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歌一样继续着。旅途像飞舞的鸟不断开拓。

开始出现的用藤蔓编就的建筑大都是圆柱形的空壳。没有天花板,也没有窗户,只有四个供人进出的拱形门框。门框以碎花点缀,真正的碎花,虚幻的碎花,花心的微光经久不息,透明的花瓣像开在异世界里。仿佛醉酒的少女,喝了异界的酒,身往异界去。

羽从其中一扇门框走进其中一座建筑。

一次偶然的尝试,他发现了树藤建筑的秘密。当时,他只是想试试躺在里面看星空和站在外面看有没有区别,因为有圆框的限定,风景也许会更美。不曾想,躺下一段时间后,他不觉得失重,也不觉得陷落,头顶的星空亦不再往下流淌。

与外界隔绝吗?这倒很符合住所的性质。

羽琢磨起来。

看来这些树藤的建筑和克拉玛村的住房一样,是用来休憩和隔离的场所。立起四面墙,围住自己是为囚牢;立起无数面墙,围住所有人是为住房。不过看这藤枯的程度,想来这座世界的住房也无法长久就是了,或许被遗弃了也说不定。

羽继续前进。

沿着柔软的溪流。

苍蓝的夜幕上,偶尔有飞鸟划过,只是这弧线和幕布相距了千万里,难以在彼此身上留下痕迹。

羽注意到溪流渐渐改变了方向,以一种常人难以察觉的幅度向原方向的右侧弯去。不知疲倦地沿着流水又前进了不知多久的一段时间后,羽眼里的景色终于发生了变化,似是对他过去前行的回馈。

就像一朵落英敲击水面,羽看见雾蓝色的波纹里盈生着一株开满粉红色小花的古树,怦然的涟漪慢慢传递到了他心里。吊坠于此时映射出一条蓝色的弧线,羽感觉意识被弧线抓取,直指向那株古树,翩翩地飞,一头撞进古树怀里。

羽站在树下,见树根和群草盘虬在一起,满当的小花在枝头随风飘荡,一派惹人垂怜的景象,一阵陈酿新曲的香味。他松下疲惫的心神。吊坠指出的光消去,蝴蝶一样的他依附在树干上,这旅途中的无意之举催生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古树周围的群草纷纷扰动,草尖冒起密密麻麻的粉色光点,和树上的花颜色一致,粉红色的光束一缕缕地从古树后的群草顶上升起,像开花的紫藤一般,一些矮草慢慢长成开满粉红色花的小树。夜幕下,一幅幽美的画卷徐徐展开,从草原一侧,竖着拉去星空。

羽感到一股清朗的生命气息。

因为这些小树的存在,这片区域的生的概念好像活了过来。

不知哪里来的群鸟在红林间飞来飞去,斗折蛇行的溪流上漂浮着绿叶与红花,无声无息,羽漫步在林中,躯壳被花香灌满。

羽的心漫无目的地翱翔,最后停在枝头。枝头的小花比起草原上的花,虽然失去了透明和光彩,但朴实无华的外表下又释放出一种令人感到安心的生命气息。

羽喜欢上这个世界了。

他在林间又逗留了一会儿,选择继续前行。

此时的草原上,较他刚来时多出了溪流、树藤建筑、开满粉红色花的小树。继续走下去,又会遇见什么样的景象呢?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前进,旅途的劳累在他身上荡然无存。

这正是让远离日常的旅者着迷的美妙。

羽在草野上穿梭了很久,渐渐感到脚下的坡度变得微峭起来,溪流违背常理地向上流动。

——不对。那只是他所在世界的常理。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理。

而且所谓的常理,实际上只是一段很短暂的时间进程下的规则,最多只从世界之初到今刻,时间稍一拉长,再往后远望,所谓的常理就不再成立。也许再过些年,他那边的世界也会有四季的常理。水往四处流,或许就是这个世界的常理。没有什么是长久的。不要被短暂的假象迷惑了属于一生的双眼。

羽告诫自己。

一个人夜下行路久了,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发散起来。寂静是推动它的暗潮。

不过,道理虽如此,这夜晚未免也太漫长了些。羽仰望着深不见底的星空,心里忽然涌起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好久好久,即使这里鲜有时间的外在显现,但他自己身体筋疲力倦的次数也足以表明时间的流逝。然而现在依旧是黑夜。莫非,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白天?失去太阳的白昼沦为永恒表象的黑夜。羽忽觉夜幕上连月亮都看不见,只有遥远的星散布在天穹上,与下界的繁花相辉映。

真是神奇的地方。

羽不知多少次在心中感叹。

他的视线从夜空移到身前,其他的草面都是平整的,只有溪流附近的区域一点点变得陡峭。

羽很好奇明明没有泥土,这些草群又是如何形成坡面的。他曾试着用手去拨开草皮,看看下面是什么。可翻开一层,下面还是墨绿色的草,再翻开一层,墨绿色向着单纯的黑色逐渐演变,直至最后视线被黑暗吞没。

这座世界的边缘触手可及,实质上又远胜天际。

羽翻过长长的坡道,发现眼前也有绿藤建筑,而且还没身后的那么破旧。这给了他极大的鼓舞。建筑越来越新,是终于要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了吗?

他加快前进的步伐,累了就食用花心,渴了就饮用溪水,倦了就躲进树藤建筑里睡觉。一路下来,他和这片世界产生了更深层次的联系。现在站在坡上,他已经可以看见坡下更为广阔深邃的风景了——从一片幽深的光景中,看到某种玄妙的生命意识。

这个状态,差不多也该发生变化了。

羽这样想着时,黑暗里便扬起了一声鸟鸣。安静如沙的世界里第一次萌生了活的声音。其后,羽听到一阵窸窣的声响,不是风声,是什么在草野上穿行的声音。他把蓝色眼睛的目光投向前方树藤建筑掩抑的黑暗里。

那儿的草地一片花茎倾伏,淡蓝的光点向下低垂。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那边将走过来。羽不禁全神贯注,一股抽掉所有思绪的专注占据了他的头脑。那黑暗中的影子在他前面不远处停下。胶着的时间照常流逝。无声的思维极速运作。

这时一道流星从天边划过。羽感到那影子动了动。

流星蓝白色的尾巴仿佛有一种醒神的作用,他感觉身体的活力逐渐恢复。他站在原地,倾注全部的心神去窥视那不远处的暗影。

暗影从那里走了出来。

羽一惊,刚想往后退去,那片地方突然冒起微弱的蓝色光晕,驱散了附着的黑暗。

草野之间,一位蓝色长发的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四目相对,无需言明的惊讶流转开来。

眼前的男子生得十分俊美,双眉好似苍山透出远峰的显迹,精致的五官不知耗费了造物主多少的心思,身材修长得连雪天的青松都显逊色,整个人流露出一种儒雅随和的气质。羽觉得他好像另一个世界的子瑜小叔。不过与子瑜小叔相比还是有些不同,他给人的感觉非常神秘,假如子瑜小叔在星灵的世界长大,差不多便是这样。

思绪蹁跹了一段时间,男子朝羽走过来。

屋檐悬挂的冰凌般清冷的声音响起。羽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彼此的语言是不通的。

羽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和星灵在一起时他完全没考虑过这些。

这下如何是好?

小白化身救场的神明突然出现,从羽脚边迅速扒到他的肩上。羽盯着它,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是从外界来的吗?”男子问。

“是的。”

咦?竟然能听懂了?

羽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肩上这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生物,而后问道:“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话说出口,男子笑了笑。果然,他也可以听懂羽的话。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男子说:“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蓝色’的。”

羽恍然。看男子蓝色的头发和眼睛,和他比起来确有很大差距。男子穿一身蓝色的长袍,和星灵那身裙子一样,上面都附有缓缓转动的星辰图案,只是没有星灵的看着生动。

“既然是远道而来的客人,那我就带你四处游览一遍吧。”男子热情地说。

“那个,请问,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们没有名字。怎么称呼,随你喜好就好。”

“是、是吗……”羽吃了一惊:“那我就,随意称呼了。”

男子笑着点点头,随后手一招,天上一缕星光降下,附在他身上。

“请跟我来。”他说。

说完,那团星芒带着他飞速往远处飘去。羽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远望男子离去的背影,迈了迈脚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感到有什么拍了拍他的胸口,他低下头,只见小白正伸出它小小的前肢轻拍着他胸前的吊坠。羽感到一阵冰凉。吊坠散发出一团淡蓝色的光晕,光晕将他同那男子一样包裹起来,接着,以毫不逊色的速度往坡上追去。

羽发觉吊坠顺着他的心意而动。他们一前一后地朝远方前进,周遭的花草让出一条路,好使他们畅通无阻。

头顶的星象不停变幻,身旁掠过无数的风景,最终,他们在一片玉姿的湖泊前停下。

起初,羽并没有发现这片湖泊。黑暗中,湖面倒映着星星,和草原上随处可见的繁花一样,难以辨识的迷惘只有走近了才能洞破。湖岸边生长着水草,水草旁闪烁着娇柔的小花,花的四周散布着崭新的树藤建筑,每一座都像刚刚落成的样子。

看到眼前的湖泊,羽想起了月亮。如果月亮在的话,下界的风景也许会更美妙。

他这样想着,无意识地说了出来。

“这里没有月亮、也没有白昼。”男子眼睛亮闪闪地说:“放眼望去,天空中一直是引人遐思的星辰。这是我们钟意的景象,不需要有其他。”

“没有月亮、没有白昼?也就是说……这里的时间一直是夜晚吗?”

“是这样。”

“好奇特啊!”羽发出感叹。

“但早晚都会被吞掉的。不过,在那之前,还有挽救的措施。”

“挽救什么?”

“挽救腐化的色彩。”

“哎?”

“还记得路上见到的那些半枯的建筑吗?那就是色彩腐化后的样子。这个世界迟早会整个变成那幅模样。所以在那之前,我们必须要维护色彩的生命力。”

迷惘的棋局中有星星连成了清晰的线。

“要怎么做?”

“旅行。一直旅行。永不停息。”

羽若有所思。

“所以,这就是这座世界的人如此稀少的原因吗?”

男子听后又笑了笑:“在无限的宇宙中,有这样一类人,他们的族群间没有枷锁似的牵绊,各自奔赴远方便是对彼此最大的爱意。他们被称作‘星旅客’,是在星空中永不停下脚步的旅人。我们一族也是‘星旅客’。我们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景,从世间各处取得无比丰富的颜料。因之,我们的世界才会永葆新生。”

男子说到最后,羽只觉内心一阵震颤。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吗?只顾自己旅行的背德,不会让他们感到羞愧吗?不,不如说,他们有道德吗?又或者,所谓的道德究竟是什么?互相约束就是道德吗?道德有什么存在的标准和意义?

羽长久以来建立的观念高塔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说起来,即使到了树藤建筑如此多的地方,还是见不到其他人,像是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一样。

“因为还不到约定的日子。”男子仿佛看穿了羽的心思,说:“时间到了的话,大家就都会回来的。当然,也有像我这样在约定之日前回来看看的人。离开的久了,总会想回来看看的,虽然很少。这个世界还需要人维护,在那些小兽出来活动之前,一定要有人延缓它们苏醒的进程才行。”

“小兽是指那些鱼和飞鸟吗?”

“不。不是的。”男子摇摇头说:“你应该知道,有的世界是有地面的吧?”

他用力踩了踩脚下的草地,墨绿色微微凹陷,又转瞬恢复成原先的姿态,看起来十分坚韧。

“我们这里只有植物和水,因而只能养育游鱼和飞鸟。所谓的小兽是一种黑色的、毫无光彩的、在其他世界里应该算是依居地面而生的生物。它们是世界的终结,它们会先吞噬掉整片世界的色彩,然后再使世界破灭。只有获得新的颜色装点世界,才能延缓它们复苏的进程。”

“只是——延缓吗?”

“对。因为不管怎样做,所有的一切都注定要灭亡的。只是延缓进程,便是我们能尽到的最大努力了。我们会在此基础上度过珍贵的生命旅途。”

羽想起了星灵。

“你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觉悟吗?”

“觉悟倒算不上,不如说是常识。”

羽再一次语塞。

“对了,如果要在你们这里找人,不确定她在不在的话,该怎么办?”

“可以去湖对面看看。那里有一片花海,花海后有一条河。想着那个人的样貌看向水面,如果可以看见她的话,就能直接交流了。我们远行前会留一滴眼泪在河中,不管走多远,都能通过河水进行交流。假如那人正在外旅行的话,只要知会她一声,拜托她快点儿回来就行了。”

“这样吗……”羽已经可以接受这种离奇的事情了。

男子带着他往湖对岸走去,沿途经过的那些树藤建筑里,果然没有其他人在。羽觉得他像是做了主人的陌生人。他看了看肩上的小白。这小家伙自从跳到他肩上之后,就一直没什么动作,闭着眼小憩着,很难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

湖泊在夜色中完全看不到边际。羽跟随那人走了好长时间,才终于走到对岸。在那里等待他的,当真是一片绮丽壮阔的花海。梦幻般的蓝色在眼前纯净到了极致。从左至右,不见边际的蓝色花心莹莹地释放着微芒,远看只见一片蓝色流光的海洋,根本看不清花的姿态。走近一点,直直的茎端处,蓝色花心被破碎的冠冕一样的透明花瓣包裹,细长的花须散布在花瓣周围,虚幻地伸向无法触及的天空。整片花海全是这种植物,风中幽香四溢,闻者不禁伤怀。

“这是——彼岸花?”

羽在药典上读到过这种植物。

“在其他地方,确实有这种称呼。不过我们这里叫‘无义草’——除了会死之外,美丽毫无意义。穿过无义草的花海,后面那条蓝色的河流便是我刚才说的那个。从那里可以连接到你要找的人。这就去试试吗?”

羽应声颔首。两人飞越花海,来到蓝色的河流之前。

河面很宽,河水蓝得不见底,连星星的倒影都在其中失落、沉沦,而后了无踪迹。羽感到一阵勾魂的吸力从水下传来。

“请看吧。”

要在这里看吗?羽勉强控制着他似要被攫走的思绪,把颤抖的视线投向古井无波的河水。

——什么也没有。

“里面什么也没有?”

“啊!是这种情况吗?那可真是遗憾……”

男人的语气忽然变了。

“这种情况的话,一般都是——”

变得很惋惜。

“——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吧。”