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注意过你吃的是什么?看它蓬松的材质,阳光下明晃晃的光泽。每处粗糙的磨皮,翘起来像一朵云;三朵连在一起,像一座山;一大片连在一起,像满天星辰。咬一口,再看看齿印。对蓬松的排布造成了什么影响,又把它变成了什么。把它撕裂时和送到口中的触感。它的温度。你应该要知道你不只是在吃它。在这瞬间,只有你和它的这瞬间,你品尝它,它贴过你的舌,滑入你体内,变成你的一部分。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体的,自然哺育了你们,你们最终又回到一处。你能从这过程中真正感受到它,感受到你自己吗?”
羽想起某段旅途中,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两人一起品尝食物时星灵对他说的话。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所有的日常、交际都变成生活的一部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整个克拉玛山处处洋溢着击败诅咒的喜庆氛围,除了与整体气氛格格不入的某个地方,克拉玛村哪里看起来都像在过节一样。这是属于大家的节日。家畜失踪的神秘事件过了没多久,人们终于填补了家畜的空缺,发自内心地庆贺起来。
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思绪拧成一团乱麻。
很混乱。
十分混乱。
昼夜糅杂般的混乱。
他不知道他该相信什么了。星灵消失了,他旅途的记忆却没有消失。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让他记得关于夜晚的所有的事呢?失去了原有性质的梦和现实,早就让他丧失了辨别理的能力。
为什么?
为什么星灵被圣水接触到就会消失?为什么天行会跟踪他并把见到的事情告诉愚婆婆?
他终于认识到他对一切的认知都很片面。他和大家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全是在自以为是。他发现他根本不了解星灵,甚至连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天行也不了解。之前的旅途中还说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探明诅咒的秘密,到头来也只是在仰仗别人而已。他所做的事情,全都和水下的月亮一样,是虚假的。
说比水下的月亮还要虚假也不为过。
他被奶奶禁足在家。
这是他应当得到的惩罚。
他看向窗外。天行在院子中清扫金黄的落叶,从厨房的烟囱里飘出愚婆婆做饭时的白色炊烟。午后的天是白色的,这捧白色又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见不到一片云彩,也觅不得一丝湛蓝。单调、乏味……在做出出格的举动后,这对他来说是最温柔的惩处了。
脑海中不该存在的记忆随着星灵的消失反倒变得实在,实在得如山岩、如骨头、如树上的石庙,让他难以喘息。羽在禁闭中,除了等待日子带他回到平常的生活外无事可做,时间也就这样流逝到愚婆婆做好饭的那一刻。
天行喊他去厨房吃饭。
羽洗漱完毕来到厨房。
厨房被分成两个区域,刚一进门是灶台、水翁、和一片摆放餐桌的空地。往里走,隔着半堵墙的区域是火炉、储物柜、和一张雪天或特殊时期使用的土炕。现在,还处在昏迷中的小乐就躺在炕上。
愚婆婆今早将她从神庙带了回来。
事情告一段落后,依据愚婆婆得来的神谕所言,诅咒不会再出现了。之前并不相信愚婆婆说辞的人在见识到昨日的异况后,也没谁再对神谕抱有疑心。
人们不见到真相就会一直像做梦一样糊涂。虽说这么形容只是给梦凭添污名。
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桌上的饭菜很简单。
山里的野菜、玉米熬的粥、晾干的干果。克拉玛山因地势原因只能种植玉米,米面之类的食物都是稀缺物品,只有每年闻蝉季的“大下山”——村里的年轻男子花费半个多月的时间前往百里外的小镇上交换食物——才是获取它们的唯一途径。羽过了今年,也要履行这项义务。
“别愣着,快吃饭。”愚婆婆见羽一直发愣,筷子都没动一下,于是说道。
“啊——好。”
“又在想什么不着边际的事儿?”
“没有啦。”
“是吗?那就好。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饭,不要胡思乱想的。”
“嗯,我知道。”
天行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对愚婆婆言听计从的羽。
“知道为什么要对你禁足吗?”
“因为我做错了事。”
“不。是大家要保护你。”愚婆婆摇摇头。
“保护我?”
“这样下去,你会受伤的。”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
“咦,什么意思?”
“你要清楚,你可没有见过六十年前的太阳。”
羽不明白愚婆婆在说什么,于是反问道:“可我今天见到的太阳也和六十年前一样啊。”
“不一样。见到它的人不一样。”
羽明显感觉到愚婆婆话里有话了。
“明白了吗?”
“不明白。”
“所以你才要禁足。在家里好好想想吧。这几天,外面多雨,或许有雪,会伤人的。”
愚婆婆说完这句话,整顿饭便再没有人开口了。
此后几天也没什么变化。
外面的事正照愚婆婆料想的那般发展。这几天天上确实下了什么,只不过没有雨,全是一团团不算白净的雪。
黑色的神鸦从村庄上空飞过,羽看到西边的落日悠悠降下,想象着明天它又照常升起。
街上没有人。
黄昏之际,大家都回家准备歇息了,像羽和天行这样还在街上漫步的实在是少数。
羽的神色比较憔悴,近来他虽然一直在家,却并没有得到放松,反倒比之前更加疲惫了。这些天行都看在眼里。从额前垂下的雪花缓缓飘落,她伸出手,感受到一阵凉意,心想雪花果然不是适合待在手心的东西。
经过村长家的时候,他们正好遇见了从山里赶回来的子瑜小叔。
“羽?”刚看到他们的身影,杨子瑜就从远处走了过来。
“啊。子瑜小叔。”
“你的禁闭结束了?”
“下午刚结束的。”
“这样——”杨子瑜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打量了羽一遍,问:“你的身体,没什么异样吧?”
“没有。”
“奶奶已经用圣水为羽除过秽了。”天行在一旁补充道。
“那我就放心了。”杨子瑜在二人面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事就好。”他说,“不过以后千万别再一个人冒险行事了,要学会听取大家的建议,时刻保持清醒。”
街道上迎面吹来的一阵风冷进羽的心。
“嗯。我会的。”
“对了,小乐怎么样了?”
黄昏诡秘的氛围又向羽心头压了过来。
羽回答道:“还是老样子,奶奶说就等她自己醒过来了。”
“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可以直接来找我。我随时都可以过去。”
“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我们会麻烦子瑜小叔的。”
“嗯。你们也不要太介意,村里的大家就是该互帮互助才对!”
羽又一次认识到了杨子瑜心中克拉玛村的大家的重要性。在互相辞别后,羽和天行也结束了短暂的黄昏漫步,返回村中的居所。雪继续下着。
这是初雪吧?从两天前下到现在也没怎么见停。
在羽的认知里,这是初雪,只是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会不会认为只要停下一会儿重新开始,就不再是一场整体的落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风中不约而同地进行着规整的运动,只是这场运动在羽推开门的那刻被门打破了。
他还未走入门内就看到连接烟囱与天空的灰色炊烟,进去之后又因砖瓦墙壁的遮挡再看不到。金黄色的落叶镶嵌在雪堆里,互相掩映的姿态颇为美观。轻盈的空气被屋檐处的冰凌沾染,冷冷地吹走缓慢流逝的时间的声音,使空旷的院落落得一片孤寂。
雪天无需清扫落叶,这是人们可以正当偷闲的时节。
羽和天行整理好桌椅,又帮愚婆婆把饭菜端到桌上。
今日难得有肉。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你的禁闭结束了,奶奶应该是打算庆祝一下吧。”
“是有这层意思。”愚婆婆笑了笑:“不过,其实是村长待会儿要来。我们家平日受了别人不少照顾,面对客人得好好招待才行。”
愚婆婆说的是事实。
现在这盘中的兔肉就是村里人送给他们的。羽还不具备多么成熟的打猎能力,无法凭借他自己的力量养活一家人,还需要天行和愚婆婆的共同努力。实质上羽一家之所以时不时受到大家帮济,除了祭司家族的身份外,还有对药谷进行打理的缘故。毕竟没有谁百毒不侵,克拉玛村的居民对药谷的依赖,体现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而这种施别人恩惠的因,自然而然地换来了得到帮扶的果。
三人等了一段时间,到村长来了按照尊卑次第落座。
这是羽第一次和村长一起吃饭。
村长坐在他侧对面的位置上,仅能照亮桌子的烛火使得村长的脸完全处在阴影之中,不仅衬得他影子高大,还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没有说话,羽却感到一股让人微微颤抖的威严。他实际上也没怎么动筷子,匆匆结束晚饭就和愚婆婆到里屋商量一些机密的事去了。羽完全搞不明白村长过来的用意。
羽失神地看向窗外,天行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他。
不多时,愚婆婆就和村长从里屋出来了,羽和天行连忙起身,礼节周到地将村长送出家门。待村长离开后,他们也各自回房休息。
一夜无事。
次日清晨,愚婆婆带天行去往药谷。羽一个人无聊地待在家里。
外面听起来很冷清,没有什么能够注意到的动静,想来是大家都做完了过雪天的准备。这个时候街上应该很少人了,四下都是无人的风景,是适合一个人外出的季节——平常的时候羽会这样想。
不过现在不同往常,是让人得到一些同时也失去一些的时期,至于得到的能否和失去的画上等号,这在每个人心中都是不一样的。居家这几日得到所占的分量,自己又是怎么看待的呢?羽把视线投向院落中的梧桐树。金黄的树叶仿佛一块块地下的古老金属,悠久的气息扑面而来。
雪后的晨辉给人一种白乎乎的感觉,大片的白色不由分说地混杂进霞红之中,显得不伦不类。还未到傍晚便失足的梧桐叶,在无风的空气里打转,一直翻着跟斗,始终不见落地。鸟叫声也在不该中断的地方停止。
貌似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羽睁大眼睛。
那棵梧桐树下……居然下雪了。
明明没有风,叶子上的积雪却纷纷飘落,组成连接大地和天空的白色帘幕。这帘幕晶莹无比,让人生不出任何杂念,看久了,甚至连灵魂都像要被其净化。朝霞似冰点,在雪帘间来回跳动,闪闪着出彩的光芒。
羽听到树冠里传来一阵簌簌的声响。帘幕变得更加浓密。
一只巴掌大小的白色小猫从帘幕上滚了下来。
雪花落在它身上,仿佛进入了它小小的身体。它菱形的瞳仁直视着羽,一眨也不眨,额头与尾尖处的五芒星交互闪烁,看起来神秘不已。
羽第一时间就在脑海中搜寻到了关于它的记忆。
“小白?为什么你在这里?”
明明当初跟着星灵一起消失了,怎么现在又会再次出现?
小白没有吱声,而是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羽下意识涌起躲避的念头,可小白刚好挡住了影壁对面的大门,结果院落展开成囚禁他的牢笼。
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小白朝他逼近。
蓦地,他想起胸口处放着的应对危局的圣水,立刻取出来拿在手里,意外地发现圣水没有给出任何预警反应,反而变得灰蒙蒙的,不由得万分惊讶。
小白毫不怯懦地来到羽身前。与不显光泽的圣水相比,它额上五芒星的光芒更显旺盛。
它盯着羽看了一会儿,忽然从嘴里吐出一样东西。是吊坠。
“这是?”
羽诧异地打量着它,一时哑语。
“咕噜噜——”
“你是说——要把它给我?”羽试探地问。
小白点点头。
羽半信半疑地蹲下去捡吊坠,不料手指刚碰上吊坠的一瞬间,一阵蓝色的光芒顷刻亮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