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才对。

夕落时的霞光总会把梦境和现实搞得混淆。因此,这个时候的少女看起来格外美丽。

半是亲切,两双似水的眼眸再一次拥有彼此;半是远观,脚陷进泥土不得朝前踏足。

少女只是目光发现到他,惊涛骇浪的梦境便立刻将他平淡乏味的日常掀翻。他感到蓝色的海从身边汹涌流过,他站在中央的小岛上,逡巡不前,等待星光的降临。

“星灵?”他近乎颤抖的声音发出询问。

他没想到星灵会在这个时候来。潜意识中,他觉得星灵不该来,至少不该现在过来。时间错了。地点错了。两个世界出现了错位。

星灵也是一脸错愕地看着羽。她的视线在羽身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向她左手边西沉的落日,像是在奇怪这里是什么地方。当远处的望天古树告诉她一切都昭然若揭后,她错愕的表情下一秒就被脚边的黑气抹上阴云。

星灵轻哼一声,往后退去。她肩头的小白也在同一时间跳了下来,在草地上蹦了几下。

“星灵?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刚恢复旅途记忆的羽还处在一片混沌的状态中,竟不顾眼前的黑气直冲冲地朝星灵走了过来。

“当心!”星灵躲过它,一把抓起羽的手,说:“过会儿再解释,我们先离开这里!”

她牵着羽飞快远离此地。那缕黑气无头苍蝇般转了一阵,而后慢吞吞地向二人离开的方向飘过去。

“怎么了?”羽一边跟着星灵跑一边问道。他的背篓带着里面的柴火掉在路上。

“发生了些异常状况。不过不要紧,这种事还算比较常见。”星灵解释说。

异常状况?比较常见?什么意思?

羽一时没搞明白星灵的话的含义,只是任她牵着,向南边地势较高的一处小山坡跑去。

终于到了那里,站在坡顶,星灵松开羽的手,羽双臂撑在膝盖上,弯着腰大口喘息。星灵也扶着一旁半枯的杨树调理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恢复了平稳的呼吸。

“星灵,刚才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羽盯着星灵和那克拉玛山平恒气候下的失格者。

星灵以一副恍如在白昼醒来的星星般诧异的表情看着羽。羽不明白她这诧异因何而起。只是星灵还未说话,她那两道乌黑的眉毛就稍稍靠拢,警惕地看向羽身后。

坡下,走来一行人。

大概有十来人左右。除了天行、愚婆婆、村长之外,其他的都是杨子瑜那样身强体健的青壮男子。他们戒备森严,手持弓箭和匕首,神情严肃地向羽和星灵靠近。

“羽,快过来!”

羽正疑惑星灵神情转变之际,忽然听到愚婆婆的呼声,他转过身去,看到来人后明白了一切。他能看出愚婆婆现在一定很生气,因为她的右眼皮始终在微微地跳动。一旁的杨子瑜更是面容冷峻地看着他。

“奶奶,我——”

“羽,先别说话,快过来!”杨子瑜向他喊道,同时把警惕的视线投在星灵身上,和此时弥漫在双方间的气氛一样将星灵视为争执的动因。

羽看到星灵的表情变得冰冷。

“不是这样的——”他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挥挥手:“大家听我说!你们好像误会了什么,星灵她——她是我的朋友,大家这是在做什么!”

然而即使他这么说,却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因为藏在他们胸前的圣水正一闪一闪地显示着预警,加上又是在这么敏感的时间内,对星灵抱有敌意成了理所当然。

唯有羽是相信星灵的。他和星灵一起去了那么多地方,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他知道星灵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此刻大家所臆想的什么。这次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想必是由于刚刚依附在星灵身上的那抹黑气的缘故。不过这对眼前的大家是解释不通的。双方间用来沟通的线已被那抹黑气早早斩断。再多的信息都成了一种掩饰。

羽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大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如此巧合的时机,如此完全的准备,明白地揭示了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实则早有谋划。

杨子瑜从人群中走出,来到半坡处,搭上箭,在他身上以往一切羽能感到的熟悉的温情都消失了,他声音冷冷地对羽说:“不管怎样,你先过来,不要再受诅咒迷惑。”

箭在弦上,直指星灵。

羽仿佛第一次认识大家,在这突如其来的对峙中,他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觉得这一切好匪夷所思,像是假的,远不及梦真实。但即使这是幻象,它还没醒来,还在延续,他仍要做出抉择。

羽低声对站在身边的星灵说:“星灵,不用管我,你先走吧。”

哪知星灵露出一丝苦笑,颇为无奈地回复:“这里没有漩涡和吊坠,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啊……”

羽这才注意到星灵胸前那枚神秘的吊坠消失不见了。那是二人自由旅行的钥匙。

一阵黑色的空洞霎时袭击了他的脑海。

他讨厌这梦境和现实互相面对互相侵袭的黄昏。于是夕阳西去,黑夜缓缓降临,吞没了坡下的众人。

——不对。那不是黑夜。

羽忽然看清那片黑暗。那是和刚才的黑气如出一辙的东西,是让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的风暴。

“星灵!”羽下意识地喊出声。

他话音未落星灵就迈出一步。“它们是来找我的,我去把它们引开。”

不料星灵前脚刚走,紧跟着一支速度飞快的箭矢就刺向她的前额。羽见状心脏惊得都快要跳了出来,胸口迸发出一团似要烧焦一切的火焰。

所幸事情并没有朝他料想的那般发展。

羽看到缕缕蓝色的细线攀在了箭矢上,将它牢牢固定住,几息之后瘫软地掉在地上。那是星灵自己的力量。羽只见过几次星灵使用她自己的力量,大多时候它都被吊坠的光彩给遮盖。

除了他和星灵外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他们趁这个时机选择逃开。

同一时间,林中的骚乱悄然而至。

几匹凶猛的黑狼突然从四周的灌木丛中向众人扑过来,这平日难见的凶险竟在此刻的黑暗中齐齐出现,使得每个人心中都堆满了沉重的压迫感。

黑暗也一瞬间攀至坡顶,吞没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随身携带的圣水在黑暗中显出作用。蓝色的光辉相映,撑起一处处小空间,并连成一片海洋般的景象。

失去吊坠护体的星灵在这片黑暗中变得虚脱,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羽下意识想将她扶起,不料胸前蓝色的光甫一接近,星灵就痛苦地呻吟出声。羽见状立刻退了回来。

焦急间,他听见下方的狼嚎中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

坡下,以杨子瑜为首的年轻男子将力量弱小的天行等人围在中间,英勇地同黑狼厮杀着。天行在人群中远远地观望着羽,一个白色的小点在这时闯进了黑暗的战场,并迅速跳到了天行的肩头。

“这是什么?”一旁的村长惊呼一声。

小猫从人群中脱离,穿过蓝色的屏障和黑暗的风暴,向勉强站起身的星灵飞去。刚击退一头黑狼的杨子瑜注意到此景,忙从背后的箭篓里抽出一支绿色的箭,朝那只小猫射了过去。

“小白?”

羽注意到从空中飞来的小猫,脸上刚涌出一抹喜色,却在下一刻小白从他面前窜过后,被紧跟着掠过的绿色箭矢无情地打消了心头的喜意。

像是雪融化时的一声响——星灵消失了。

在箭矢击中她的瞬间消失了。

小白在抵达星灵身前的那一刻忽然落地,好巧不巧地为箭矢打了掩护,使得它直冲冲地飞向星灵。蓝色的丝线虽勉力将箭矢拦下,又转瞬被绿叶包裹下的圣水弹开,电光火石间,虚弱的星灵来不及做出更多反应,圣水就飞进她的眉心,她的身体随即被炽盛的蓝芒吞没。

蓝芒不断扩大,将坡上坡下黑色的物质尽数驱散,像一个正在破裂的巨大泡影。待到蓝芒消失,黑暗也跟着不见了踪迹。

落霞铺满的山坡上,空余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